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锦瑟华年谁与度(4) ...
-
不知是第几次了，手指又被刺得生痛，一声呻吟，低头看了看面目全非的秀绷子，姒湘抚着眉头哀叹。
自己果然还是没有古典女子的冰雪聪明。
古典女子，不只是琴棋书画，不只是诗词歌赋，不只是南朝乐府里那种温婉多情的心事。更多的，是桎梏和压抑，是极端不平等的歧视，无数森严的规矩。她曾以为，自己性子和修养都适于古代多于现代，可是，古典女子的标志——娴熟于女红刺绣、谦卑顺从、循规蹈矩，这些让受过现代教育、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却永远受不了学不得。
自嘲的笑笑，姒湘一挥袖把针线拂得老远，起身靠了窗，铺展了案上的《女戒》，按捺住不耐，一个字一个字的记诵。
“贞静清闲,行己有耻:是为妇德;不瞎说霸道,择辞而言,适时而止,是为妇言;穿戴齐整,身不垢辱,是为妇容;专心纺织,不苟言笑,烹调美食,款待嘉宾,是为妇工。”字字句句读下来，姒湘想起了前世看过的故事，恰好发生在三国两晋时期，恰好关于《女戒•妇行》这一篇：
许允之妇奇丑，行了成亲的交礼后，许允嫌弃其貌，竟不与妻入洞房。无奈被友人劝入后，见了新妇立时便又要出室。新妇忙抓了他衣裾阻拦。他趁机嘲笑道：“妇有四德，卿有其几？”言下之意，无非是你丑陋至此，就别再痴心妄想夫妻恩爱了吧！新妇淡然相答，妾所缺的不过是美貌罢了，你们君子所谓的万千品行以德行为首，夫君你好色不好德，又怎来嘲笑我？
再忍不住心头的不忿，姒湘抛书冷笑。
中国古代男人们呵，素来是对女子层层苛求，几近变态。对于男人自己，则是定下了无数放纵恣意高高在上的“祖训”。肆意践踏女子柔弱芬芳的□□，步步沾满香魂艳血，沾沾自喜自命不凡……
纵然彻底的顺从了他们定下的规矩，身负他们所认可的贤淑德行，也比不过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即使，有幸生得了倾国倾城，也逃不过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宿命。
古今数千年，可有男子不为其容貌而倾心于一人？
拂开墨迹斑驳的卷帙，一方素绢现了出来：“非淡泊无以明智，非宁静无以致远。”是孔明端正儒雅的隶书。
小心的折叠好绢帛，姒湘笑意温暖。五千年历史，这般脱俗的男子只得先生一人。
黄氏云棠，姿容平常，却赢得先生一生钟情……
思绪转至此处，姒湘慢慢敛了笑容——那个名字凸在心里，硌得血肉生疼。
先生，先生……女童低低呼唤，眼里的温柔情谊和额前垂髫毫不相称。
她突然，很想见到他。
走近书房，隐隐听得女子的笑声。
顿时想起了法正送来的那个女子，她的闺中女师。姒湘走得更急了。
推开门，姒湘屈膝一礼 ，将室内二人微微的惊讶收入眼底。
案上依然是堆积如山的卷册，孔明依然端坐在案前。书房里，人依旧，陈设依旧，简洁雅净如昔。
只是，浓郁的女香淹没了素日清淡的墨味，女子的娇语打破了一室的静穆。
绰妍明显经过了精心的打扮，粉黛铅华更显了她集成熟与娇媚于一体的诱人气息。
她在孔明身侧，靠得极近。总还是得体的膝坐姿势，她却坐得既端庄又娇柔，似挑情似含羞。
姒湘看了小半晌——居然有这般柔美坐姿，她也可学来，日后不定有得用处。
孔明却也不避嫌，任她如此倚着几案。他的眼神笑颜温润亲和，无一丝不耐。
“湘儿何事？”孔明唤她近得身前。
她能有何事，不过是想在他身边，不过是想说些稚子心事，不过是，想被他抱了在怀，贪恋片刻他独属于她的温柔、片刻独处时光而已。
瞥了眼他身边的人，她只觉得腹中千言顿时没了可出之处。
正当她不语之时，旁边的女子急急笑着开口了。
“小姐，那绣工可是做好了？”绰妍微笑着道，“可是要妾身验看？”
冷笑，姒湘轻蔑的看了她一眼，不屑的移了眼神。
被她凌厉蔑视的目光扫过，绰妍尴尬一笑，勉强又道：“小姐，那《女戒》可熟习了？”
姒湘依然不答，这次连目光也吝于投予了。
绰妍涨红了脸，求助似的拉了孔明袍袖，嗫嚅着：“军师将军……”
几乎同时，孔明出声斥道：“湘儿何故无理？”
姒湘立刻委屈的看着他。
以往，被她这样的目光看着时，先生总会宠溺的笑笑，恕了她那些并不出格的错处。
可是，今日的孔明，皱眉命道：“向妍娘致歉。”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的先生，从不曾这般断然命令过她，拜师之初也不曾的。心里揉成了一团，不知是委屈还是伤心。先生，是为了这个女子么？
被平日的温婉掩盖了的倔强性子登时冲破了表面的乖巧，姒湘嗤笑道：“为什么湘儿须致歉？妍娘不过区区侍女罢了。卑贱的乐伎之女怎担得湘儿女师？再者，一味作践女子标榜男子尊荣的狗屁文章，湘儿为何要学？”
气得急了，姒湘口不择言，拿出了前世在二十一世纪的言语。说完，微微得喘着气，胸脯起伏不定的看着他。
耐着怒气听她说完，孔明脸色铁青，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她面前，疾言厉色：“口出秽言，骄横跋扈，罔顾礼仪，性情酷恶！”一连串的责骂让她立刻白了脸。
“妍娘乃孝直胞妹，法门小姐，如何卑贱了？她一深闺女子，屈尊来府做你女师，狂徒岂敢怠慢！你视她为婢女，嫌其卑微，姒湘你亦不是我诸葛家的小姐！亮一小徒而已，居然狂妄如斯！”孔明怒道，一字不停，句句喝斥姒湘，句句护着绰妍，“你不屑学《女戒》刺绣，算得什么淑女贤媛，日后如何襄夫持家？”
姒湘惨白着小脸，听得一句，便后退一步，直到靠了墙根，再退不得仿佛他的言语是刀戟利器，教人体无完肤血肉模糊却无从抵抗。
是啊，她不是诸葛家的小姐，她只是他一时心善收来的小徒罢了！她不懂女红，不读《女戒》，不曾习得三从四德，她不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只是乱世中侥幸存活的孤女。
这时代的男子，是不可懂她的了，亦不会迎这样一个“骄横跋扈，罔顾礼仪”的恶女入门的了。可是，先生，为何连你也不懂？！
扭开了头，竭力忍住眼泪，姒湘推门欲出，却被拦了下来。
冷冷的看着眼前微笑的女人，不知道她欲如何。
“小姐，可否向妾身诵读今日之所学？”绰妍回头看了眼孔明，笑得越发温柔。
姒湘只是不语。
“姒湘？”孔明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
深吸一口气，努力吞咽下喉间翻涌的涩意，姒湘冷冷的开口，口齿清晰：“贞静清闲,行己有耻:是为妇德……”
姒湘抱膝席地而坐，默默诵完今日所记的，然后便发起呆来，不知道坐了多久。
再过一日，《女戒》便可诵完。距上次书房的争执，过了半月了……
她再没去过书房，再没见过孔明，只有妍娘每日来她房间督书，说是先生之命。她诵完书，交了每日的绣品，便不再言语，妍娘自说自话几句，讪讪离去。日日如此。
从那女子的话语中，姒湘酸涩的发现，绰妍与先生日益亲密。这半月功夫，趁她不在，先生批阅文书时，妍娘已代她侍笔于左右。她，为他整理书房，为他洗手做羹汤，她日日伴他身侧……妍娘做了她曾经为他做的一切——只除了弹琴解忧。
先生莫不是欲纳了她？姒湘被自己匪夷所思的猜测震惊了。先生，对黄夫人钟情坚贞的先生会纳了绰妍么?
按捺不住心尖翻滚的焦虑，姒湘立刻便想向书房去问个明白。
她急忙站起身，却又想起了半月前他的厌恶，生生顿住了开门的步子。
妍娘已经做了她曾经为他做的一切呵！她的先生，可还需要她？他，可还愿意见着她？
姒湘颓然倚墙，强压住心底的苦涩。
思绪一转，女童迷蒙的双眼倏然变得神采奕奕：除了弹琴不是么？她的先生，是从不让旁人为他弹琴解乏的。只有她，才可以和他琴心相通啊！
女童小小的身影急急忙穿过回廊奔向书房。
她只是去拿琴……姒湘努力的说服自己，她不是去见他，只是去拿他的琴、只属于她和他的琴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锦瑟华年谁与度(4)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