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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乘鹤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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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后,方凌波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其实每次筑基失败后他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脑子里像堵了块石头叫他想不通。
方凌波硬着头皮想了许久终于发现这“不对劲儿”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江春无身上。
方凌波是三尸废体,而什么是“三尸废体”呢?“三尸”便说的是传说中的三尸虫,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每个人身上都有三尸,入仙门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斩三尸。只有将三尸虫从身上拔除才能心海清净,登上求仙问道的路。
有极少数人身上的三尸是无法拔除的,这些人便是传说中的“三尸废体”,方凌波就是其中之一。
绝佳根骨百年一遇,而三尸废体却是千年难见。也有传闻说这三尸废体入仙途门槛太高,但是若能遇到造化拔除三尸,那便在问道之路上便是一日千里的不世之材。
方凌波刚来出云宗的时候也做过废柴逆袭的春秋大梦,那会江春无也不拦他,非常配合他发疯。
有一年,蜃楼古镜现世,传说那蜃楼古镜里有一颗树,树上千万年接一个果,果名阿赖耶识,万年前有个三尸废体的前辈便是吃了那个果后拔除三尸登上仙途,成为一代大能的。
方凌波叫江春无去给他取,江春无也就去了,结果差点丢了命。
听说那次入蜃楼古镜的几千号人最后只回来了两个。
如此凶险,比起修仙江春无的命更要宝贵些,所以方凌波也再也不想找什么阿赖耶识果走捷径了。转而开始认真修炼,认真筑基。
那书上也有三尸废体不拔除三尸直接筑基,到分身境界后三尸自行消失的例子。方凌波便觉得这个可以试试,勤能补拙他早晚能成事。
于是这么几十年他来来回回试了三十五次,马上还要试第三十六次,江春无从来不拦着他,丹药灵石都跟糖豆一样供着他。失败了也不劝他放弃,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江春无看着是其实极其配合方凌波发展修仙事业的,但是方凌波却觉得不对劲,因为他能感受到,江春无并不想让他做这些。
每次筑基失败后,江春无的那份淡然,换个角度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上位者把控全局的淡然,他早就知道结局的。
仿佛每一次方凌波失败后,江春无那些给予他更多的支持,都只是为了让方凌波明白,这条路他走不通,放弃吧,做个凡人就好。
方凌波忍不住往坏处想,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清晨醒来累的不行。瞧着时辰差不多他便翻身下床。
山间清晨泛着潮湿的雾气,路上经年堆叠的落叶也被雾气润湿。
方凌波走至半山腰的凉亭,他吹响手上戴的短哨。
不一会儿,清亮的鹤鸣由远而近。
白色的大鸟自日处处飞来,停在方凌波面前。
这只鹤与普通的鹤不同,他浑身雪白除了头上的丹顶外再无杂色,体型也要大上很多。
白鹤脖子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小兜兜,他将兜兜从脖子上卸下叼到方凌波面前。
兜兜里装着的都是小石子大小的糖块,五颜六色的。方凌波掏了一块放进嘴里,白鹤高兴的长鸣一声。
“方浪,这些日子你后爹待你好么?”方凌波把布兜给白鹤系会脖子上。
“嗷!”白鹤同他长长的喙蹭了蹭方凌波的脸。
“那我们就去见见他吧。”方凌波拍了拍白鹤的脑袋。
“嗷!”白鹤高兴地抖开翅膀,邀请方凌波坐到他背上。
又一声清亮的鹤鸣,白鹤驮着方凌波朝日出方向的瑞云峰飞去。
瑞云峰中,江春无盘坐在莲池之中的玉台上,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底一抹血色一闪而过,而后池中莲花随着他的动作化成水气跌落水中,他起身负手走出屋外,远天有白鹤驮着少年款款而来。
江春无微微笑起,眉眼都温柔得恰到好处。
方凌波从白鹤背上跃下,撞进江春无怀中,他的衣摆起落像是在天地间开出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江春无突然有了一种错觉——怀中的人就要化成白鹤飞走了,他来到这里或许并不是为了见自己而是……
方凌波没想到江春无会在屋外等他,没想到自己从方浪背上下来会跌进他怀里,怪不好意思的。
而江春无的情绪似乎就在他下来的那么一瞬间失控了——这个人突然抬起手,在手要落下的时候他似乎又收敛好自己的情绪,于是那只手从方凌波的脖颈转向了头顶。
江春无轻轻笑了一声。这笑提醒了方凌波,他推开眼前人向后退了些。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方凌波道,“你有啥东西要给我赶紧给。我忙着呢。”
“这么忙啊,”江春无笑着牵起方凌波的手,“那可以不可以请方少爷赏脸抽空陪我吃个早饭,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寡居的老头子。“
“跟你说了别动手动脚。”方凌波嘴上这么说却没叫江春无放手,噘着嘴跟着他进了屋。
早饭包子油条加豆花,极和方凌波口味,他吃了个爽。吃完江春无收拾了碗筷,靠在椅子上晒肚皮。
江春无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个玉球。
方凌波接过玉球,沁人心脾的凉意从玉球上传来顺着他的经脉游走入每一寸肌肤,沉积在身上的湿暑之气被一扫而空,方凌波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清爽异常。
他顿时被这神奇的玉球吸引了注意,将玉球举在眼前细细把玩。这玉球上葡萄枝与蟾蜍组成的花纹被工匠雕琢得古朴典雅,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怪有意思的。”
“今年夏天要比以往热上许多,怕你不习惯便去冰轮岛取了这东西来。”江春无道,“带在身上可以舒服些。”
“甚好甚好。”方凌波很是喜欢,“前几天大太阳我晚上睡起来总是一身汗,有这个就舒服多了。”
江春无从袖中掏出一枚木牌递给方凌波。
木牌正面刻着“天心月圆”四字,背后缀着一个人名。
“曲……瑶……岫?”方凌波接过江春无递来木牌念出了那个名字,他抬眼看向江春无,“这是什么东西?”
“前些天整理旧物找到的,”江春无解释道,“拿着这个东西可以去晗光阁借书看。想着你可能会用的着,便拿了出来。”
晗光阁是出云宗藏书之地,藏各种珍贵的道法秘笈以及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辛密。此处外门弟子不可入内,而内门弟子即使有资格进去也只能翻阅其中极小一部分藏书。
这地方在方凌波世界里就是传说一般的存在。话本里不都有写么,那些废柴去了一个什么地方,机缘巧合得了什么功法,然后就一路开挂似的迅速成长登上人生颠覆。
方凌波虽然不大爱看书,但这地方还是有必要去一去。
他把木牌放进胸口的口袋里,但蓦地想到什么又把木牌抽出来。
“这曲瑶岫是谁啊?”方凌波指着牌子背后的名字问江春无,“你老相好?”
江春无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差点呛住,他连忙摆手。
“不是,”江春无无奈道,“一个故人罢了。”
“‘故人’?”方凌波十分怀疑地看着江春无,“原来的相好?现在分手了那种?”
“那这东西我不能要。”方凌波把木牌扔回江春无怀里。
江春无哭笑不得,他接住木牌,“这东西可以让你进含光阁。”
方凌波自觉是为很有骨气的人,他别过脸,“那我也不要。”
“他是我师父的好友,亦是我的长辈。在我出生前便已仙去多年、这东西是师父代他交给我的。”江春无轻声同方凌波解释。
“那我更不要了,你不向来很宝贝你师父给你的东西么?今天怎么舍得给我了?”方凌波嘟囔着。
“拿着吧,”江春无牵过他的手,将木牌放在他手心,眉目含笑大声道,“你最宝贝。”
肉麻,方凌波老脸一红赶紧抽回手。
有时候方凌波也觉得自己顶没出息了,那人说一句好听些的话他便被撩拨地心鹿乱撞,这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那我就收下了。”方凌波故作镇定地起身,“我去晗光阁试试看你这木牌是不是假的。改日再见。”
方凌波红着一张脸说完便往外走,他在外面平台上吹起竹哨,翻过白玉栏杆一跃而下。然后稳稳落在应召唤而来的方浪背上。
方浪接住方凌波高兴地长鸣一声,往高空冲去,他来之前正同出云宗的一群白鹤在天上排“人”字玩,现下他的那群白鹤盆友也跟在身后,于是便有了“晴空一鹤排云上”的豁然之景。
江春无目送白鹤载着方凌波离开,他看了许久,白鹤和少年早已经化作一点消失在群山之中,可他仍觉得自己看不够。
直到群山黛色在眼中凝成了一道线,江春无才转身离去。
他穿过层层纱幔,绕过玉石堆砌成的莲池,向更深处走去。
他推开雕花的木门,走进这瑞云峰之中藏得最深的密室,衣摆随着脚步微微起落,露出他赤/裸的双足。
这密室地上有一层水迹。
似是从密室中心的水池中溢上来的,而那池中栽着半截被火烧过的梧桐树,一把长剑被横在树干顶端,这剑长约三尺二寸,宽却不过四寸,外面绕着一层布条,布条上的暗金色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流动的金子。
随着江春无的走近,地上的水越来越多,当他来到长剑面前时,密室中的水已漫过他的脚踝。
江春无没有取剑,他只是站在那儿,仔细端详着。端详着便想到了什么,他时而蹙眉时而从心上生出笑来。
“少主。”一道声音自密室之外传来,“天机纂来请问水剑入琼海。”
那道声音说完多问了一句,“不知道怎么今年这样早?”
江春无抚摸着梧桐树焦黑的枝干,没有回答。
“那少主我们要怎么做?”门外人见无人应答试又问了一声。
江春无再次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把名为“问水”的长剑,而后他吹灭了密室中的长明灯负手离开。
“送过去吧,”走出密室的江春无微微一笑,“若他们有命便尽管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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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光阁在出云宗內一座名为“四季如春”的山谷中,可方凌波并不知道这山谷在哪,方浪这头傻鹤更是不必说了。
他们一人一鹤正蹲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犯难时,远处忽然慢悠悠走来一人——正是和方凌波积“怨”已深,现下正出来倒炉渣的丹房小道甲。
这个积怨是怎么来的,说来也好笑。这位小道甲看丹炉的那座丹房。离方凌波住处不远。小道们爱说八卦,故而方凌波路过那丹房总爱听听墙角。
这个小道甲总爱发表些方凌波不爱听的言论,比如他曾说过方凌波是个没脑子的草包,也说过江春无跟沈寸心十分般配。方凌波听了生气就毁过他几炉丹药。自后俩人就谁也不爱见谁。
此时,方凌波灵机一动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挡在了小道甲面前。
“你作甚?”小道甲见到方凌波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护住藤框里的炉渣,警惕地瞪着对方,眼神中有着十分明显的厌恶。
“我就来打个招呼。”方凌波笑嘻嘻地说着,他向小道甲身后一指,“来,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方浪。”
小道甲下意识扭头朝方凌波所指的方向看去,入目的是方浪圆润的下巴。
“嗷!”方浪兴奋地扑腾了两下翅膀叼着小道甲的领子将他丢到了自己背上。
待小道甲意识到发生什么时他已被方浪驮着飞到了天上,而方凌波就坐在他身边瞅着他一脸愉悦。
“你到底要干什么?!”小道甲瞪着方凌波嚷道。
“我们想去含光阁,你带个路呗。”方凌波嘿嘿地笑了两声。
小道甲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有你这样求人问路的么?”
“我没求你啊。”方凌波眨了眨眼睛,“我既不求你也不逼你,你不想带路跳下去就是了。”
“你!”小道甲被气得全身发抖,“你这个人怎么总是不讲道理!”
“因为我是方凌波啊,”方凌波爽朗一笑,“全天下只有一个的方凌波。”
嘴巴一向不利索的小道甲此时更是没了声,也不知道他是向自己此时的境遇屈服,还是被方凌波一点道理都没有的“道理”说懵了。
过了一会,小道甲耷拉下肩膀。
“你儿子飞反了,”小道甲不怎么情愿地张口,“四季如春谷在南边。”
“好嘞!”得到想要的回复方凌波自然高兴,他拍了拍方浪的脖子,“儿子快转弯儿,咱们跑反了。”
“嗷!”
“转错了!是南边儿南边儿!儿子你往东飞什么!”
“嗷!”
“南边儿啊儿子!你那是西!”
“嗷!”
“唉,终于对了。想当年我把你交给你后爹的时候你还是个能分得清东西南北的好鹤。怎么被他带了这么些年除了体重之外就没什么长进呢?没长进就算了怎么还傻了呢?”
“嗷!”
听到亲爹说自己体重涨了方浪还挺高兴,他在天上打了个旋儿,差点把坐在边上的小道甲甩下去。
在小道甲快要崩溃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四季如春谷。
四季如春谷顾名思义,谷内气候宜人四季如春。
入谷的隘口出摆着快三丈高的石头,石上刻着“天一”二字,两字苍劲有力含着摄人的气势。而那向前延伸的小路两旁则开满白色小花,两处风格相悖却不突兀。
“天……一?”方凌波念出石上的字。
“天一生水。藏书之地最怕失火,故在此处放‘天一’做镇。”小道甲道,“我就带你到此处,你沿这条路向里走便能见到含光阁。”
“喂。”方凌波拽住小道甲的衣袖。
“怎么?”小道甲对方凌波嘲讽一笑,“怕我故意给你指错路。”
“那倒不是。”方凌波收回手,他眉眼含笑扬了扬下巴,“我是想问,用不用送你回去。这儿离丹房挺远的,我请你来带路,总不能让你走回去吧。”
小道甲的目光将方凌波从头到脚扫了一个来回,不懈地冷哼一声。
“不必了。”小道甲说着拂袖离开。
方凌波看着小道甲逐渐远去的倔强背影搂着方浪修长的脖颈,他挠了挠方浪脖子上的白色绒毛又惹得傻鸟嗷嗷了两声。
“我原来怎么没发现呢?”方凌波跟方浪说,“这个人很有意思。”
“嗷!”虽然没有听明白,但方浪还是点了点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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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云峰上,江春无换了身衣服,是他极少穿着的黑色,袖口收紧,长发束在脑后,少了些仙人之姿,多了许妖异的杀气,他似乎就要出门却又并不着急,手中仍拿着本书翻着。
“少主,小主上去了四季如春谷。”隐在阴影中的属下汇报道。
江春无不禁一笑,“他啊,怎么找到那地方的?”
“回少主,是……”应答之人有些迟疑,“小主上捉了个人带他去的。”
“是谁?”
“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属下看错了,那人好像是……曲追。”
“曲追?”江春无眉头微蹙。
“曲家这一代人似乎不大安分,要不要让属下去……”
“不必。派人跟着就好。”江春无说着放下书册起身。
他身上的气质不再温和,他眸子里泛出诡异的红色,像是无尽黑夜了盛开的一株曼陀罗。
“走吧,”他说,“随本座先去会会那些积水刘家的小公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