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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锦瑟华年谁与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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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姜维帐里出来,已是深夜。姒湘临水拭净泪痕,又仔细整理好鬓发衣裙,这才走向孔明主帐。
掀开帘子,夜风随人入,烛火摇曳。
孔明正伏案批阅文书,抬头看到她,微微一笑,温和的道:“回来了?”
因姜维而起的酸软无力,在她看到孔明的刹那,全变成了安宁笃定——这个人,总有法子让她抛却一切纠结。姒湘扬起一抹恬静的笑纹,亦温言回道:“回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脱了丝履,赤着一双皓足走到他近前,揽裙席地而坐,柔顺青丝婉伸孔明膝上。
“南中夜凉,别浸了寒气。”孔明头也不抬的浏览着眼前厚厚简牍,低声嘱咐道,一手扔给她一件外氅。
裹紧孔明的外袍,姒湘深深的呼吸。浓浓的墨香萦绕,比往日淡了些药香。惬意的舒展了肢体,姒湘笑道:“经了月余将息,恭喜相父尊体大愈了。”皱皱鼻子,又道,“相父埋头于文书,又是如何知道湘儿赤足的?”
孔明笑叹:“湘儿随孤这么些年,这般性子亮自问还是清楚的。”掷了笔,温润的目光曳于女子姣颜,抬手轻抚膝上光可鉴人的三尺青丝,“湘儿这般散朗随性,何处人家才降服得了?”言语间,隐约浮着一层说不清的意味,似忧似谑。
“帝王将相,三公九卿,博士鸿儒,在湘儿眼里亦不过寻常人家。”烛光的暗影里,姒湘的声音听起来颇不以为意,“湘儿愿一生承欢于相父膝下。”
看似不在意的说完这句话,姒湘轻浅的屏住呼吸,忐忑的等待他的反映。
果然,抚摩她发的手微微一滞,孔明的语气依然温和,可寥寥数语里有着不容辩驳的规劝和告戒:“相父年近半百,时日无多,怎能陪你一世?身为朝颜公主,总要嫁人的。湘儿早过了及笄之年,怎的还出此痴言?痴儿何痴呵!”
姒湘心下一震,想起那个无限临近的日子,那个即将到来的,五丈原的秋天,泪意上涌,无边的恐惧攫紧了本来宁静欣悦的心。怕他担心,她唇角还勉强带笑,人却已沉默着低下头去了。
相父,还有好几年不是吗?湘儿魂飞魄散也再所不惜,定要逆天改命、破了这命数,定不让您壮志难酬、五丈原遗恨归天!
想到这里,姒湘不禁又向孔明靠紧了些,心里自语道:“反正,湘儿是不嫁他人的,反正湘儿是不嫁的……”
一转念,又生了些委屈——相父,还是操心她的终身:为私,视她如待嫁之女;为国,公主婚嫁关乎社稷。总之,他是从不曾,以一个男子对女子的心来看待她的。
此刻,她与他是这样近,近得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姒湘若颦若莞,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哼唱着古老的歌谣,以与千年前一样真纯的渴望。 湘儿从未停止过盼望,望君垂怜呵,相父,您可听的到?——尽管,这盼望是如此奢侈。
见她垂首不语,孔明心下叹息,忍不住为她整理好胡乱披上的外氅,轻轻拍打她背安抚道:“夜深了,湘儿睡去吧。”
瞥了一眼他案前尺高的简牍,姒湘愈发黯然。
相父,您总是这般安然任政事军务摧折,一意只手回天,独臂擎起整个季汉。
就算不为自己,不为夫人,可为了这全由您一人守护的季汉江山,也该多加爱惜自己啊……
姒湘觉得心里有什么胀裂开来,愁烦愤懑压抑,委屈无奈煎熬:罢了罢了,相父是不会听她一言的,相父是不会弃下这一方案牍的。
先帝在世时,先帝劝过;先帝龙驭殡天了,阿斗哥哥劝过。满朝文武,全国百姓,无一不是苦苦相劝……帝劝,他笑着叩拜道:“亮不敢不鞠躬尽瘁以报陛下隆恩!”臣劝,他笑着还礼道:“亮当竭忠尽智与诸位共同匡济我汉室江山!”百姓哭劝,他动容感泣道:“非宵衣旰食不足以谢黎民!”
他笑他叹他泣,委婉又坚决的拒绝着朝野内外的关切,与此同时,肩上担子却是日益沉重,肘侧简牍日益高累……相父一心以血还先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是任何人也劝不得的啊!
气急得狠了,姒湘又红了眼,眼瞅着他案前山一样的竹卷,摧折他绝代风流的无尽尺牍,只觉说不出的逼仄烦乱,仿佛再过一刻便会窒息。
不知哪来的冲动,姒湘霍地站起来,恨恨掀翻眼前密密麻麻的卷册。竹简哗啦啦的散落在地,大力之下,线开绳断,竹片滚落四散。
姒湘一面流着泪,一面拼了命的弯折着手中竹片,想彻底摧毁这些吸尽孔明风华的物事。可体弱力小,双手打着颤儿狠命的掰着,手指被割破血珠殷然,竹片却分毫不动。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压住她用力的双手,她这才从自己刚才的疯狂举动中猛然回神,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惊惶的看着他。
温柔的拥了她入怀,孔明叹息着打开她手指,慢慢抽去边缘锋锐的竹片,又抽出绢帕细心的为她裹好伤口。
待一切完毕,孔明沉默着拥紧了她。
她刚才真是疯了!这样一闹,相父又得花去多少时间重新整理卷册批阅……姒湘又是自责又是忐忑,小心翼翼的看向他。
孔明温和的凝视着她,深墨色的瞳孔里流曳着最温柔的情绪,像呵护任性的女儿,像教诲懵懂的学生,亦如面对最无奈的命运,夹杂了了然,悲悯,爱怜,疼惜,无奈,愧疚,还有些淡淡的嘲讽——不知是嘲笑她的痴狂,还是嘲笑自己的执着。
他的眼神,在对她说他懂她的,说他很抱歉。
姒湘心里一松,再又是一痛,挣脱他的怀抱,安静的收拾起一地狼籍来。
待案上简牍恢复如初,已是五更天了。
“湘儿先去休息了吧。”孔明拿过一卷文书,一边看,一边淡淡的说道。
姒湘不敢再打扰他,忙告了声退,挑帘入了内帐。
姒湘枕着孔明惯用的竹枕,拥了被褥,抬眼看了看隔帘那人伏案的身影,放下心来,闭上眼,渐渐沉入幽黑的梦乡,口中兀自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唤:“相父……”
半梦半醒间,忽觉帐外人影晃动,惊得她拥衾坐起,急忙披了外裳下榻。
透过半垂的帘子,看到孔明还是端坐案前,安然自若的执简阅读,仿佛充耳不闻帐外的马嘶金鸣,干戈声响,甲兵四吼。
孔明正批阅完一叠文书,听得内帐响动,也不分神,搁了笔,又取过另一卷竹册,一面看一面道:“相父在此,湘儿不必忧心,快睡去吧。”
姒湘放下心来,回榻揽衾,依稀听着孔明轻声唤过左右,嘱咐了些什么,她努力听着,却只听得“刘镌”,“兽兵”“释比”等词语。
终于神志渐渐模糊,姒湘安然合目,沉沉睡了。
灯烛爆了一个灯花,投散出最亮的一道光,随即慢慢弱下去,弱下去,熄灭了,只剩一缕余烟袅袅。
孔明正好批阅完最后一卷文书,慢慢放下笔,看了看燃烧殆尽的蜡烛。
又是一根蜡烛,燃尽了……
烛的命运——为了点亮黑夜,拼命燃烧尽自己。
随手整理好杂乱的卷册,孔明披了件袍子,悠悠然踱到帐外。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亮了,云霞氤氲,晨风清心。孔明轻揉着酸痛的右腕,欣慰的一一注视着这南中之地,触目草木清笼,翠色欲流,愉悦的低笑着,自语道:“黎明了,将士们也该回了吧……”。
语音未落,果然便听得人声马蹄由远而近。一将翻身下马,大笑着走过来:“丞相,刘隽所部果然不堪一击,丞相所制红油柜车再次惊破蛮兵兽胆,真乃世间奇物!”
孔明回身,含笑道:“拙物不足为赞,此役倒是辛苦了子龙。区区小战,本不值得老将军你亲自披挂的。”
“子龙甘为丞相马前卒。”赵云不在意的一笑,一如往常。一面扶了孔明回帐,一路叙着战况,连连夸着孔明巧思。
命了左右去请众将升帐议事,孔明向赵云一笑:“子龙稍坐,亮唤湘儿起身去。”言语间,不自觉的温柔了起来。
眼前的人儿,正拥着薄薄的被褥酣眠。黛眉微颦,仿佛惊急,唇角却说不出的柔和。
又被魇着了?孔明不觉失笑,略略心疼,痴儿……
忍不住伸出臂,轻揽了她入怀,一手轻拍她颊,温言道:“湘儿,醒醒,该起了。”
怀中少女只顾皱眉,向着他怀里靠了靠,樱唇微张,低声叫着一个名字。
低了头,侧耳仔细听她含混不清的呼唤。
娇软的声音,断断续续:“伯约……伯……约……”
孔明怔了怔,慢慢将怀中人放回床榻。半晌,方抽身离去,站在内帐帘幕处略大了些声音:“湘儿,该起了!”
“相父?”姒湘揉着迷蒙的双眼,看着他的背影。
她的相父站在背光处,朝阳洒下耀眼的光,她看不清他。她满眼的明亮里,他的背影,俊朗,又孤单。
正要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单薄的轻绡罗衣,姒湘不禁红了脸,回身拥紧了薄衾,含羞笑了。
一向恪守礼仪的相父肯日日到她榻前探视,是因了她年幼时的那事。
泰山崩于眼前亦不动声色的相父,当时是真怕了吧……
也是因了她,大哥才会做出了那样的牺牲。
思绪坠入久远的时光里,姒湘只觉得心里微微一涩,又带了点子酸软的甜暖。
那一年,依稀记得建安二十四年,先主登帝位前一年……
她的先生,官拜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兼任大司马府事。那时的她,还没资格唤他相父。只是,循了素来的称呼,叫他先生。
她的大哥,迁了督汉中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
那一天,恰是她生辰,十岁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