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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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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是年末,按淮州城的旧例,这半月清闲无事,富贵官宦人家常于此时在濯河上乘画舫观灯取乐,夜间河中河岸银登连片,皓若星河。
段长歌一路饮酒纵情,恣意洒脱,到淮州时已入夜。
漫步于濯河岸,正是明灯百里,美人如云。
“这位姑娘,”离段长歌最近的画舫上探出一个梳着双丫簪脑袋,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清秀,打扮入时,看起来像是清贵人家女公子的贴身侍婢,“我们姑娘请您来船上一叙。”
“我?”
小丫头抿嘴笑了,“您身边还有别的姑娘吗?”
段长歌上下打量,画舫中隐隐可见个被薄纱掩住的身影,看不清容貌,唯见身姿窈窕婀娜。
段长歌笑,“替我谢谢你们姑娘的好意,不过某已和别人有约,望姑娘见谅。”
小丫头还想说话,画舫中的人已撩起了纱帘。
女人肤白如玉,螓首蛾眉,眉心一点朱砂痣更是撩人心魂。
“姑娘真的不再想想吗?”她问,声若大小珠落玉盘。
段长歌打了扇子,“某谢姑娘美意。”
仍是拒绝。
美人放下帘子,语带笑意,“那我就不再强留姑娘了。”
段长歌朝她一笑,竟真的转身离开。
小丫头气得直跺脚,“我听说段长歌风流一世,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美人卸下步摇,摇摇头道:“大意了,这样贸然请人,无论谁都得存几分戒心。”
小丫头道:“姑娘要就这么算了?”
“再等等,”美人把玩着步摇,“段长歌要在淮州呆七天,咱们总有机会。”
小丫头不甘心地咬着下唇,“我听说越子临那女人也在,若是……若是……”
美人哼笑一声,“她自有有别的好去处。”
步摇的一头极尖,美人拿指头一按,血便流了出来,美玉有暇似的,触目惊心。
这边,段长歌慢悠悠地在街市上闲逛。
段长歌并非不解风情,相反,她很解风情,但是相比于风情,她更在乎自己的命。
那姑娘美则美矣,却不能美得让她去赌命。
她站在摊子前,抬头一笑让卖香粉的小娘子都脸红。
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也是一个美得让人很舒服的女人,眉眼清丽媚秀,明眸沉静含情,望着谁都若有三分笑。
段长歌用手捻了点胭脂,“这是桃花?”
小娘子低着头,糯软糯软地答了声是。
段长歌又拿了盒别的,正要再问,一缕香气却猝然飘来,萦绕在鼻尖。
是一种,说不出源自何种香料的低柔缠绵香气。
她转头,顺手拉住了身边经过人的衣袖,用力不大,然而刁钻异常,叫人难以挣脱,垂首歉然道:“某失礼了,只是姑娘身上的香味委实动人,不知道用的哪家脂粉?”
被她拉住袖子的女子一袭青色衣裙,拿着烟杆,面容在灯下被映得有些模糊,小半在灯影中——若论容色不过中人之姿,唯有一双眼眸漆黑,有如寒星闪烁,又似遭冷泉浸泡濯洗过的墨玉,眸光流转生辉。
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段长歌看着她,她也看着段长歌,倒也不恼怒,扯开了抹笑,“半年前在京城铺子里买的,小女子已不记得名字。”
段长歌结了那几盒香粉的钱,扔攥着女人的袖子,“姑娘可还记得铺子特征?譬如说,”目光在女子身上不着痕迹地游弋,“ 周围有什么?”
青衣女子笑道:“小女子当真不记得了。”
正说话的档口,一队官兵急急策马而去,带起一阵疾风。
“这是出什么事了呢?”小娘子喃喃道。
段长歌松手,“是在下失礼。”
女子笑着摇头,一施礼翩然而去。
青衣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段长歌一动不动,她觉得那香味很熟悉,但说不上哪里熟悉。
她往前走。
有人跟着她,她知道,她刻意放慢脚步。
后面的人很快跟上来了,低声道:“大人,赵府尹被人杀了。”
段长歌手指擦磨着香粉盒子上的花,笑道:“府尹大人被杀了当去找官府和仵作,找我做什么?”
“府尹大人死状奇特,酷似荆州督查遗容。”身后的人犹豫道:“大人既见过荆州督查的尸首……”
“想请我去看看是不是一个人杀的?”
“是。”
段长歌不动声色,“某是来游山玩水的。”
身后的人叹了口气。
段长歌慢悠悠道:“不过我现在居无定所,若是知府大人肯为某找个休息之地,一切都好说。”
这点小事他自可代知府应下来,身后的人道:“这是自然。”
“尸体现在在哪?”
“大人请。”
……
府尹大人极是年轻,今方弱冠之年。
他身上看起来并没有致命伤,若不是脸色已经泛青,不会有人觉得他死了。
段长歌翻起赵府尹的手腕,内侧有一块指甲大小的伤口,已经烧焦了,仿佛是什么东西烫的。
段长歌朝仵作一扬下巴。
“大人见谅。”黑衣仵作哑声道,长而细的刀划开赵府尹的领口,继而用手撕开。
“心口。”段长歌道。
刀切入前胸,血腥味一下蔓延开来。
他的心碎了。
或者说,焦了。
周围的器官完好无损,只有心已经被烧成了一块焦炭。
上次荆州督查也是如此,官府下令禁言,却还是流传了出去,只不过故事中是说荆州督查的心被狐狸精掏了去。
段长歌拿刀挑起一块。
香的。
烟和脂粉混合的香气。
还有……血的味道。
她越闻越熟悉。
在荆州督查那闻到过,在方才那姑娘身上,也闻到过!
段长歌把刀放在桌子上。
“与荆州督查死法相同。”段长歌道,再不会找出比这更离奇的死法了,即使有人想要模仿,也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知府叹了口气。
谁都知道荆州督查那是个悬案,至今仍未将刺客缉拿归案,致使民情汹汹,最后还是抓了只老狐狸,开坛做法了事。
“某之前见着一个人,青衣,拿着烟杆,眼睛很漂亮。”段长歌拿着刀,就着桌子刻了起来。平心而论,她刻得并不好,但是只寥寥几笔,就让人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大人若是能找她,大概就能知道凶手是谁。”
“大人见过?”
“半柱香前,在永恩街。”
知府点头,眉头紧锁地出去了。
仵作和几个侍从也跟着出去。
段长歌看着赵府尹的尸体,又从头至尾地检查了一遍。
赵府尹为官清廉,这点在京城都享有盛名,可这个清廉的好官腰上居然佩着个小坠子,暗红的,段长歌一看就知道,那是从西海进贡来的珊瑚珠,价比黄金。
一个清廉的官是用不起这东西的。
要么,他是假清廉,要么,就是旁人的。
段长歌拿起这个坠子,香气扑面。
看来是旁人的。
还应当是个美人的。
这香气也是那青衣女子身上的香气。
段长歌颇为无奈地笑了。
因为自己的运气,也因烛火被熄灭骤然黑下来的房间。
“这位朋友既然来了,”她把坠子放到腰间的香包里,“何必躲躲闪闪,不肯相见呢?”
对方低笑,“小女子自知貌若无盐,不敢相见。”
段长歌手按在剑柄上,“姑娘说笑了,某此生再没见过比姑娘再美的女人。”
“段大人唬我呢,我可不依。”女子娇嗔道。
一束月光从段长歌的脸上飞了过去,寒意砭骨。
不,不是月光。
是刀。
极薄的小刀,月光一般的清亮。
“姑娘生气了?”
女子道:“要大人把命给我才哄得好。”
段长歌苦笑,抬手挥扇,只听金石相接清脆作响,电光火石之间已把余下飞来的刀击落,“我与姑娘素未相识,无冤无仇。”
女子仿佛才想起这点,道:“我只想要那坠子,大人若把坠子给我,便两清了。”
“你刺我七刀,也算两清了?”
女子道:“大人想要什么?若是小女子力所能及,当双手奉上。”
段长歌学着纨绔子弟的调调,不对,她本来就是纨绔子弟,“我想要……”生死攸关之际她语调仍旧不紧不慢,“姑娘猜猜?”
女子轻笑,显然明白段长歌之意,“大人可知,最难消受美人恩。”
段长歌道:“我只知道牡丹花下死。”
女子道:“大人之多情小女子自叹不如,小女子亦仰慕大人风姿,可惜,小女子并非牡丹。”言谈之中不乏遗憾。
下一刻,段长歌便看见一个绰约人影如一阵清风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她对面。
“姑娘肯下来了。”
“挂在房梁上与人说话,总归是失礼。”她朝段长歌走了几步,“还请大人还我。”
“这东西对姑娘很重要?”
女子点头道:“千金难求。”
“可惜我本人喜欢强人所难,”段长歌道:“坠子在我身上,不如姑娘亲自来取?”
“我若伤到了大人可怎么好呀。”女子垂眸道,长睫下压,遮掩了眸中森然冷意。
“你情我愿,”段长歌低语道:“各凭本事。”
话音未落,一阵香风拂面。
段长歌倏然闪身,站在女子身后,摇着扇子笑,“还请姑娘放开了手脚。”
女子笑道:“房间太小,毁坏了物件可怎么好。”
“姑娘抵不起?”
“抵不起。”
须臾之间,女子就不在那了,不过交睫瞬息,那女子竟到了段长歌身侧,抓住她的香囊,一把扯落,将香囊攥在手中,“拿到了。”
段长歌起初是惊讶,然后了然。
那坠子太香,香得她身上戴的东西都黯然失色。
“姑娘身上好香。”她手腕一转,迅捷地又抓住了对方的袖子。
女子被气笑了。
“我与段大人素未平生无冤无仇,”女子学着她的调子,“还请大人放手。”
“我若说不?”
女子挑眉看了她一眼。
段长歌只觉腕处一阵生疼,猛地抽回手,袖子居然已被烧着!
幽蓝的火光照亮了房间。
女人一笑,从窗子出去了。
她的脸并不是段长歌看见的那张。
这张脸很普通,笑起来有些僵硬。
是易容。
段长歌拿剑挑下了袖子。
若是以后还要打交道,她得找那些不易被点着的袖子啊。
以后?
段长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这样的女人她此生都不愿再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