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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失 ...

  •   骸紧张地将练好的字帖从牢门缝隙间塞进去,松阳伸手接过。

      说是字帖,其实也就是骸从低级档案间里搜刮来的白纸,加上偷拿来的被扔进垃圾桶里还没完全坏掉的毛笔,和小半瓶墨水,至于那些该被烧掉的旧档案,骸又偷偷藏起了几份,以此作为模板练字。

      “进步很大呢,骸,看来可以进行这一步了。”

      松阳郑重地将字帖卷起来放在一边,拿出了一本骸从未见过的装订书册。

      “我将这一段文字写在墙上,骸来跟着临摹可以吗?”

      骸点了点头,好奇地看了一眼书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轻声问道。

      “是故事书吗?”

      “不是喔,是私塾的课本。”

      松阳看着骸茫然的神色,笑着解释道。

      “骸知道的,我之前是在乡下教书,这是我给私塾里的孩子们手写的课本。”

      关于这点骸的确有所耳闻,名为吉田松阳的这个人,虽然说是以意图谋反的罪名进入这奈落牢狱之中,但她并不了解所谓的谋反到底是怎样的行为,也就从来没有问起过这些。

      但听见对方平静地提起了学生,她忍不住开口。

      “之前说的事,还会难过吗?关于你的一些学生……”

      阵亡了。

      用更简单她能明白的说法就是,死掉了。

      在战场上,在漫无目的刀光剑影里,和她刀下的那些任务目标一样,也许是身体哪里被破开一个大洞,凄惨地流尽血液,呼吸停止,变成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

      然后在这世界随时间流逝化为灰烬。

      这是被杀者的宿命,却也是杀人者的宿命。

      她虽然不懂,但她还记得这是二番队某个同样在攘夷战场上战死的副队长临死前时所说的话。

      那一天等胧走后,骸悄悄溜进来,看着从刚才起就闭上眼睛一言不发的松阳,有模有样地将这句话学给松阳听。

      “别难过了,松阳,这是宿命。”

      她还不懂这个词所带来的沉重,只是拙劣地想要安慰松阳,怀抱着某种单纯的念头想,所谓宿命便是不能改变的东西,人的死去,如果是宿命的话,为何要难过呢?

      “为什么要难过呢?”

      “为什么啊……”

      牢笼中的人长长叹息一声,眼神是她看不懂的悲戚。

      “因为是我让这一切变成无法改变的宿命。”

      骸时常会听不明白松阳所说的话语,比起白纸上那些晦涩得难以描绘的字体,这个人还要更复杂一些,明明说的都是认识的字,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句深奥过头的话,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含义,只能懵懵懂懂地问她。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松阳只是弯了弯唇角,未曾答话,骸却觉得她看上去反而更加难过。

      是说错了什么吗?

      那时的骸还不知道有些问题会让人难过地心如刀绞,却偏偏只能沉默着说不出口。

      等到骸长大了一岁,在不断的观察中明白缘由时,也知道什么样的话会令牢房里的人难过,总是忍不住试图去安慰眼前的人。

      “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松阳蓦然睁开了眼睛。骸注意到她眼底还有一丝血红残留。

      “我知道会这样的。”

      松阳轻声地这么说道。

      但她仿佛并不需要谁回答,只是看着骸,眼神越过骸不知落在了哪里,喃喃自语着。

      “我知道会这样的。”

      “晋助……那孩子,怎么会甘愿什么都不做的等待呢?”

      “小太郎,早就决定好了要上战场了吧……”

      “私塾里的孩子们又年轻气盛,稍一被气氛鼓舞就会跟着激动起来,一定是信心满满地想要保护什么才这样做吧。”

      “银时……我拜托他保护身边的同伴……可是,空荡荡的私塾他又能保护谁呢?战场也……从来不是温柔的地方……”

      “我知道的,我明明知道的。”

      与那时的悲戚完全不同的毫无情绪的语气。

      “我知道。”

      那句话说完,松阳便不再提起任何与私塾有关的事。

      她只是安静地将晦涩的文字工整地写在墙壁上,骸低着头,艰难地将那些文字描绘在白纸上。

      地牢里的人自胧那天来过之后便被全部带了出去,骸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许刑满出狱,也许是被杀掉了,骸也不太关心。

      过了一年又换了一批犯人进来,也只有松阳一个人始终还在这里教她认字。骸就干脆在旁边的空牢房睡觉,醒了就跟着松阳练习。

      松阳还是把那本书册上的内容誊写给她看,除此之外不怎么讲话。

      ——不过之后有一段时间。

      那是墙壁快被写满的某一年。

      骸在描字的空隙,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来。

      松阳并不是至此再也不提私塾和学生的事。

      有一段时间,松阳会请求骸探听一些攘夷战场上的情报,骸并不知道具体哪个名字是她的学生,便干脆将在集会时听到的闲聊全部转述给她听。

      例如某个有“逃跑小太郎”之称的攘夷军队头目总是一看战局不理想就领着部下开溜,如果陷入被穷追不舍的境况就会想法设法装死,总之是为了保全实力不择手段。

      某个外号听起来很炫酷的,似乎是以白夜叉为名的男人,部下里出现了一个肥胖的山寨版百夜叉,据说打仗打到一半会跑去给老大白夜叉买当期的jump,偶尔还会被那个白夜叉在战场上胖揍。

      还有一个叫花鹿的姑娘,不清楚称号是什么,但听说撤退的时候把同队的拥有桂滨之龙这个称号的队友给揍了一顿,理由是对方用屁股对着她,然后又气势汹汹的把掉队的四番队队长揍到鼻青脸肿。

      即便是身处这奈落,倒也有些人苦中作乐,议论些战场趣事权做解闷。

      当然不全是有趣的琐事。

      “统领着鬼兵队的,如同修罗一般的男人高杉晋助,在长洲极为活跃,不日前与第五番队交手,惨败,同伴死伤大半。”

      骸将一板一眼的报告一字不漏地说完,又加了几句。

      “七番队队长说,那群人他有幸全都对上过,虽然有的看起来不着调,但战斗起来,却有着连命都不在乎也要把他们拖入地狱的觉悟,光是为了那种腐朽的政府能做到这一步吗。”

      她看了一眼又陷入沉思的松阳,顿了顿,还是没把那句话问出来。

      那些人,是为了你吗?

      如今她多少也有了些模糊的直觉,明白有些话问了只会让人难过。

      松阳给她的那张名单上还留下来的名字也越来越少。有一次她的名单掉在了地上,被那个脸上有旧伤看起来凶巴巴的首领捡到,骸吓了一大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望着名单出神,又伸手在上面添了几笔,然后还给她。

      “现在只剩下这几个人了。”

      骸紧紧抱着名单不敢出声,等到这个男人沉默地走远,才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然后愣住。

      她犹豫了整整一天,才慢吞吞地走到松阳的牢房前面,把更新过的名单递给她看。

      “首领又划掉了几个名字。”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松阳流泪。

      这个人哭泣的时候一丝动静也没有,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抿着唇不笑,眼泪一滴滴从她眼角滑落,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到她手里那张破旧的纸张,把反复描过的字迹晕开成黑色的墨团。

      骸屏住呼吸,抱着膝盖蹲下来,把额头靠在冰冷的栏杆上,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也不敢惊扰她,只是默默的陪着松阳一起难过。

      尽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也许是这个人的笑容太温暖,所以不想见到她那么悲伤的模样。

      ——这样断断续续传达了两年情报,有一天,首领胧将她拦了下来。

      那是被胧发现她在悄悄跟着松阳学习写字的两天后。

      “告诉她。”

      面上被陈年旧伤横跨而显得过于严肃的男人似乎是在一声叹息以后才说道。

      “松下私塾全员,除了高杉晋助,坂田银时,桂小太郎之外的人,战死。”

      骸犹豫了一整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松阳,听完这个消息,松阳怔了怔,然后缓慢地开口说道。

      “今天……可以稍微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吗?”

      骸点了点头,抱着写满字的纸张走了,松阳看着对方瘦小的背影出神。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心脏也不再跳动,整个人被世间汹涌的洪流撕成了两半,又如她无休无止的命运那样,一点点复原,好像没留下任何伤痕。

      “是为了你。”

      背后依旧是那片望不见边际的黑暗。虚平静地注视着她,眼底竟有一丝怜悯。

      “为了夺回你,而让你失去了想保护的,想珍视的温暖回忆,这份痛苦,我也与你感同身受。”

      虚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但我说过了,松阳。”

      “你的天真,总有一天会毁了你自以为能够守护的一切。”

      “那三个孩子真的能在这战场上获得胜利,夺回你吗?”

      “你知道结果会如何。”

      松阳那双淡绿色的眸子微微闪了闪,又合上了。

      虚耐心地等着松阳开口,可从那一天起,松阳再也没回应过虚一句。

      她只是不断地,仿佛意识到末日已近那样,执着而又一丝不苟地将书册上的内容继续往墙壁上,地板上,骸留下的空白纸张上写,随后心平气和地看着骸低头描写。

      已经没有什么能留给这孩子了。

      她看着蓝发的女童迷茫却认真的模样,欣慰而又无奈地想到。

      想要和人类建立羁绊,给予温暖的怪物,最终给那些孩子们所带来竟只是厄运。

      虚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重复。

      “胧为何背叛你?他恨你,恨你救了他,又放弃了他,让他一人陷在这泥泞中再没抽身的可能性。”

      “死去的学生们,他们死前大概还在拜托着同伴,说什么我死了没关系,请继续战斗下去,为了夺回我们的老师。”

      “那个骄傲的孩子,高杉晋助,原本可以独善其身,为了你甘愿抛去武士的名衔,踏上这条不归路,今后也会为了复仇而头破血流。”

      “小太郎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没遇到你,会有更好的前途吧,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身不由己。”

      “银时,曾作为鬼之子,你想要让他学会成为人,最后他又因为你而化身恶鬼。”

      “迄今为止,你到底改变了什么?”

      昏暗的地牢里久违地传来了他人的脚步声,僧仗发出了清脆的铃响,一如几年前八咫鸦的羽毛将那片夜空覆盖的一刻。

      “出来,时间到了。”

      松阳花了些力气把虚按回去,她艰难地缓慢起身,经过守在门前的灰发男人身边时,脚步略微顿住。

      她曾经以为那时便是人类给予她的救赎和谅解了。

      这世上竟真有人类甘愿靠近剥除伪装的怪物,为这样的怪物付出一切——

      从那一天起,吉田松阳才真正意义上的从这个人世间诞生,以这样温暖的力量,将历经轮回的恶与罪孽封锁进了灵魂深处。

      怪物成为人类,用人类的手试图给予什么,又从人类那里获得了些什么,能够填满内心空洞和漫长孤独岁月的珍贵记忆。

      仅仅只是因为怪物曾与人类相遇。

      “可以……帮我传达最后的话吗?”

      虚站在松阳身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她却恍若未觉,低声说道。

      “托你的福,我才能与那些孩子们相遇,才能作为吉田松阳生活下去。”

      男人蓦然怔愣住。

      “谢谢你。”

      能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

      你曾为我编织了一个美梦,我以为我也能——

      那天,骸趴在她牢门前开始练习字帖时,胧头一次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骸,你在做什么。”

      或许是太过于专注,两个人都没料到他会突然出声,骸条件反射想把字帖往怀里藏,自然暴露得彻彻底底。

      “你还在做这种事情么?”

      那时松阳依旧做不到去面对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转过身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人类的成长于她而言宛如白驹过隙的瞬间,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坐在篝火前一脸憧憬的孩童,眨眼之间,他已经变成身负血海的修罗。

      ——是她的退却造就这般因果。

      “违抗天命,坠入奈落,也还是不肯放弃这些无意义的事情吗?”

      已经变成无意义的事情了吗?

      松阳抿了抿唇,觉得脸上风轻云淡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嘴角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唇舌间氤氲着同她内心翻涌的情绪一般酸涩的滋味。

      你已经不愿意再把我视为老师,成为我的大弟子了吗?

      如果我当年为了你留下来——

      可人生除了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我……没想过违抗所谓的天命,我对抗的一直都是我自己。”

      想要成为人类的杀人鬼,这世间真正能束缚她的存在也只有她自己。

      她太想要逃避她作为杀人鬼的过去,小心翼翼地想把她珍视的一切从她的宿命中推出去,却推向了奈落所在的另一个方向。

      是她的软弱和放弃,乃至于如今举步维艰,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这条路延伸至她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最初我除了夺取什么也不会。希望也好,约定也好,都因为我的天真不复存在,我原本以为我这双手什么都给予不了他人。所以我不停地尝试,不停地想和这样软弱的自己抗争。”

      到头来,还是那些孩子们给了她作为人类活下去的勇气。

      “幸好有人教会了我。”

      如果现在的我还能给身不由己的你带来些什么——

      “作为人类,远远比自己所想像的要更加自由。”

      我那么想为你也编织一个美好的梦。

      ——却只给你带来了伤害。

      “所以,要对你说对不起。”

      如果我没有犹豫不决,如果我未曾抛下你,如果我战胜了自己的软弱,如果我来得及握住你从这深渊中努力伸出的手——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们能见一面啊。”

      就如那年松树之下最为重要的约定。

      “那些孩子们……和我引以为傲的大弟子!”

      面前便是被注定的无法回头的宿命。

      她的弟子们也不再是记忆中那稚嫩的模样,都变成了真正的大人,尽管现在面临刻骨的痛苦,今后也会一直沿着内心的道路勇敢地走下去吧。

      她始终不曾回头看被奈落众人紧紧压制住的高杉和桂,也不曾看一眼向她举起刀,泪流满面的银时。

      耳边传来高杉绝望到近乎嘶吼的哀求声,虚从遍地的“自己”身上踏过,站在了她身后。

      “已经够了,这样的痛苦已经够了,你的坚持让你们最后依旧陷入这样的下场,如果这一切是注定的话,也该结束了,让我——。”

      刀落下的前一秒,松阳宛如叹息一般呢喃道。

      “对不起。”

      直到最后也没能拯救作为怪物的另一个自己的你,对不起。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闭眼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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