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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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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頔从法国飞回北京,已经是深夜了。他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在空旷而灯火通明的马路上。
沈頔狠下心来预备的法国之旅,从在飞机上遇到杨樱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鸡犬不宁。
这是一次极其沉默的躁动,千万个不能平静的思绪都涌动在沈頔的心里,最后的结果就是他行尸走肉般跟着旅行团路过异国他乡,然后悻悻的再回来。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但时隔多年,竟成了飞机上的邻座。
但她始终没能陪他坐完短短几小时的行程,在临起飞的前几分钟,杨樱低头说了一声抱歉,东西忘记带了,就下了飞机。
再也没回来。
沈頔像往日一样懦弱的苦等,却像曾经的结局一样。
出了三里屯的地铁站,一阵寒冷的风袭来。他裹了裹厚重的围巾,呼出的热气让镜片蒙了一层花雾。
三里屯的夜晚是欲望和激情的聚集地,但这里聚集的,是有欲望敢放纵的人。像沈頔这样规矩到骨子里的人,常常自持飘渺的清雅,远远感叹一下马路对面躁动的灯红酒绿和无尽的堕落,然后默默走开。他那落在地上的感慨,时时还带着一份羡慕。
沈頔一直觉得,无论自己是安静还是放纵,总摆脱不了小丑的角色。在这个誉为首都的北京,像他这样沦为生活的行尸走肉的人比比皆是。但现实往往还故作好心的留给他一份不值钱的自尊和小到可怜的激情。于是便没有尽头的在现实和理想中的挣扎。
他本要像往常一样走开的,回到自己蜗居的小房间里。
但今天,他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马路对面杨樱的身影,如同幻影晃在他雾蒙蒙的镜片上。
杨樱用她发亮的高跟鞋踩灭烟头,绝望又倾颓的看着灯火通明的北京城。她精致媚俗的妆容像是盛开在肮脏泥土中妖艳的花,但浑身的散发的花儿命不久矣的气息让人有些忽略她的美丽。
沈頔跨过车流,站在杨樱面前。她穿的很薄,在风中摇摇欲坠。
“又见面了。”
她说的轻佻,点上一支烟,与几天前的落荒而逃大相径庭。
“小英,又有生意了?”
妖艳的女子走过,只留下一个让沈頔震撼的事实。杨樱看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职业。
寂寞又冷肃的夜里,杨樱掐灭了手里的那支烟,红唇微微一笑。
“800,需要么?老同学的份上,给你打个折?”
沈頔愤然转身离开,胸口滚烫的绝望伴着行李箱在地上划出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不停。
他又突然停下,转身折返回去。
“我给你一千。”
“想玩什么花样?”
“请你吃一顿饭,就在前面,那家面馆。饭钱另算。”
一整晚,杨樱终于露出了她本该有的神色。
十二岁的沈頔是插班生,即便是义务教育的小学,学校也十分注重最后的成绩,所以沈頔的父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小升初的最后一年转到了天小。
整个教学楼传出整齐的读书声和老师耐心的授课声,只有沈頔一人不安的寻找着自己的班级,他在门口遇见了一个吊儿郎当站着的女生。校服绑在腰间,长长的马尾辫垂在背后。
“看什么看?没见过罚站?”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杨樱,声名远扬的问题少女。
简陋的面馆里,深夜客人稀少。沈頔在杨樱坐下之前认真的将整个桌子擦了干净。
她有洁癖,很严重的洁癖。
一个有洁癖的人怎么做的了妓女?沈頔在起身的那一刻偷偷抹干了眼泪。
“花一千快钱吃面岂不是很亏?”
“不亏。”
沈頔紧张的发梢都在发抖。和我的整个青春相比,一千块简直太便宜了。
杨樱没胃口的拨了几口碗中油哄哄的面条,开门见山。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不用自我介绍,我认得你。”
每个班级都是一个小型社会,往往这种社会的成形在初中才初现端倪。但杨樱却过分早的出现在小学的人群中。格格不入,却带着让人向往的放荡不羁。她是老师眼里最头疼的学生。单亲家庭,黄土里的母亲,嗜酒成性的父亲。她在城镇不远处的村庄里,和市区边缘的孩子划在了一个小学。生长在命令和暴力为主要教育方式的农村。彻头彻尾,淳朴而鄙俗的农村。善和恶都不加掩饰,人后的嚼舌根嚼着嚼着就放在台面上破口大骂。
有教养的孩子都唾骂她。好像面对杨樱,他们就要费力的装起一副正派的模样。
沈頔的自卑让他向往起杨樱的无所顾忌。他成了那个懦弱又可怜的男孩。他和别人一同诋毁杨樱,换取有共同语言的友谊。他在背后偷偷关注杨樱,释放自己变态又微弱的感情。
他始终没勇气去维护杨樱一句。
十二岁的少年觉得自己的爱是荒唐的,他应该像其他人一样,看到这个女人浑身的坏处。
可最后他能感觉到的,只是无尽的真实。
沈頔愣了一愣
“也没什么好问的,要是一一问起来,就太多了。”
“是啊,我们之间,有什么好了解的。”
沈頔笑了笑。
“我已经五年没见过你了,最后一次,是高考前我偷偷跑到你们学校。我以为碰不见你,谁知道你正好和你男朋友一起出来。其实我喜欢你。没想到你认识我,我记得,咱俩说过的话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初中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班,高中没想到都不在一个学校了,大学索性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我高考的时候去网吧过了两天,没上大学。”
“是么?你总是这么我行我素。”
沈頔喜欢杨樱,是从她扔给自己一个篮球开始的。
体育课球是抢来的。
无论怎么样一个集体,总会有默默无闻的人,和备受瞩目的人。
没有谁规定,一个人拍篮球,就要把球让给五个一起打的人。可是偏偏沈頔只能笑着,将球递过去,自己装作无所事事的看着。
球跑到了场外,滚到了杨樱的脚边。她抱起球拍了两下,看了看篮球队,看了看沈頔。然后重重的,将球砸在沈頔脚边,说:“看好你自己的球。”
她知道球是从篮球队飞过来的,她知道球是沈頔的。
要是一个人无所顾忌,就能坚持自己认为的善恶了。
那天晚上,杨樱告诉沈頔自己得癌症了。已经活不久了,所以想用攒下的钱去旅游。但没想到碰见了熟人。她很害怕,所以逃下了飞机。
沈頔说,自己被公司炒鱿鱼了,心里很失落,所以狠心花一大笔钱去巴黎旅游散心,所以坐上了那班飞机。
沈頔问她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杨樱说老爸死的早,没留下一分钱,生活所迫。沈頔联想了一下杨樱的家庭,觉得合情合理。
二人分开时,杨樱没有要沈頔的一千块钱。她说,这顿饭,算是对你的痴情有个交代,也算是个了断。
沈頔又笑了,笑得无奈。
三天后,沈頔在同一个地方等到了杨樱。
他说想带着她去旅游,因为她的出现,两个人的计划都落空了。
杨樱拒绝了,她说那天自己只是逗逗他,她已经不干这行了。
但最后,他们还是踏上了飞往巴黎的路。
傍晚的夕阳里,杨樱虚弱的躺在摇椅上。看着远方埃菲尔铁塔的塔尖,脸上挂着微弱而满足的笑。
“如果我没有堕落为妓女,你依旧不会告诉我你喜欢我是么?”
“是。”
“你又有什么配不上我的地方呢?”
“我在人前诋毁你,和他们一样骂你是个贱货。”
“可我本来就是,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的身份,我努力改变过,可最终还是如此。”
“我不想去崇尚一个身份,我只是喜欢你。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么?不过都是在谷底挣扎。我的自尊如同你的身体,被丑陋自大的人践踏,那一身的泥水,不过是从他们身上,沾染到我们身上。”
杨樱笑了,在温暖的夕阳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或许活的优秀一点,你的世界就再与我无关。但是我没有,我努力过,却无法改变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和这种平凡至死的生活。”
“他们的关爱永远隔着一个阶级,我在狭小而黑暗的地方孤独,无法感受优秀者的温暖。谁都没错,是我想要的太多。”
当人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开始,都心安理得的披上一层虚伪的皮。社会的动物,顾及太多,感情太多。注定一些人孤独致死,虚伪成瘾。
沈頔疯狂的迷恋上杨樱的潇洒,从某一刻开始,他觉得自己周遭无尽的阴暗,曾有一盏昏黄自由的灯光来过。
那天第一次,他很想亲吻杨樱,沈頔拾起窗台上落下的樱花,轻轻别在她的耳畔。杨樱醒了,她拿起红粉的花,说:“瞧?连花都懂得落在能避雨的阳台上,又有谁能无所顾忌的活着?我只是看淡这条命,才无意中感动了你。要活着,就得苟且。常常安慰一下自己,记得苟且的舒服些。”
沈頔低头,他想吻她。但杨樱推开了他。
杨樱说,不需要理由,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杨樱的洁癖很严重,她从不碰沈頔碰过的食物,水,不和沈頔用同一个厕所。她每天都会用消毒液打扫房间。
沈頔是幸福的,所以他由着杨樱来。杨樱的身体,越来越差。
在巴黎的最后一天,杨樱突然说想去蹦极,沈頔克服了心里和身体上最后一丝恐惧,和杨樱一起站在了跳台上。杨樱紧紧的抱住了沈頔,在他耳边说:“谢谢你,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的语气调皮而诚恳,仿佛像一个几岁的孩子,向妈妈讨要最后一颗糖果。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伴着空气中松针的苦涩,让沈頔感到一阵鼻酸。所有的气味在身体骤然下落是烟消云散。
他们悬挂在空中,紧紧相拥。
沈頔看到了下方无尽的清水。映着繁华而寂寞的北京城。映着耀眼而炙热的荣誉。映着无尽的空虚与妥协。生命的尽头,那一切切,都在水波的荡漾中脆弱而飘渺。那些禁锢在人身上的藤条,竟是如此不堪。
杨樱瘦弱的身躯终于撑不起她往常的衣服了。
她从不让沈頔和她一起去医院。
她说,没有原因,不让就是不让。
回到北京的第二个星期,沈頔投出去的无数份简历终于有了回复。他还是满心欢喜的投向另一片荆棘的禁锢。
或许人生,就在于以如何方式苟且。是否苟且出自己还能接受的结果。
中午他开心的告诉杨樱自己找到了心仪的新工作,杨樱很替他高兴。吃过饭,他送杨樱去医院做检查,自己则去开始实习准备。
临走前,杨樱说:“我时间不确定,你就不要来接我了。”
沈頔说:“好。”
杨樱看着沈頔远去的背影,告别挥动的手久久不愿落下。
终于,她一声轻咳,鲜红的血从她纤细的手指中溢出。
血是热的,心是热的。
或许人生走这一遭,能够不遗憾的,就看这最后一刻。
噪杂有序的医院大厅人员忽然聚集在了一起,她渴望一生的关怀,用最后的生命换来了片刻。
沈頔对杨樱的死有准备,可最后,他还是拿着死亡结果嚎啕大哭。
他说:“他不该放纵杨樱,他应该强迫她来治疗,尽管癌症晚期的治愈率很小。”
尽管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愿意强迫杨樱做不愿意的事情,生活,有时不用苟且。甚至不用苟且活着。
医生说:“她不是癌症,是艾滋病。”
他想起她的洁癖,想起那满屋子消毒水的味道。后悔自己没能吻她。
他记得自己同她吃的最后一顿饭,她拿起自己吃了一半的饼,毫不犹豫的啃了一口。她说:“她没有洁癖,只是讨厌那些和自己称兄道弟的人。”
那一刻沈頔知道,他崇拜的潇洒的杨樱,一直在苟且。可是她却真的把自己变成了一盏游走在黑暗之间的灯。
没有算过日子,沈頔不知过了多久,重新成了在北京城赶地铁的上班族。他依旧善良着,热血着。在这个拥挤的城市依旧冷漠着,卑微者。
他心里无尽的阴影被一盏永存的灯眷顾着。
或许自己能成为一个更长寿的灯。
他知道这样的阴影多到能笼罩整个世界。
可是每每他看着那些冷漠而礼貌的笑容。每每看着人们修养的隐藏。那盏灯如同面对汪洋大海,几近被咸湿的海风吹灭。
最后,他只问自己,什么才叫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