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太君之忧 ...

  •   风四娘三字出口,柳色青与厉刚面色已经铁青。杨开泰依然保持呆滞模样,似乎未曾听说。
      他虽不认识风四娘,却并不代表风四娘没名气。相反,只要“风四娘”三字出口,无数英雄侠者都要像柳、厉二人这般头疼万分。
      因为风四娘是美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谁人一不小心爱上了风四娘,便准备将一切统统交给她罢!
      但即便你倾尽天下,风四娘说不定也不屑一顾。
      所以她是“女妖怪”,没有心的女妖怪。
      柳色青面色变幻莫测,有愤怒,有尴尬,还有恨。
      他恨的东西有很多。比如面前的风四娘,比如一同被耍的杨开泰与厉刚,又比如连城璧。若非连城璧,他何至于被风四娘耍?若非连城璧,他何至于如此丢脸?若非连城璧,何至于他们都被耍了……可是连城璧,却依然清醒!
      连城璧。只是默念这三字,便要叫人陡生咬牙切齿的厌恶!
      比起他,厉刚倒依旧是微笑满面。如今风四娘与他们一样动不了,胜券在握的是连城璧,而出馊主意的是柳色青,不是他。
      四人心中所想,连城璧也懒得猜测。他只是取回了蓝壁,擦干净了手。
      酒已过三巡,美味佳肴只剩残羹冷炙。他的胃部有些疼,因为整整一天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但纵使他早饿了,也不动筷——他不喜欢这些人,当然不会与他们吃同一碗菜。
      所以一整晚,他几乎都只饮酒,倾听。

      风四娘尖叫了一声:“这不可能!”
      连城璧不说话,只是淡淡瞧着风四娘。
      风四娘叫道:“你也喝了酒,为何完全没有事!”
      连城璧轻笑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酒。风四娘死死盯着,瞧他将那一杯酒递到唇边,而后饮下。他又给倒了杯酒,递到风四娘面前。
      没有丝毫酒香,唯有隐约茶香。
      风四娘瞳子骤然紧缩。这该死的油灯,他竟用淡茶骗了她整整一个时辰!
      风四娘深吸一口气,而后忽然展颜一笑:“无瑕公子不愧是无瑕公子,可比那三头蠢猪聪明多了!你早知道,来的人是我?”
      杨开泰皱眉;厉刚脸色沉凝;唯有柳色青大怒,额上青筋凸显,却说不出任何一字,只能粗声呼吸。
      连城璧淡道:“我又不是你,怎知你会来?”
      风四娘笑的妩媚:“你既不知是我,又怎能不喝他们敬的酒?你若不知是我,莫不是瞧不起他们?”
      连城璧手一顿,笑容愈甚。
      ——这世上美人之心啊,大多诡谲抑或难测。风四娘都落得此番境地了,居然还不忘要他们内讧以求逃脱。
      柳色青大怒之前,厉刚已明白了风四娘意图,冷哼一声道:“风四娘,你莫要胡说!连兄怎会罔顾我等交情!分明是连兄早已察觉了你的身份,才留了一个心眼!”杨开泰虽然直爽,却不傻,听到如今完全明白事态。可当他瞧见风四娘脸上与方才那冷冰冰截然不同的媚然笑容,心脏却不争气一阵狂跳。
      意图被拆穿,风四娘也懒得狡辩,只是戏谑瞧着柳色青:“哎呀,这位‘耿直君子’厉大侠都察觉了小女子意图,堂堂柳大侠怎得就这么笨呢?”
      “耿直君子”四字,仿佛覆了无尽嘲讽。厉刚眼中豁然划过一道利芒,缓缓趋于平和。而柳色青面色一阵青黑,无话可说。
      其实柳色青平素没这么蠢的。可他首先被连城璧所摄,心中落差太大,又在几人面前丢尽了脸。风四娘此般奚落,这位大家公子自然受不得。
      连城璧一笑,轻描淡写道:“他醉了。”连城璧向来不喜欢多说话,时常只说几个字。然而这几个字,一直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
      柳色青赧然。他一直知道自己醉了,但他一直说自己没醉。可连城璧这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自己已醉的神志不清,陷入昏睡。
      风四娘蹙眉,仍是风情万千:“你想怎样?”
      连城璧不答。
      他只是起身,缓缓走到窗边。他撑着窗柩,仰天遥看漫天星辰。只是夜雾浓了,他有些看不清楚了。
      他轻笑了一声,反而说了句与之无关的话:“你说,会有人来救你么?”
      风四娘面色骤然一变。

      夜已很深了。
      客栈中灯火灭尽,远方的远方也是一片昏暗。唯有近处府邸门前挂着的那些灯笼,还在夜雾之中照耀出一方光明。
      连城璧坐在树下,青衫已融入了夜色里。他静静仰首凝视天幕,微风抚过他如玉脸庞,有发丝轻扬才叫人恍然原来这是一个人,而非一幅画。
      风过,叶落无声,周遭死寂忽如坟地。
      连城璧若有所感。他缓缓回头,月光里静立着一位黑衣人。
      这个人的眉毛很浓,鼻子很直。他长得并不算英俊潇洒,但看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原著】他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前面的碎发已被夜雾沾湿了,甚至凝在一起,就差滴出水来。
      月末的下弦月光洒在他的黑衣上,铎上一层银灰光芒,叫他看起来像是身披了光环,仿佛天神一般。
      可他不是天神,从来不是。
      连城璧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视线凝固在对方脸上,只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
      就仿佛这稀薄的雾气里,天幕里的那一颗北斗星。
      ——他是萧十一郎。

      人生际遇可真奇妙。
      他俩一人是江湖人称道的无瑕公子,一人是天下唾弃的大盗。在此之前,萧十一郎甚至尚未曾听说过无瑕之名,可就在他听闻后的半日内,他便见到了连城璧。
      因为风四娘。
      萧十一郎早劝过风四娘不要招惹连城璧。可风四娘若听从他的话,便不是风四娘了。索性他是萧十一郎,这天下,还没有他救不了的人。一想到那个如风般的女子,萧十一郎眼中便盈了些许笑意。
      那笑意转瞬即逝,连城璧若有所思。他垂眸注视手中那一碗清酒,好像他端着的不是粗糙瓷碗,而是这世上少有的、甚至仅有的夜光杯。他缓缓勾唇,轻笑了一声:“你来了。”
      仅此三字,却蔓延出一种不可名状宛若温暖、旖旎的错觉,叫萧十一郎莫名动容。
      见过邪魔对佛祖说经么?
      见过皇帝要乞丐同桌用餐么?
      见过大侠请强盗一道饮酒作乐么?
      这是匪夷所思,因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截然不同的两种观念。
      人虽无卑贱,地位却是有的。

      萧十一郎站在月光之下,逆光之下他只能看清连城璧那双从容、深邃的眼眸:“连公子打算请我喝酒么?”
      大侠与大盗真不能一起喝酒么?
      在此之前,连城璧是无瑕公子,萧十一郎是声名狼藉的大盗;在此之后,连城璧还是无瑕公子,萧十一郎还是声名狼藉的大盗。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能一起喝酒?
      连城璧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拍开封泥,将扣着的陶瓷碗放到桌面上,而后满上,将碗放到了他的对面。
      他的眼里没有多余情绪,什么嘲讽,什么鄙夷,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看不到的,只有一览无余的平静。
      青年微微一怔。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这样的场景里,他居然觉察到了连城璧眼睛里,近乎淡漠的温柔之意。

      他的心,也跟着颤了一颤。

      下一瞬,青年回过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桌边,端起瓷碗,一饮而尽。他力道很大,可任由他动作再大,碗中也没有洒出任何酒水。饮罢,哈哈一笑道:“好酒!”
      连城璧平静地注视着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已自觉坐下了。连城璧轻笑一声,又给他倒了碗酒,也给自己倒了碗。
      他见萧十一郎毫不犹豫饮尽,微微一笑。便也学着他的样子,猛然举碗饮尽。
      事实上,他的一生,还没试过这般的恣意放肆。
      连城璧饮下一碗,辛辣直冲鼻腔,腹中热气攀升,瞬间便出了满额的汗。他笑意更深了点,附和道:“好酒。”
      他说的时候,有酒水顺着唇角流下,灌进颈子里,带了一丝冰冷。他摸了摸袖子,后知后觉发现手绢已在风四娘偷针那会用掉了,便伸手拭了拭微勾的唇角。
      萧十一郎目不转睛凝视他的脸,心中异动一点不显,只是挑眉说了声:“哦?”
      连城璧把玩酒碗,漫不经心道:“我不常喝酒,所以我对酒的研究并没你那么透彻。但我以为,能让我喝醉的酒便是好酒。”
      萧十一郎的眸子又亮了些许,甚至连满天星辰都比不上的明亮。
      连城璧大感有趣。
      无论是从前,抑或是成为连城璧开始,他从来是没有遇见过如此有趣的人。

      男人之间的话题其实很多。
      他们可以聊过去,可以聊将来;可以聊天下,可以聊小家;可以聊知己,可以聊女人……
      可这两人,一个是连城璧,一个是萧十一郎。
      他们之间,除了风四娘再没什么好聊的。而风四娘,显然是不想被他们聊的。
      连城璧是君子,自然不会违背女子这种小小的意愿。萧十一郎是朋友,自然也不会希望风四娘恼了自己。
      所以萧十一郎说:“放了风四娘罢。”他说的诚恳,却无请求意味。他错过了救风四娘的最佳时期,想救人很麻烦。他虽不喜欢麻烦,但更讨厌求人。
      连城璧点点头。他居然说“好。”
      他好像时常说好。但凡他说好的,那结局就总是完美。
      萧十一郎的眼中有了笑意。
      他不笑的时候,萧瑟肃穆不可名状。但他笑起来,整个人都覆上了洒脱不羁。
      他本来不该问的。但这个时候,他自然而然问了出声:“你是怎么抓到她的?”风四娘武功虽然不佳,却有千百方逃脱的方法。
      他也并不期望连城璧会回答他。但连城璧居然就回答道:“她以为我喝了酒,实际上我却在喝茶。”
      萧十一郎的脸色有些奇怪:“一整晚的茶?”
      连城璧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怪异,挑了挑眉。
      萧十一郎嘴角深深看了他一眼,笑意揶揄:“肾()……是不错。”
      连城璧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外之音,也笑了:“自然。”

      萧十一郎又喝了两碗酒。
      他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应该走了。可这一刻,他忽然不想走了。
      许是这酒太过美好,许是连城璧的笑容太过温暖……许是,月光太过黯然了。

      总而言之,他不想走了。

      来此地之前,他一直在思考,连城璧是怎样的人。
      ——连城璧是怎样的人?
      他问了三个人,三人不约而同回答说:无瑕。世人都要被假象蒙骗。就好像世人都认为大盗萧十一郎十恶不赦,任何惨绝人寰的事,只要摊上始作俑者是萧十一郎,便是理所应当。
      他未见连城璧前,是不屑。他见连城璧后,是不同。
      倘若连城璧愿意,他可以给天下一种错觉,仿佛他与任何一人皆是知己,距离无限贴近。但倘若他不愿意,即便触手可及。他也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双眸冰冷没有分毫怜悯。
      偏生他的举手投足,都优雅贵气,毫不做作。
      萧十一郎不得不承认,连城璧确实是无瑕。
      既是无瑕,也是无心。
      可如今,他竟被迷惑,甚至想与他对饮到天明,不愿走了!

      天愈来愈黯。夜已半了,夜深露寒。
      连城璧喝了三碗酒,就停手不喝了。萧十一郎喝了几碗,也停下动作瞧着他。
      连城璧道:“再喝便要醉了。”
      萧十一郎顿了顿,缓缓吐出几字:“既然是好酒,又何妨一醉。”
      连城璧放下碗,摇摇头,又轻笑一声:“我是连城璧。”
      他说完这一句话,原先温暖瞬间消散在空中。甚至连雾气陡然重了太多,厚到他完全看不清对面人的眼睛。
      这树下还是一片黑暗,甚至萧十一郎都入了这一片黑暗。
      萧十一郎的眼睛一点点暗了下去。他猛然执碗,大口将酒灌下,只想一醉方休。
      任谁都看得出,他很寂寞。
      ——谁又能理解这一种寂寞?
      风四娘能,可说不出;连城璧能,却不想说。
      因为风四娘,不是男人;因为连城璧,是连城璧!
      萧十一郎忽然很想唱歌。
      唱那一首歌,那首他只唱给自己与风四娘听过的歌。他也是想到便要做的人,于是他抱着酒坛,一边高歌那谁也听不懂的曲子,一边踉踉跄跄地离去。黑夜里万家灯火在这一刻醒了。无数人砰砰打开窗,大骂这唱歌的疯子,扰人清梦不得安宁。
      唯连城璧一人坐在夜色里。
      他静静听着,脊背如同青竹一样修长挺拔,似乎永远不会弯下。
      萧十一郎的声音已消失在夜色之中,悲怆仿若依然在耳边低喃。
      连城璧把玩酒碗,忽然仰头灌了下去。而后起身,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离去。
      他方才说,再喝一碗便要醉了。他并没有说谎。只是不会喝酒的人,永远不知自己酒量底线在哪里。纵然他觉得要醉了,也不一定是真的。

      世人都可能醉。
      唯有连城璧不会,永远不会。

      翌日清醒,四人已像忘记昨夜发生一切,再度谈笑风生。
      若说是记得,也唯有杨开泰。当他摸着后脑问及连城璧风四娘去向之时,柳色青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诧异:“杨兄,这风四娘可是江湖人称的女妖怪呀,你何时与她扯上了关系?”
      杨开泰愣了愣:“可昨天晚上……”
      厉刚温和一笑,接下去道:“昨天晚上杨兄喝了三碗酒便醉了,莫不是晚上梦见了某位红颜知己?”
      杨开泰愣了许久,又见连城璧面上高深莫测的笑,终于是闭了口不语。
      半日后,大明湖畔沈家近在咫尺。诗有言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连城璧望着那如烟雨一般的亭台楼阁,悠然一笑。
      沈璧君的生辰还有三日便要到了。连城璧能名正言顺以客人身份住到沈家,厉刚等人却是没有资格的。

      连城璧到沈家的时候,天色近晚。
      沈老太君原先在宴请贵客,竟是赵无极与屠啸天。
      关东大侠屠啸天已有古稀之年了。他身着朴素,手中却持了一杆长烟枪。白发苍苍,笑脸温和,像是一般年迈老者,只是在眼中偶尔闪过一缕精光;而中州大侠赵无极则年轻多了。他是先天无极门掌门,以着一手“先天无极”真功和八十一路无极剑法闻名天下。这两人在此时拜访沈家,恐怕不只是因沈璧君而来。
      连城璧踏入门槛,逆光而来。门外夕阳西下,血色漫天,也抵不过这一人带来的强烈震撼!
      沈老太君无意识紧了紧手中拐杖,按捺住下意识的起身之欲,眯起了满是褶皱的眼,一笑道:“哦,原来是城壁。你可终于是来了!”
      沈老太君满面风霜,已老了。
      从十年前沈劲风夫妇战死边关,她就已经老了。然而她又不算太老,至少她还撑得起沈家,让沈家至今仍屹立江湖。
      可她毕竟老了!
      按照如今状况来看,纵然沈家积威,顶多也不过十几二十年尔。所以沈家需要一个盟友,与无垢山庄的联姻,势在必行。既是联姻,两家关系必然亲密。可又不能太过亲密,整地仿佛她沈家有求于连城璧,那便不大好了。
      沈老太君已有三年没有见过连城璧了,甚至连城璧的长相都要有些模糊了。后来老怪物木尊者将连城璧称为无瑕公子,她听后弯唇一笑。
      她知道,木尊者这是在恭维。
      三年之前连城璧十五岁,长相已然初定。他自是美少年,这点当年见过连城璧父母之人皆能猜得出来;气质也已初定,虽说是百里挑一的温润优雅,可沈老太君却不认为连城璧能有资格被称为“无瑕”。
      直至今时今日,从十五岁跨越至十八岁,连城璧总算出了姑苏无垢山庄。沈老太君并无不满,毕竟为了两家未来也算不得什么。男人嘛,忙些才是好!
      是以沈老太君打定注意,要给连城璧受宠若惊的感觉。要让他知道就算三年没来,沈家也欢迎得很!
      可是当她见到连城璧时,她的眉头却忍不住皱了起来。

      连城璧的气势太盛了!
      他只是缓缓走近,可整个堂中之人,无论有意抑或无意,皆为他所摄,喏喏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连城璧恍若未觉。他是温和一笑,谦然行礼道:“是城璧失礼,沈老太君请莫见怪。”
      沈老太君眯了眼。
      她觉察到了某些不曾放到明面上的东西,不动声色叹息一声:“岂会见怪?城璧肯来,老太婆开心还来不及!”
      连城璧又是一笑。他一直只是浅笑,笑容在一点点缓缓加深,
      沈老太君心中无奈,她对赵无极二人道:“两位又有何高见?”
      赵无极沉思不语。
      连城璧道:“既然老太君与两位有要事相商,城璧便先告退。”
      老太君摇头:“无妨,你且坐在这里,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赵无极与屠啸天来意其实很简单。简单到总体概括不过四字——萧十一郎。
      一个月前,萧十一郎为一座价值连城的金雕财神坐像屠杀江南袁家。袁家满门覆灭,只余七岁幼子躲在水缸里逃脱。赵无极与屠啸天与袁家颇有交情,便接受袁恒委托。两人追踪萧十一郎来到济南,终于失去其踪迹。此时又听闻沈璧君生辰宴,便前来拜访沈家老太君。严格说来,赵无极是小辈。只是赵无极威名天下,沈老太君姿态也是平和谦逊。一时间相谈甚欢,宾主皆宜。
      萧十一郎四字一出口,因连城璧到来而骤变温雅的气氛,再豁然一变。
      沈老太君一手抚摸拐杖,喃喃道:“萧十一郎……”她声音很轻,又极重。她明明只是一名年迈老妪,此言却又带着不可名状的压迫。然后她呵呵一笑:“其实比起萧十一郎,我更想知道,既然这袁家已满门覆灭,如何还能留下七岁幼子?”
      屠啸天双眼微眯,赵无极略怔。
      这一句话原先算是突兀,但沈老太君说出口,却成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到连屠啸天都怀疑是否有隐情。
      沈老太君不理他们,反是道:“重山,你以为呢?”
      万重山,人称“襄阳剑客”。他原是沈太君娘家的侄子,为人处事稳重。沈劲风夫妇走了之后,便帮助沈太君打理庄内事务。此时他站在沈老太君身后,陪着贵客。
      万重山道:“江湖之事,如今侄儿大多不知。但若屠大侠、赵大侠说是,天下人也都说是,那便是了。”他避重就轻,选了最佳答案。
      沈老太君微笑起来。她豁然转头问连城璧道:“你也认为此事是萧十一郎做的?”
      连城璧敛眸,笑而不语。

      屠啸天与赵无极告辞时,沈老太君唤了连城璧陪伴。他们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在水天一色中,老太君才缓缓回头:“孩子,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连城璧与沈璧君是自幼指腹为婚的。
      两人幼年之时两家来往还算密切,童年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只是后来沈劲风夫妇去了,连城璧爹娘没了,两家关系才渐渐淡了。后来连城璧长大了,沈璧君也大了,见面机会愈发少了。
      便是这样,这两人之间也还有着一点情谊。因为沈璧君每年生日时,总会问沈太君连家小哥哥今年来不来呀。
      可是连城璧呢?
      已有三年未见,抑或者说——从他成为连城璧开始,他便没有见过沈璧君。这一具身体主人所保留的记忆,尚停留在十二岁。十二岁的沈璧君,五官已有了绝美之姿,隐隐可见日后绝代芳华。
      只是美人,他见得太多。
      前一世身为闲散王爷,他是万人之上。美人见得太多,多到甚至都对她们失去了兴趣。沈璧君再美,也不过是这温室里的一朵花罢了。
      连城璧颔首称是。

      沈老太君疲倦摆摆手。
      她看着连城璧的背影,一点点融入夜色,又是一叹:“怎么会这样呢?”
      夜风冰冷,叶落无声。

      连城璧被安排在了南苑厢房之中。
      南苑是沈家最好的客房,一切都比着主院来布置。连城璧随意取了一本书,悠然翻看。
      “瞧瞧,瞧瞧。”南苑里突然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这一世宁静。“可都来瞧瞧,无瑕公子连城璧,竟也有被拒之门外的时候!”树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名紫衣少年,正满脸戏谑凝视连城璧。
      连城璧收了笑容,抬眸。他目光冷淡,漠然以对。
      少年抱胸,抬头望了望顶上月光,啧啧称奇:“人说连城璧温文优雅,怎么在下瞪大眼,也瞧不见这传说中的温文尔雅?”
      连城璧漫不经心道:“因为你瞎了。”
      “……”
      少年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下一瞬,便飞身下树,风度偏偏般落到连城璧面前。
      他微躬了身子,换上了恭谦的表情:“启禀少主,您要属下办的事情,属下已经办妥了。”
      连城璧闭眸,面无表情。
      少年诧异道:“少主都不好奇那逍遥老贼老窝在哪里?”
      连城璧双目不睁:“查到了?”
      “……就快了!”
      月光之下,青衫公子微勾了唇角。这等雅致,叫紫衣少年差点看直了眼。
      紫衣少年名为泰阿,三年前还只是一个小贼。这普天之下什么都有。却并非所有的贵公子都是连城璧,也非所有的贼子都是萧十一郎。泰阿只是世间无数小偷之中,极不起眼之一。
      可这之一,却叫连城璧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的原因说穿了其实很无理取闹——无人知晓其实他成为连城璧的那一日,连城璧的身体因发烧,烧坏了舌上味蕾感觉。是以他失了味觉,不喜吃饭,胃病日益严重。然但凡听到“泰阿”这名字,他就忽然胃口很好了。
      这是连城璧鲜为人知的心思。众人只道无瑕公子慧眼如炬,令这等桀骜不羁的少年都要折服不已。
      泰阿瞧了他一眼,忽然理直气壮道:“虽然属下没有查明逍遥侯,但属下探听到了另一件事。”
      “哦?”
      “女妖怪风四娘对少主的‘蓝璧’极感兴趣。不日即将前来抢夺!”
      连城璧面无表情。
      “……”
      “好吧,其实属下还探听到了一件事情。”他故意顿了顿,见连城璧愈发懒得理他,才飞快说完了那消息:“其实灭了江南袁家的人,并非萧十一郎!”
      连城璧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反应。他撤了手,将书置于桌面之上,发出“咚”一声。
      泰阿眼睛忽然亮了几分:“您信?”他当年做贼,是生计所迫。但几年下来,发现自己竟是乐在其中。既然对此十分喜爱,那么同行的萧十一郎,自然成为他顶礼膜拜的存在。
      传闻之中,任何萧十一郎想要的东西,皆能得到。
      ——何等手段!
      连城璧睁开眼,黑瞳之中划过一道微芒。他轻扯了唇角,呵呵一笑。笑时加了三分桀骜,豁然敛容之时却依旧优雅如斯:“与你何干?”
      泰阿一脸崇拜:“当然是有的!少主信,我也信。少主不信,我也不信。”
      连城璧把玩茶杯,脸上三分慵懒:“又与我何干?”
      泰阿愕然瞪大眼。他像是被人狠狠扼住喉咙,笑声戛然而止。
      少顷。
      十月南苑寒风萧瑟,满地菊花凋残,煞是凄惨。泰阿忽然仰头遥望暗黑天幕,目光柔弱中带伤:“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连城璧不为所动:“若你能少说些话,本少会满意更多。”
      少年做了在嘴上贴了封条的动作:“便请少主放心。有属下在,定保万无一失。”
      连城璧几不可察得皱了眉:“你怎会有如此错觉?”
      “……”
      连城璧拂了拂衣袖,像是要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缓缓才道:“便因为是你,本少才更不放心。”
      当年泰阿在姑苏拉帮结伙,甚至将所有少年孩子聚拢在了一起,拧成一股不大不小的盗窃力量。终究入了连城璧陷阱,这些叫姑苏衙门都头痛的失足少年,被他轻易解决。泰阿想到当年连城璧的手段,生生打了个寒颤。
      连城璧不管他忽然白了的脸色,轻抚杯子,姿态温柔:“是不是他做的,本少没有兴趣。”
      “本少想知道的……”连城璧说道这里,笑意油然。
      泰阿愣了愣,静候下文。良久,却没了下文。

      连城璧睡得不太好。
      清晨起床之时,他疲惫闭了眼。只是听得小厮唤了一声公子后,又恢复了原先的优雅从容。
      小厮明安已有十五岁了,他十岁跟在连城璧身边伺候,至今已有五年。可以说,连城璧面色变化,已无人比他更清楚。
      连城璧不笑的时候,定是无人在场;连城璧笑的时候,也不一定是心情不错。
      用贬义遣词来说,连城璧喜怒无常,绝不会喜形于色。
      不过好在连城璧这般人物,纵是心情不佳亦不会迁怒他人。是以身为连城璧的小厮,还算幸事。明安并不知道连城璧认床睡不习惯。他起身之时面色阴郁,明安也注意到了。明安替连城璧整理好了腰带以及头发,才轻声道:“公子,他们已送来了早膳,您是现在用么?”
      连城璧闭眸不语,良久才挥了挥手。
      明安轻声退下,端了早膳进房。这粥是米仁、莲子等食材所做,极是养身。待伺候连城璧用完,已是小半时辰之后。
      连城璧吃东西的模样很是秀气,也是三年前忽然改变的。在此前,明安觉得自家少爷确实有气质,也从未有过这般的盛。
      连城璧,毕竟是江湖人。
      然而自三年前那一场大病后,明安却觉得连城璧像是换了一个人。明明什么都没变,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连城璧用完了早膳,习惯性用帕子专心擦过手,而后递与明安去毁了。他似乎有洁癖,深入骨髓的洁癖。他身上必备一块白帕,但凡用过,则必毁之。
      明安接过帕子时,忽然想到当年木尊者说的那一句话:“世人常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本尊倒要看看,无瑕公子是不是真的那般无瑕。”
      明安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凝视连城璧的手。白玉无瑕,似权贵雍容,唯独不是武林中人。
      又有何人信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太君之忧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