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Pander

5、出院

　　杨清母亲出院那天，他早早地开车去了医院办手续。刚把车停好，隔着车窗就看见不远处一个人正朝他走过来。

　　杨清下了车，同那人打了个招呼。

　　“你也来了。”

　　陈珂回他一笑，“嗯，我听说你要来接你妈，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杨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往住院部走去。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他那个叫杨红的表姐最近热衷于牵红线，而这线的两头，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陈珂。

　　她是好意，陈珂也是好意，杨清再清楚不过。

　　论起来，陈珂和赵焱两人，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在，都截然不同。

　　陈珂偏阳刚，皮肤是小麦一般的颜色，看着就透出一股健康和活力，性子却意外的老实。

　　赵焱这个人则显得精致一些，相对于男孩来说，他漂亮得过头了。但他的精致之中却夹杂着男人才有的那种狠辣意味，让人很难把看成一个漂亮的摆设。

　　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叫人无法移开目光，无法轻易舍弃。

　　而致命的吸引力有时也会引来同等分量的嫉妒心。若说女人如蛇蝎，男人嫉妒起来，就与毒蛇猛兽之类无异。

　　赵焱因为这个经常会遭到莫名的挑衅，尤其初高中时少年们血气方刚，出门斗殴再经常不过。

　　出于担忧，也因为无法轻易说出口的、更不愿承认的嫉妒——对与女生们狼一般盯着赵焱的嫉妒——杨清曾尝试着劝过他一次。

　　“别太招摇。”

　　赵焱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阿清，不是我招摇，是他们太龌龊。自己追不到喜欢的人就把怒气转移到我身上。”

　　他拥着杨清，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轻轻摇晃，“真要是喜欢，就不该处处找我这个虚假情敌的麻烦，多花点时间去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欢心不是更好？就因为我和那些人说句话就到处找我麻烦，简直是蠢到家了。”

　　杨清听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的也是。”是他们太龌龊。

　　赵焱听的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突然开口劝道：“阿清，你要不要把头发留长一点？”

　　“多长？”

　　“刘海长些，盖住鼻子那种。”

　　“不可能。”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傻瓜才会自找苦吃留那么长的头发。

　　“盖住鼻子干什么？半夜出门扮鬼吓人么？是不是还要搭上一身白衣服？”

　　“可阿清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些人怎么看你的？就是要把脸遮起来才对！”赵焱抱紧杨清，双腿在地板上来回乱踢，像小孩儿似的胡闹又撒娇，“我受不了啊！真想把他们眼睛挖出来！”

　　“别闹了。哪有什么人像你说的那样？”

　　“多的是！那个孙怡不是经常找你问问题么？问就问，贴的那么近干嘛？那个胖冬瓜不是老找你说话，说个屁啊那个胖子！生物老师还动不动就让你去办公室干这干那，去个毛啊？还有那个……”

　　“停停停！那个孙怡是真问问题，她有男朋友。还有别在背后说张悦是胖冬瓜。我们是同桌，一起说话很正常。而且我是生物课代表，老师叫我去帮忙而已。你能别总是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可是别人呢，那个叫王宇轩的，不是动不动就和你勾肩搭背的么？那个……”

　　杨清越听越头大，忍无可忍来了一句：“龌龊！”

　　“不要生气啊阿清。阿清——”

　　“阿清？阿清！”

　　杨清猛地抬头，“你叫我什么？”

　　陈珂看他表情严肃，愣愣开口：“阿，阿清？”

　　“不要叫我阿清。”杨清忽然有些颓唐，“不要叫我阿清。”

　　“好，我还叫你杨清就是。”他叹气，指着面前一栋楼，“杨清，是这里么？”

　　杨清点头，走到住院部前台找到了负责的护士小姐：“我是来接501病房的陈秀芳女士的。”

　　护士翻了翻手中的本子，找到陈秀芳那一栏，抬头：“您是……”

　　杨清掏出身份证，“杨清，我是陈秀芳的儿子。”

　　护士点了点头：“这样，你登记一下，然后直走左拐找左手边第二间房，532号，你妈的主治医生王老师正在那儿瞧病人，你等王老师忙完了，跟着他再去看看。”

　　杨清点了点头，和陈珂一起坐电梯去了五楼。

　　到532门口时，王医生正在还在找那看病人。

　　隔着铁窗的空隙，能看到床上躺着一个被绳索紧紧捆住的扭动挣扎的人。四五个护工围在床边，分别按住病人的头、手臂、以及膝盖。病人发出的，听来饱含痛苦的嘶吼声挣扎着透过门窗传到走廊里，和其他房间的尖叫声、嬉笑声、怒骂声混合在一起，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这里是精神病院。

　　陈珂显然是第一次来这里，神色不若往常镇静。

　　杨清斜靠在门边，视线不曾从病房的病人身上离开。

　　也难怪陈珂会不对劲，杨清想。若不是自己，他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来这种鬼地方。

　　正想叫他去外面等，便听他道：“你没事吧？”

　　杨清摇头，心道：真不愧是老实的陈珂，明明自己才是最不自在的，却会反过来安慰自己。

　　但是，这其实这没什么好担忧的。

　　毕竟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看过不止一次，比这些更恐怖的都有。而记忆力，那个被绳索捆在床上，被医生和护工团团围住的人，是曾经的他最熟悉的人——他的母亲。

　　那个真正会痛苦的应该是躺在床上的病人，病人的亲朋好友，和不得不与这样的病人竭力奋战的医生。

　　不过医生或许并不觉得痛苦，只把它当作普通的职业，甚至有不少乐在其中。

　　病人或许也不觉得痛苦，谁知道他在异于常人的精神世界里到底是快乐还是悲伤？

　　所以，唯一痛苦的，大概只有深爱病人的亲属了。

　　杨清还记得杨舟在他因为父亲的死和母亲的病而整夜失眠时，劝说他的话。

　　“人的精神是极为费解的，就算再过十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或许也没人能搞明白人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东西。所以啊，小清儿，你不必为你妈妈觉得痛苦，因为她或许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笑得很开心。你更不必为你爸爸痛苦，因为他已经永远都不会感到痛苦了。小清儿，你总是想太多。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压垮的。”

　　杨舟说完环住杨清，用体温裹着他，“这样说你或许不懂，也可能会生气。但是小清儿，你母亲，我嫂嫂，她们一族没有精神病史，她发病前也没有遭受剧烈的物理冲击。你明白么小清儿，她是自己潜意识下选择发疯的。”

　　“为什么要发疯？”

　　“因为太痛苦了小清儿，因为太痛苦了。所以你母亲现在——我不敢断定，只能说也许——也许她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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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事吧？”陈珂以为杨清没听见，又问了一遍。

　　“谢谢，我没事。”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我妈也没事。”

　　陈珂舒了口气，欲言又止。

　　“你先回去吧。”他看也不看陈珂，“我想一个人把她接出来。”

　　陈珂想说话，被杨清抬起的手止住了话头。他不再留，转身之际，他说：“我在外面等你。”

　　陈珂走后没多久，王医生便从病房出来了。见到杨清时点了点头，“小杨，来接你妈啊。”

　　杨清点头，“麻烦你了，王叔。”

　　王医生是杨舟医学院时的恩师，再加上他母亲的病，两人可以说是很熟了。

　　王医生摇头说：“不麻烦不麻烦，我该做的。”

　　他带着杨清穿过迂回的走廊，“你妈的情况我看了，应该没什么大碍，精神上也比刚开始那会儿稳定多了，我早把药给你开好了。你回头定期带你妈回来检查检查。每天要记得提醒你妈按时吃药。最后，切记，不要做什么刺激你妈情绪的动作，尽量顺着她来。有什么情况立刻打电话！病人出院后还会不会发疯，谁都不好说。”

　　杨清认真的一一记下，等医生说完才问：“叔，我妈最近犯病的次数多么？”

　　“不多。”王医生推开501的病房，指了指病床上坐着的妇人，“你瞧，她现在老清醒啦。”

　　杨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他满头白发的妈妈朝他招手：“快过来给我看看，妈生病这阵子，苦了你啦。”

　　杨清恍惚望着病房里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忽然想起十多年前，那个笑起来似乎能照亮周围一切的美丽女人，怔怔地想：他的妈妈，有这么多白头发么？

　　他犹豫着，踟蹰着，像是近乡情怯的游子。直到陈秀芳又一次朝他招了招手，他才惊醒一般，快步上前蹲到妇人面前，拉着她的手，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最终只变成一声，“妈——”

　　陈秀芳红了眼睛，她颤抖着手摸着杨清的头发，“妈没事了，咱这就回家。”

　　自打他父亲去世后，杨清就很少见到这样和颜悦色的母亲了。直到他的母亲在打他的时候被杨舟发现，他才知道，原来他素来端庄知性的母亲，竟因为父亲的离世，发了疯。

　　很长一段时间，他夜里失眠，闭上眼睛就是母亲睁着无神的眼睛，满屋子找他的父亲的情景。找不到就会疯狂拍打他的房门：“杨清！杨清！！你出来！你是不是又调皮了，气的你爸都不肯回来？”

　　敲门声疯狂，他不敢应，只能窝在棉被里瑟瑟发抖。

　　有时候家里做饭时冒些烟气，妈妈也会不分青红皂白的随手抓过东西就朝他扔过来。“臭小子，是你，一定是你不学好，学那些孩子抽烟，把你爸气走的！你滚！你滚！……”

　　那些年藤条破开皮肉的声音犹在耳侧，他埋首在他母亲的怀里，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香气，眷恋道：“妈，你回来啦。”

　　朦胧中，似乎看到赵焱站在窗台边，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点燃的烟——他虽然戒了烟，但偶尔，会在心情烦闷的时候点上一根烟，只是那样静静燃着，并不吸它。

　　“我还是不建议你把你妈接回来。”

　　趴在阳台上看星星的杨清没有回头，沉静道：“她是我妈，再怎么寒碜，我也得养她。”

　　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是赵焱。

　　他神色难得的沉重起来：“如果我说，我不希望你把你妈接回来呢？”

　　杨清闻言正了神色：“她是我妈。”

　　杨清说完，悄悄觑了赵焱一眼。他本以为赵焱听了这话会生气，没想到他又靠了回去。

　　“这样啊。”他掐灭烟头火苗，“看来以后是不能乱点火了。”

　　杨清听了这话歪头笑了：“你是因为不能点烟才不愿意我接我妈回来的？”

　　赵焱在升起的烟雾后无声的笑了笑：“不然你以为呢？”

　　杨清静静看着他，忽然上前将他指尖的香烟丢到了垃圾桶，双手合十，将他的双手夹在中间，“阿焱。”

　　赵焱回道：“干什么。”耳朵热热的。

　　杨清认真看着他，忽然撒手耸肩，“不干什么。”背靠在栏杆上，摇头：“无聊啊，真无聊。”

　　“无聊？既然无聊，那你好歹安慰安慰我啊？我很……”

　　很很害怕啊……

　　要是你妈妈不接受我。
　　要是你妈妈因为我再受刺激，要是……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也很害怕啊，阿清。

　　无论心里如何害怕，他也只是苦笑一声，“算了，算我没说。”随后又点了一根烟，靠在栏杆上望着烟雾静静出神。

　　杨清叹口气，又心疼又无奈。他歪头，靠在赵焱肩上，拉住他的手，在衣袖的掩护下骚刮他的掌心。

　　“阿焱，我妈很开明的。只要你不离开，我就不会放开。”

　　只要你不离开，我就不会放开你的手。

　　赵焱当时的笑声言犹在耳，“我不会离开更不可能离开的。我要烦你一辈子。”

　　“嗯，我相信你。”

　　我真的，相信你了，赵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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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受苦了。清儿。”陈秀芳摸着杨清的头，满脸慈爱，“这么多年留你一个人，对不起。对不起啊清儿。”

　　杨清头埋在陈秀芳的大腿间，弯起眼角，轻轻应道：“嗯。我没事，妈。我相信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