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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八章 夏日的海洋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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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殷梨亭靠在手术室楼道的墙上,后背湿了一片。这台肝移植手术,做了8个小时,虽然一切都按预想的顺利进行,然而他还是觉得颇有些疲累了。张无忌站在他身边活动着胳膊腿,打了个哈欠说,“饿扁了,待会儿出去大吃一顿吧。”
殷梨亭点点头。
张无忌扭动着脖子,“对了,杨不悔前几天还磨着我说要来看这台手术呢,怎么今天没影了?”
殷梨亭心里一动,愣了一愣,“她该是轮转到妇产科了吧?还来看外科手术?”
张无忌心里暗笑,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哪里是看手术,是看人。”终于还是想起杨不悔凶蛮的脸咽回了肚子里,想了想说“肝移植手术很少见啊。而且,这台手术,你跟泰斗意见不同,可不就有点万众瞩目了。”
殷梨亭无奈地笑笑,“真是孩子。”
关于这个病人,确实曾经引起过一点不大不小的风波。每周的例行的外科大会诊上,三个病区的主管各自汇报自己病区病人的情况;那一天是月初,北城医院的金字招牌―――大宋外科协会主席渡难坐镇。老头不时中指当当地敲着桌子提一点建议意见,通常他的意见就是最后的决定,后生们只会唯唯地点头称是。虽然有一次,韦一笑私下里跟范遥嘀咕,说,“我怎么觉得泰斗他老人家提的那个建议不太适合这个病人,我回去又查了病人各项指标觉得还是我们原来的方案好。”范遥哼了一声:“我看他老八成是想了当然,他又没天天守着病人。”韦一笑摇了摇头“不过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敢跟他老争。管床的小大夫经验不足不敢说话,咱们也没天天盯着床。”范遥点了点头,“是,你不把病人所有情况指标几个星期内的变化连带其他相关病例记得烂熟于胸,去碰钉子万一错了弄一鼻子灰不是自讨没趣?”
反对渡难的权威性建议的事,在这个肝移植病人的的讨论中终于发生,当渡难提出了手术方案的建议之后,殷梨亭抬起头说,我有不同的想法。大家互相看看都有点惊讶,不太能相信地看着平时最少言寡语,时常安静得似乎不存在于众人之中的殷梨亭。
他没有看周围,只是一条条地解释不同意渡难的手术方案的原因,然后说出自己的意见。渡难有一阵子愣怔,随即说,你的建议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汴大第一医院刚刚有一个类似的病人,用了你所说的方案,在手术后4小时死亡。殷梨亭点点头,“那个病例我仔细地研究过了,确实有一定的问题,可是,个体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站起来走到前面,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写着一组一组的数字,当时很安静。其实以往,外科大会诊的气氛经常很诙谐,从来不像内科妇产科那么严肃,然而这一天却安静得只听得见殷梨亭写字的声音。
那天殷梨亭靠在黑板边上,一个一个地回答渡难以及范遥,韦一笑,以及几乎所有副主任以上大夫提出的一个一个的问题,从这个病人又扯到了一些他病区里的其他病人,他一条一条地给出用这种治疗计划而不用那种的原因;从手术指征,病灶特点,禁忌症和药物过敏历史,家族遗传性疾病甚至到了病人的经济状况,受教育程度,精神状况。。。。。。
当他解释到为什么同样位置同样组织分型的直肠癌患者,之前给一个50岁的病退女工进行的是直肠下段全切造瘘粪袋代替□□的手术,而今要给一个23岁的女硕士生,进行保留下段直肠和□□的手术方案的时候,提到了在复发的可能性和术后生活质量之间艰难的选择。他说到年轻的病人面对更多就业的问题,恋爱的问题,生育的问题,这些问题使他们会和年纪更大一点的病人,最看重的东西有所不同,而我们应该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并且,尽可能地,为他们的选择,想到最好的办法。。。。。。他的语气如任何时候一样地平淡,可是却让韦一笑的心里蓦然一跳。
他忽然想起5,6年前,他在做主治医而殷梨亭是同一病区的住院总大夫,曾经有一个患了中期直肠癌的病人,是个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她听了手术方案之后,泪流满面地恳求他们再想想其他的方法,她不能够带着一个粪袋生活。他并非不理解直肠造漏病人面对的心理压力,但是当时的汴梁外科学界一边倒的认为防止复发才最重要,那时候甚至还很少有人提到在这种情况下保留下段直肠的理论。。。。。。最终他给这个女人做了全切的手术,殷梨亭正是他的第一助手。
本来手术完他们已经忘了她,然而两年后的一天,他值班三线on call,在值班室睡得迷迷糊糊地被叫醒,披着白大衣下来,说是有人向着马路中间对着飞驰的汽车跑了过去,被撞得飞了出去。。。。。。那台手术他是主刀,因为情况太复杂太危急,他觉得手下的二线不能应付,所以急调值小夜班的殷梨亭过来做助手;上了台开了肚子之后满腹腔的血,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出血点,连他都紧张得手有些发颤。那台手术他们竭尽全力地做了4个小时,而病人还是在手术后一天发生了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尸体被白布单子盖着抬出病房的时候,他们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病人的妈妈边哭边喊,说早知道就不逼着你做直肠的手术,反正是中期,你还能好好地活一两年,你这样生不如死,苦苦挨了两年之后还是要走这一条路,又是何必遭这个罪呢。。。。。。
当时他和殷梨亭就站在病房门外,殷梨亭低声说,上台子时候,我就发现了,这是我们两年前做的病人。其实我那时候也想过,西域对这种情况就有保留□□的手术选择,但是我们一贯认为造漏是个最简单的措施,也就没再多琢磨。假如。。。。。。他摇了摇头,走开了。而从那之后,他的临床研究课题中,就有过多篇论述直肠恶性肿瘤手术方法之保留□□的可能情况。
韦一笑略微出神地看着殷梨亭依然站在黑板旁边,现在的问题又转回了肝移植的病人,他和渡难在就一些细节一一讨论,渡难的脸上居然有了久已消失的兴奋的神色。他看看范遥,他已经加入到了讨论中去。韦一笑心中不由自主地在想,殷梨亭的平淡之下,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心思?他的悉心钻研真的纯是因为对学术的热爱,并不带半点的感情色彩,所以冷静,所以平淡?还是说,他的平静之下是经年丰沛的蓄积,过于厚重,以至于让人看不出些微的的波澜呢?
四
杨不悔是过了几天才听张无忌说起这件事的。她却并没有他想象的惊讶和激动,她只是点点头说,殷大夫他就是这样的人啊。然后,她拉着张无忌,耍赖地说,“帮个忙,我要观摩这台手术。站在门口也行。反正我要参加。”
张无忌没法子,只好劝自己手下----应该参加这台手术的实习生去上另一台胃癌的手术,空出了一个位置给她,而她居然一直没来。张无忌心里奇怪丫头到底哪儿去了,难道犯在了妇科恶名昭著的灭绝师太手里?这时候看见仪琳走了过来,张无忌拉住她问,“见杨不悔了没有今天?”
仪琳居然有点结巴地说,“我,我也找她呢,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仪琳的语调很是惶急,殷梨亭心里猛地一跳,皱眉问道“她怎么了?”
仪琳张了张嘴,看见张无忌跟殷梨亭都瞪着自己,终于说出了一句让两个人几乎咣当倒地的话,“她,她,她把病人家属,打了。”
。。。。。。
此时杨不悔不知道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处分,身为大夫主动打病人家属,恐怕在北城医院还真是开天辟地地第一遭。冷静下来之后,说完全不担心不害怕,也是不可能。事情似乎在若干个小时之内已经传遍了整个医院,杨不悔觉得迎面而来的眼光都带着惊诧。
至今上面还没有来人找她谈,她当时愤怒地冲了出去,狂暴地在街上走了一个小时。想到胡青羊还在医院里,她逐渐地冷静下来,缓缓地走回去。鲜于通已经不在了,她也不知道上面对这件事知道了多少,会怎么处理。她打叠起精神走进病房看了胡青羊,确定她暂时一切没有问题,又安慰了她一会儿。
病房外发生的事情,显然里面一无所知,胡青羊低声问她,“你给他打了电话,他不肯来,是吗?”
杨不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谎话,可能躺在床上的胡青羊太过脆弱,让她觉得她不再能承受一丝半点的重量。。。。。。于是她说,“我没有打通电话,他可能再做要紧事,关机了。”
胡青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没有说话,杨不悔很怀疑她是否真地相信自己所说的。
两个都沉默了一会儿,胡青羊从被单中伸出手,拍了拍杨不悔的手臂,“不悔,谢谢你。”
杨不悔心里一酸,脸上却摆出一幅不耐烦的表情,“咱们六年同桌,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说这个找我扁你呢吧?”
胡青羊微微一笑,杨不悔站起身来,“你好好睡吧,我出去了。明天一切没事儿的话,送你回家。”
杨不悔低着头走出去,关上门之后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她觉得心里很沉,压在心上的,并不只是对即将的惩戒的恐惧,更多的是失望和愤慨,以及无能为力的抑郁。她的生活从来很透亮,
她身边的东西从来很明媚,她一直相信,“爱情”这种东西,是所有的美丽最璀璨的结晶。她依然记得一年前他们几个好朋友起哄让青羊讲他们相识相爱过程时候她羞涩而又幸福的脸,以及当时,她们,还没有男朋友的另外几个女孩,听她叙说时候,心中的那种期待。她也可以想象爱情会有着哀伤的结局,误会,猜疑或者缘分的消失,造成一个无奈的分开。然而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收场。
她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刚刚抬腿要走,突然看见殷梨亭站在她的对面。他目光中有着担忧的神色,这同他平时一成不变的平静是那样的不同。
她看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殷梨亭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无论怎么样,打都打了,这么威猛,就别发愁了吧?”极少开玩笑的殷梨亭,这时候脸上居然带这个有点捉狭的笑容。
杨不悔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一直以来,她的目光追寻着他的身影,她有时候能够走进他的视线,有时候仅仅是站在远处观望,抑或是听人说起他,这些让都能够让她无比地快乐。
但是她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注意到她,是否在意她的目光,是否会偶然捕捉她的影子,是否在心里对她有半分的关心。她并不敢去奢望,生怕知道事实之后的失落。然而她此时突然地发现,他总是在某个时刻出现,这个时刻,总是她并不那么开心,甚或是无比颓丧的时候,这时候他对她温和地微笑,让她在他的微笑中安定。她忽然地明白了她对他的渴望,正如同被夏日的骄阳晒得焦躁得下一分钟就要哭喊的孩子,渴望那一望无际的浩瀚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