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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讯 ...

  •   听到那个人死讯的时候是周四晚上,杨清正和一众朋友在大排档撸串儿。

      无所谓远近亲疏,就是一群有空会一起胡吃海喝的兄弟。

      桌上零零散散的堆着竹签和酒瓶,每个人手边都有小山高的食物残渣和擦手后丢掉的纸巾。喝的晕晕乎乎的时候,不知谁来了一句。

      “听说了么?赵家那小儿子,今儿被车撞了,当场死亡。他那车子被压得……唉,场面挺血腥的。”

      杨清听了,抬起眼皮:“哪个赵家?”

      “还能是哪个赵家?就是那个赵家。”

      另一人把酒瓶往桌上一杵,发出咚的一声响,“是说去年那个去澳门烧钱,赌输了一个六星级酒店的那个赵家的小儿子?

      “对对,就是那个赵家。”

      这之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个赵寒?”

      “什么赵寒,是赵焱!”

      杨清原本有些晕乎的脑袋听了这话,更晕乎了。他拿起桌上一串羊肉,沾了辣送到嘴里。辛辣的味道刺激的他头脑发热。他又灌了口啤酒,酒液划过舌头,缓和了舌头的辛辣感。这才含糊的蹦出一句,“死了啊。”

      “是啊,挺可惜的。听说他是在结婚接新娘那天去的,女方的嫁妆都准备好了,就准备过门儿了。偏偏……唉!算了,不说这晦气事儿。估摸着市里有头有脸的都得会出席他的葬礼。”

      周围的人纷纷叹气。杨清没搭腔。最后灌了口酒,而后猛地把酒瓶往地上一砸。

      玻璃渣子和混黄的酒液溅了一地,吓坏了凑巧从旁边路过的学生。

      还清醒的急忙去向人道歉。杨清却不管他们,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拍桌子吼道:“老板!结账!”

      死了?

      好啊。

      真好。

      真是好极了!

      那之后的日子依旧普普通通浑浑噩噩的过着。就在杨清几乎将赵焱的死讯抛到脑后时,他收到了葬礼的讣告。

      那是周六上午。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陌生男人敲响他的门,在杨清出来后一句话没说,九十度弯腰,恭恭敬敬的向他递来一份黑色牛皮封,上面用隶书端端正正写了两个字:讣告。

      受如此大礼,杨清理应还礼,只是他对这份大礼完全没有兴趣。于是他毫不犹豫的关上了门,将那份讣告连同那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起关在了门外。

      回房打开电视,上面恰好在回放一个娱乐节目,摄影机的视角面向观众。出现在画面里每个人都在笑,高声的笑、畅快的笑,那笑声透过屏幕填满了整个客厅。

      杨清看着看着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甚至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笑到最后竟流出了眼泪。等节目结束之后才突然意识到,他连自己为什么笑都不知道。

      他迟钝的脑子转了半天,总算想起来,以前看过的文章说过,笑声也能传染。他想,也许他被电视里的人传染了。

      午饭叫的外卖。

      外卖小哥问了杨清的名字后,一如往常笑着微微躬身:“麻烦亲给个好评。”只是眼神儿却没忍住,一直往立在大门旁边的男人身上飘。

      杨清照例点头。虽然实际上他一次评价也没给过。

      吃完饭后杨清出门扔垃圾,回来时那人还在门口。见到他上来依旧一句话不说,弯腰九十度双手送上讣告。这个动作让杨清想起了道歉时的日本人。如果他不接受这份讣告,眼前的人很有可能在门外站上一天。

      收就收吧,一份毫无约束力的通知而已,去不去总归是他自己决定。

      接过讣告展开,里面的内容简单的出乎他的意外。

      阿清:
      我死了,请不要来,请忘记我。
      ——赵焱

      手写的字迹,根本不像一份讣告该有的样子。

      合上讣告放在身后,杨清问:“追悼会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开始了。”男人终于开口,“我可以载您过去。”负责送讣告的这人,肯定没看过这份内容。

      杨清本想拒绝,眼前忽然映出讣告上的四个字——‘请不要来’。

      他困惑的眨了眨眼。发觉每每合上眼皮的瞬间,眼前都密密麻麻的,全是讣告上的内容——阿清,请不要来,请忘记我。

      杨清愤愤的想,那我就偏不如你愿。

      “不用你载。”杨清转身下楼,“我自己开车过去。”

      ……

      追悼会是在城里最大的殡仪馆里举行的。杨清刚走进去那会儿,被馆里亮的反光的漆黑色地板砖晃了眼。

      如同预料的一样,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其中甚至有些是常常活跃在电视里的名人。每位来客的脸上都戴着着沉重而悲痛的面具,哭丧的更不少。

      早先传闻赵家的老爷子是个老古董,信鬼神。杨清半信半疑,如今却是信了。

      老爷子估计是认为葬礼上没有哭声不合规矩,大笔一挥请了两个专业哭丧队,轮着哭嚎。场面够奢华,够壮观。

      杨清看到这些,反胃般的恶心感油然而生。胸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叫嚣着嘶吼着挣扎着,拼命的想要挣脱牢笼。但是,这个牢笼是什么?这个声音,又是什么?

      他深呼吸,压抑住转身离开的冲动,跟在前来吊唁的队伍后面,领了三柱香。

      赵焱的棺材被放置在大厅前方的正中央。棺材前方放置了一张用来陈列遗像的方桌,上面铺着白色的桌布。桌子的中央放着赵焱的黑白相片。棺材左右两侧陈列着成排的、或白或黄的花圈,上面贴着吊唁用的白色横幅。

      赵焱的夫人——杨清不知这样称呼是否妥当,但他们既然决定结婚,那大约是领了证的——头戴黑色珠花,站在方桌旁边小声的抽泣,不时用白色的手帕擦拭眼角。他的亲属依次站在她的旁边。

      轮到杨清上香时,他站到女人面前。

      杨清心知,他应该朝着眼前的女人弯腰,以示抚慰,但当他站在她面前,杨清忽然发觉,他竟完全无法弯起哪怕一点点的弧度。

      女人捏着帕子,看着他;赵焱的亲属,看着他;周围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杨清也在看他们。

      他看着女人的帕子。白色的,没有一点污渍的帕子,甚至连一丁点的水光也没有。

      他转头,视线一一掠过立在赵焱棺材两侧的,他所谓的亲属们,看到他们看似悲痛的面目下隐藏着的深深的冷漠。

      他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悲痛万分,唯独眼神里透着喜悦透着解脱透着嘲讽。

      被压抑着的反胃感再次如潮水般袭来,方才被他忽略的叫嚣从胸腔内部开始,迅速占领了他所有的思绪。周围的一切景象都扭曲起来,杨清后退一步,额头布满了冷汗,险些站立不住。

      有人察觉不对匆忙上前,低低在杨清耳边耳语。是那个送他来追悼会的陌生人。他原以为会花费些功夫,没成想,他刚喊了句‘杨先生’,杨清便立刻清醒过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清醒后的杨清笑了,宛如冬日暖阳,与阴气森森的殡仪馆格格不入。

      他先是向赵焱的夫人弯腰:“夫人,请节哀。”然后走到放着遗像的方桌前,跪下,磕头,上香,鞠躬。最后笑着,走出了大厅。

      一出门,杨清便捂着嘴小跑着,跌跌撞撞找到了卫生间的位子,箭一样冲到水池边呕了出来。每一位从旁经过的人都嫌弃的捂着鼻子从他身边绕过。

      杨清不管他们,事实上他已经没心思管任何事情了。他吐光了中午叫的外卖,吐光了早上吃的早餐;直吐到腹中空无一物,再无可吐时,才终于发觉眼前伸着一瓶矿泉水。

      有一个人在轻而缓地拍打着他的背脊。

      “快漱漱口吧。”来人说。

      杨清接过,猛的灌了一大口,在嘴里咕噜咕噜几下又吐出来,如此反复,直到口中异味稍稍缓解,才拧紧瓶盖,看向来人:“小叔,你也来了。”

      “你没事吧?”杨舟心疼的看着杨清,“小清儿,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杨清点点头:“谢谢小叔叔,我没事。”

      走出殡仪馆的大门,杨清回头,最后看了眼放在大厅前方正中的棺材——赵焱就躺在里面,据说身体被货车碾得粉碎。

      赵老太爷请来的哭丧队依在大声地哭嚎,赵焱的夫人依旧捏着手帕擦着眼角,往来的人们依旧面容沉痛叹息连连。

      杨清不由冷笑。

      他指着屋中一干人等,面向杨舟,嘴角带笑,眼神冷漠:“小叔叔,你不觉得今天是这一年来,最好笑的一天么?”

      你看啊,再奢华的葬礼,也是葬礼。死了便是死了,哪怕再大的排场,他赵焱也享受不了。

      你看啊,即使你拼劲全力挤进赵家又怎样?你活着的时候,他们拿你当狗。你死了,他们用你博名声。

      无论最后你与赵家的争斗谁输谁赢,你死了,便是输了。你的一切拼搏一切努力,都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肩膀被人用力一按,杨清回神,看到杨舟悲悯的看着他:“哭出来吧,小清儿。”

      杨清愣。

      他似乎没听懂杨舟说的话,又似乎没听进去杨舟说的话,也似乎是听不到杨舟说的话。

      他还是笑,这次眼角也有了笑意,染着夕阳的橙光,乍一看温温的暖暖的,看不真切。

      “小叔叔,我没事。”

      杨清收了笑,闭眼,又睁开,“小叔叔,我并不伤心。”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因为这里啊,一点也不痛。”

      杨舟张口,还要说什么,杨清的手机响了起来。杨清伸手制止杨舟,拿出来手机一看,是陈珂。

      他按下接听键,陈珂略带关心的话语就从另一头传了过来。

      “你没事吧?要不要一起去聚仙阁吃饭?”

      杨清揉了揉额头,“不了。”

      陈珂略有些遗憾,“那好吧,你……”

      话未说完便被杨清打断了。

      “不去聚仙阁,去你家。我开车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那旁的陈珂的话里挂上了笑意,杨清几乎能想象到他拿着手机憨笑的样子。

      “唉,我等着。你开慢点儿,别超车。”

      他说话时,杨清回头看了眼殡仪馆,隐隐的还能看见摆在大厅中央的那副巨型黑白相片。

      相片里,赵焱眉目如画,一笔一划都像是上天的杰作。杨清看照片的时候,似乎能感觉到那里的人也在看他,眼神温暖而宠溺,就像他们最初在一起的那一年一样。

      可也只是像而已。

      杨清清楚的知道,赵焱死了,死在结婚路上。据说他乘的汽车被过路超载翻车的货车压成了铁饼,他自己更是被挤压的血肉模糊。

      什么风流肆意,什么惊才绝艳,在死神面前,都无能为力。

      他觉得他该听杨舟的话哭一场,毕竟他也曾爱了那个人那么久,曾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么久。可是眼睛干涩又疼痛,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他又觉得他该笑,那个祸害了他前半生的男人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继续祸害他的明天。可是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空空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最终,杨清低头不再看赵焱的遗像。他用手捂住眼睛,肩膀颤抖的厉害。

      路过殡仪馆门前的路人都以为他在哭,伤心的哭。没人知道,他是在笑,无声的笑。

      曾经所有的回忆也好念想也好,都在这笑声里散了,碎了,无影无踪。

      杨舟一直站在杨清旁边,无声的叹气。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杨清久不回话,那头的陈珂急了,担心道:“怎么了?要不你在原地等着,我过去接你?”

      杨清闻言抬头,最后看了眼赵焱的黑白照,做了个口型后,便同一直守在旁边的杨舟告别,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大步迈向停车场方向。

      “不用了,我二十分钟后到。”他说着,挂了电话。

      他身后,巨幅黑白相片里的人,仍旧盯着他的背影宠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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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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