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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九章 绽放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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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杨不悔从主楼出来的时候,她低着头,没有心情往周围东张西望,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压低了帽沿的瘦高个子男人在主楼门口,上了几级台阶,又站住,下去,再上来,而见到她迎面过来的时候,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用胳膊挡住了脸。直到她走得远了,他才把手放下来,站了一会儿,走进了楼去。
他一路低着头,不住地打量着身侧,快步走到了妇产科楼道的门口。已经过了熄灯时间,管出入登记的老护士已经下班,门却也没有锁,为的是方便那些夜间生产的产妇家属进去。
他却并不进去,站在不远处,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传来呻吟声和安慰声混合在一起的一小阵骚乱,4,5个人连扶带抬地簇拥着一个满脸又是汉又是眼泪,的大肚子女人往里赶,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不断唠叨着,“前天作检查,还说还有10天才到预产期,今儿就发动了,什么破大夫。。。。。”
戴帽子的年轻男人悄声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妇产科的楼道。
护士台值班的护士已经接着了急诊打过来的电话,见他们进来了,也并没细看究竟几个家属,领着他们往待产室走。戴帽子的男人跟着走了几步,慢了下来,终于停下,看了看他们已经走远,楼道空了下来,他往周围看看,朝着一间病房走了过去。
很安静,里面有9张床,大部分的病人都睡了,只有一个三十来岁,已经第三次自然流产的女人苍白着脸,对着天花板发呆。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她皱着眉头看过去,打量着走到一张空床跟前站住的男人问道,“你找她?刚刚送去手术的那个小姑娘?”
他呆了一呆,问道,“什么手术?”
“什么手术?你是她男朋友吧?”她冷笑一声,“那小姑娘自己在家吃药堕胎,送来医院之后又跑出去,回来就大出血了,听说要摘掉子宫呢。女人真是命苦,一起闯祸,单个儿受罪。”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扶了扶帽子,脸上穿过了一阵痉挛,然而很快,换上了不解的神色,“我想我可能弄错了。刚刚在学校接着电话,说我姐姐难产,我着急,跑过来看看,在这里面乱闯,真是不好意思了。”
她怀疑地打量着他,看见他白白净净的脸,一脸书生的斯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不过这床的那个女孩,也真可怜。现在还在手术,都不知道命能不能保住,可怜她爹妈。”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冲她点了点头,“那我出去找护士问问,我姐姐在哪儿。打扰您休息了。”说罢转身出去,一路逃也似的冲出了妇产科的楼道。才走到门口,见一个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个几岁大的孩子从楼道的一头跑过来,抓着个推车的护士问,“小姐,请问手术室几楼?”
“五楼。”护士头也不抬地推着车过去,那男人抱着孩子急步往楼梯这边跑,一步三个台级地冲了上去。
已经走到门口的年轻男人站住,望着楼梯的方向发着呆,脸色一时发红,一时发白。他往楼梯走了几步,还没走到跟前,又停下来,伸手抚摸了一下脸颊----那里有一块淡淡的淤青。他站了好一阵子,终于把帽沿又往下压了压,往门外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停留。
十
手术进行得相当不顺利,中间有两次血压掉到了零,一次心电图的曲线濒近于一条直线,麻醉科只有一名刚刚提升成主治的医生在,看着检测设备上的信号汗流浃背手忙脚乱。灭绝本来对殷梨亭颇为鄙夷,平时妇产科叫外科会诊,三催四请之下,能过来一个主治医已经算是不错了,而他,这个普外科最年轻的挂上了“专家”头衔的副主任,居然巴巴地跑来替一个女实习生上妇产科的手术做二助拉钩,多么地莫名其妙!可是现在她又不得不庆幸。没有其他作为第二助手的大夫可以在心电图曲线变平,主刀正在以最快地速度给切除的创面止血的时候立刻镇定娴熟地进行心外复苏,提醒昏了头的麻醉师肾上腺素的正确用量,跟她配合巧妙地打结缝合,大大地缩短手术所需的时间,这对大出血的病人而言,就是生命的希望。
手术终于在三个小时之后结束,殷梨亭打了最后一个结之后筋疲力尽地抬起头来,正好听见灭绝在跟麻醉师说:“学生不说好好念书,在外面胡来,而且连点常识都没有!都住进医院了,还不说老实呆着,还往出跑,这不是找死是什么?!自己找死,还给别人找麻烦。”
殷梨亭看了气哼哼的老太太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灭绝一辈子执著于事业,学术成果卓绝,感情世界可是一片空白,一直不屑于情情爱爱的东西,对现今年轻人未婚同居等等这些“堕落”的行径,更是痛恨之极,恨不能来一场狂风暴雨把这些已经濒临于腐败的东西消灭干净;以至于,她本来的名字几乎被小辈们忘记了,当面叫方老师,背后称她做灭绝师太。
灭绝一边摘手套一边对身边的妇科院总恨恨地说,“杨不悔这件事一定要严办,又替病人写假联系地址又打人,明天就给我把事情写个报告递到医务处去!下周一的例会提到明天来,规矩再不好好地立全都翻了天了。”
“方老师,这件事杨不悔虽然做得过于冲动,不合院规,可是说起这件事的缘由。。。。。。”殷梨亭犹豫着,努力地想怎么跟灭绝解释这件事。可是他也明白以灭绝一贯的观念,不可能会对胡青羊有半丝同情,或者对杨不悔的作为有一点的理解。他想着,头疼了起来,从早查房到跟病区同事分析了两个情况复杂的病例,然后花了8个小时完成那台准备了多日的移植手术,到听说杨不悔的事情,到现在。。。。。。他还没正正经经地吃上一顿饭,甚至没有踏踏实实地坐下来什么都不想地休息半个小时,而现在却需要想一个对他来说比两台危殆的手术更难解决的,即使是神清气爽的情况下也不见得能想出办法的问题。
他沉吟着,努力琢磨,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还没谢谢殷大夫呢。”灭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这女孩子可真有福气,手术有普外科的副主任来给做二助,连去年本院的副院长做子宫肌瘤切除,也还都没这个待遇。”
殷梨亭微微皱眉,“方老师,这女孩子很可怜。”
“哪个病人不可怜?”灭绝哼了一声,“怎么其他病人出了问题真正关到了你们普外的事情,叫你们过来会诊,也难得能请得动殷大夫韦大夫谢大夫的大驾呢?”
殷梨亭听得灭绝在这当口竟然又算起了这桩两科之间永远纠缠不清的烂账,就知道今天非但没有任何可能替杨不悔解释半句,自己也已经不能幸免于难。他无奈地抬头看了灭绝一眼,从她的脸色可以推知她一定有一车的冷嘲热讽准备朝自己的脑袋上砸将过来。反唇相讥对于他而言是绝不可能----从年纪上灭绝几乎是他的两倍,从资格上当她已经是颇负盛名的妇产科专家的时候,他还没进医学院;况且,对他甚多栽培帮助的导师,是灭绝已故大哥的至交,对她很有几分香火之情--- -他下意识地走到墙边,准备靠着听她训斥,现在,他实在已经想躺在地下睡觉了。
灭绝正站在门口,双目灼灼地瞪着殷梨亭,见他既不出声反驳,又不尴尬无措,脸上连一点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反而是抱着双臂靠在了墙上,抬头看着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如果有----倒是一点无奈的包容。
灭绝忽然觉得很没劲,跟范遥韦一笑互相讥讽也比字字珠玑地嘲骂一块没有任何反应的木头来得痛快,然而就这么自己转身就走她又不能甘心,无法发泄她心里的不满和恼火。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遍,冷笑道,“殷大夫我看在你导师面子上提醒你两句,杨不悔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从她的父母的作风和她交的朋友就不难看得出来,当然愿意把她爹那个流氓当偶像来捧臭脚的人也并不少见,她死了的娘,”说到这里,她想起当年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纪晓芙,心里有一抹惋惜和满腔愤怒,恶狠狠地说,“不也是宁可身败名裂也要把这个孽种生出来?”
殷梨亭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虽然在北城三院外科,知道杨不悔是杨逍的女儿,以及杨逍纪晓芙当年“誓死无悔”的情事的人不在少数,可他一贯少言寡语,于是有他的手术,倒是少有人在台上闲聊这些逸事,所以他并不知道,活泼开朗的杨不悔有那么一段很不寻常的身世。骤然之下,他有点发懵,并不知道灭绝在胡说什么,而她嘴里的‘孽种’二字,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惊又痛,而不知道原委,只能愣怔地看着灭绝。
灭绝看见他震惊的表情,有点得意,看样子他并不知道杨不悔是杨逍纪晓芙的女儿?这倒让她对他的反感减轻了许多,再又想起他导师时常提起这个得意门生时候的种种赞许,不禁起了一点怜才的心思。她收了一收凌厉的语气,很有几分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你平时做事也算稳重,才华也是有的,为什么偏偏要在感情问题上栽跟头?应该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之前我也听你导师提起过你的事,我只是跟你说,这个杨不悔,绝对不比你从前那个风花雪月的女朋友,强一星半点。。。。。。”
殷梨亭努力抑制着心里已经升腾起来的愤怒,听着灭绝的滔滔不绝;他忽然想,如果是韦一笑的话,早在她说出这番话之前已经冲到门口,把她推到一边,扬长而去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听这个既非父母,又非亲友,甚至科室不同,连正经的上级都算不上的老太太训斥呢?难道就因为她老?她成就大?连他导师自己,都从来没有当着他面提过他的私事。殷梨亭长久以来波澜不惊的心境头一次有了一种恼怒的情绪。
他忍耐地低下头,想起韦一笑惯常说起灭绝的开场白―――“丫变态”,以及他脸上那种生动的,表现力极强愤愤的表情的时候,忽然对这个已经一起工作十年,还曾经是他带教老师和顶头上司,但是由于个性不同而从来没有过太多交往的同事,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亲切感来。
殷梨亭撑了一下墙壁,直起身子来,这时候正好听灭绝说道,“你不要不相信家教和遗传,她爸爸能做出这么无耻的事情,她妈妈却还给她起名‘不悔’,直到死都不知悔悟。。。。。。”
殷梨亭直视着灭绝,缓缓地说,“方老师,在一个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的人背后说她的是非,太不厚道了吧?再说,您和我不过是杨不悔的上级和老师,责任范围,也只限于她的病例写没写好,她有没有按时查房上手术吧?”说罢,他向门口走了过去;灭绝的话被他截在了一半,吊在那里,堵得她胸口发闷,张着手,说不出话 来;她看着殷梨亭走了过来,倒退了一步,不由得问,“你干什么?”
殷梨亭看看她,淡淡地说,“回家。”然后,他不再看灭绝一眼,从她的身侧,走出了手术室的门。
往办公室走的路上,他才发觉自己很想就这么倒在地下睡上一整天,然而胃里一阵阵的痉挛又提醒他得吃点什么东西。一点钟了,他皱了皱眉头,没有什么地方能在这时候开门营业吧?况且他绝对没有力气再去开着车子满汴梁地觅食。
她又怎么样了呢?他想起她茫然无措的,悲伤的眼睛,和发抖的肩膀。想起灭绝滔滔不绝的话,他对于她父母当年的是是非非没有任何兴趣,然而想到她生活中会有的阴影,他忍不住地心疼。他很想去找她,站在她的身边,不让任何晦涩的东西,暗淡了她明亮的笑容;可是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灭绝所有的话,对他起到的最大的作用,就是从他尘封经年的记忆中,唤醒了一句话。5年前,他深爱的女人对他说,“你既然帮不了我,那就让我走吧!”
他苦笑了一下。
推开办公室的门,他颓然地坐在了办公桌前,才要趴在桌上睡一觉,他忽然觉得有点异样;抬起头,他看见桌上放着一份有着至味楼标志的外卖,一盒保鲜装的果汁,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至味楼皮蛋瘦肉粥一碗,微波炉热了再吃。
多谢你总是在我最倒霉的时候出现,不说谢谢啦,之后请你大吃一顿比较能够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不用替我担心,我以后都不会那么丢人。
不再烦你了,你吃了东西好好休息,我去陪我朋友爸爸妈妈,希望能跟他们一起,看见她好好地醒来。
字条没有署名,只在右下角的地方,有一个寥寥几笔勾画的卡通笑脸,有几分像她的样子,那个笑容,如同春天绽放的花朵一样的明媚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