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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返魂香(二) ...

  •   白马寺后禅房中,一个眉毛全白却肌肤红润的老和尚,从赵璇手中接过了一个黑色小瓮。

      这小瓮通体丝光不反,触手冰寒。

      老和尚拿到这瓮后仔细端详了一番,见这瓮的封口处贴了一张黄澄澄的符纸,上面用赤红朱砂写了一个云篆,不禁点头道:“用黄泉土烧制的陶罐装着,启口处又用敛息符封好,唐氏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说罢对着瓮口一阵喃喃念咒,只见这封口的符纸竟自己揭了下来,那纸上所写云篆也消失不见了。

      赵璇一向听自己的父亲赵侍郎推崇白马寺的辨悟和尚。但不知怎地,他生来便对和尚有一种厌恶,若非这次真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来找辨悟。

      这辨悟将敛息揭下之后,一股幽冷浓郁的香气渐渐从瓮中散溢出来。不过一息,便充溢了整个禅房。初时尚且只是浓郁,但片刻之后便厚重地近乎粘稠了。

      随着香气在禅房中散溢开来,房中的温度也逐渐降了下来。今日本是天朗气清、颇为温暖的气候,但此时房中竟阴寒起来。

      “不好!”辨悟和尚惊呼一声,忙招呼身边的小和尚,“净空,快将禅室的门窗封死,不能让这香散出去!”

      那小和尚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也立即念咒将禅室紧闭,务必不令房中的一丝气息泄露出去。

      此时房内香气已经浓郁得杀人,那赵璇的侍女最先挺不住,已经闭过气去,昏倒在了一旁。

      房中原本四人,只剩下三个还能站着说话,辨悟这才将盛着香丸的小瓮盖上,又念了句咒,这房中香气才不再变得更加浓郁。

      赵璇撇了一眼昏倒的侍女,眉头紧锁:“我这侍女虽然蠢笨,好歹也忠心侍奉了我几年,和尚若是不愿她在场,只将她赶出去便罢了,何故让她晕死过去。”

      辨悟念了声佛:“施主莫非以为是老僧施咒让她晕了么?这返魂香便是未点燃的生香,也不是凡胎□□能承受的,她已是生魂离体了。”说罢吩咐方才的小沙弥:“净空,你快将这女施主的魂魄定住,为她暂时封住七窍。”

      说着只见那辨悟的身边的小沙弥将小红趺坐在蒲团上,又朝她念了几句咒语,她才悠悠转醒。

      见此场景,赵璇不由大喜过望,这辨悟果然能招人魂魄。又望向房内当中的床榻上,只见这床榻上躺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这男子面色惨败,双目紧闭,毫无生气,分明是具死尸。

      “孙郎,你有救了!”那赵璇一把扑向躺着尸体的床榻,泪眼莹莹,眸中千怜万爱,不甚缠绵。

      “施主这话言之尚早。”辨悟的话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将赵璇满腔欢慰之情冷了大半。

      只听他道:“返魂香只能使魂散重聚,死魂反乡。这位孙公子的寿数已在生死簿上勾没了,便是聚魂之后也不过是个鬼。老衲虽有几分修行,但人死复生,却是难为。”

      赵璇猛地抬头,眸光如电,射向辨悟,不可置信道:“你胡说,明明我之前招来的那个方士就说过,只要魂魄完整,死而复生不是难事!”

      “唉。”辨悟叹息一声:“痴儿,寿数已尽,便是强行将魂魄定在肉身当中,也不过得到一具行尸。赵施主,你难道真的想让孙公子的魂魄困守遗躯之中,日日见自己的身躯腐败,不得安宁吗?”

      “不,不!”赵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千难万险打听到的复生之法真相竟然是这样的。连魂魄都不得安宁,他怎么舍得?

      要不是因为他,孙郎怎会到了如今的地步?想当初,孙郎入洛,是春闱得中的青年秀士,春风得意,跨马蹄花,想到这里赵璇不禁捂眼大悲。

      好一会儿,方听他的声音渺渺传来:“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孙郎的魂魄不齐,还请辨悟大师为他聚魂。”

      辨悟念了一句阿弥托佛,从瓮中取出一枚香丸托在掌上,嘴中念念有词。

      只见这香丸上面突然燃起一阵阴火 ,随着阴火燃起,香气也大盛,四周响起了呜呜的鬼哭声,开始还似有若无,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如同在耳边哭号一般。

      一阵阴风袭来,逼得房内除了赵璇和辨悟以外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尤其是侍女小红,她刚刚离魂,此刻魂魄又有离体的征兆,小沙弥净空忙结了个法印按在小红天灵盖上,这才没让她的魂魄随着阴风离去。

      “好了。”随着辨悟的话音落下,禅房内的阴风与鬼哭声都消失不见了。

      小红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房中立着一个好似水墨般透明的人,细看五官,不是孙公子是哪个?

      赵璇见了孙公子的魂魄,喜不自胜,忙要扑将上去,想要把这些天的经历的失去他痛苦、思念以及想要复活他,却求而不能的悲痛全都倾诉给他。

      但是还未触及到那孙公子的衣角,便见那孙公子朝赵璇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一眨眼,竟不见了!

      赵璇见他的魂魄在自己的眼前不见,简直要疯,他崩溃地攥住辨悟的胳膊,大叫道:“子楚呢?我的子楚去了哪里?你把他的魂魄弄到哪里去了!”

      净空忙上去把辨悟抢出来,斥责道:“你这施主,好生无礼。师傅已经替你把孙公子的灵魂聚起来了。孙公子既修复了鬼魂,那就是有自己的意识了,要去哪里他自己会做决定,你这话应该去问孙公子!”

      辨悟倒是不恼,反倒颇为好奇道:“照道理孙公子刚刚才聚了魂魄,这时候寻常鬼魂便是意识都模糊,更别说还能随意驱使自己的魂体。想来这孙公子也应是个有来历的。”

      赵璇哪里愿意听辨悟师徒在这里说些不着调的话,他一把将净空甩开,揪着辨悟道:“我不管子楚是什么来历,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你能把他的魂魄招回来,肯定也能找到他的去向!”

      但这辨悟却着实不善占卜之术,只能摇头。赵璇无法,只好将孙子楚的尸身先托付给了辨悟师徒,自己带着侍女小红,重新去寻方士去了。

      却说这孙子楚的魂魄去了何处呢?

      原本小山和师傅坐在榻上看招魂现场确实很带感,只是这招来的魂魄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有些惊恐了。

      便是小山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些妖魔鬼怪,但猛地见镜中之人来到眼前还是被吓了一跳。

      那孙子楚估计也有些害怕,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看周遭的布置,桌床几榻、琴香花镜,无一不足,分明是个女子闺房。他抬头一看,只见窗前榻上,一男子怀抱少女,那男子见他目光投来,不由目露恐吓,忙将少女纳入怀中,那怀中少女也分明是被吓了一跳的模样。

      孙子楚当下不敢再看,忙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上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虚幻之体,顿时想起,自己已经死了。

      小山从师傅膝头跳下,见孙子楚先是一脸非礼勿视不知道往哪里躲的窘迫,再到一脸恍然,似哭非哭的怅惘模样,忍不住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孙子楚忙向小山抱拳行礼,“姑娘容禀,在下死了许久,一直没什么意识,直到方才有人为我聚集了魂魄,我才恢复了神志。只是那为我聚魂的人中,有一个我不想见的人,我心中不愿见他,这个念头才一转,就到了这里。”说着又向师傅作揖:“情急之下,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小山见他自己都搞不明白,就转头看向师傅。师傅正为这突然出现的小鬼打扰了自己和爱徒的亲昵时间而生气,冷冷道:“枉死之人,你本应在枉死城中游离,不得超生,如今既已聚魂,何不自去轮回?”

      孙子楚见人一下子就点出了自己的跟脚,明白他必然身怀神通,当下更恭敬了:“高人容禀——”

      小山笑盈盈地打断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孙公子既然来了,我们不能不招待,不如去花厅说话吧。”

      眼见这个孙子楚和赵侍郎之女之间有个大瓜可以吃,小山就像是瓜田里的猹,眼睛都闪闪发亮。

      师傅本想直接把这倒霉鬼送回地府,见小山这兴致盎然的模样,只好作罢。吩咐那绿菊侍女将冤死鬼领去花厅,自己则一把将小徒弟按在膝上揉搓了好一会儿。这师徒两个在房中黏黏糊糊不提。

      到了花厅,绿菊侍女请孙子楚上座,端了一杯茶来。

      孙子楚忙谢道:“姑娘不必忙,我是个死人,吃不得凡间的东西。”

      绿菊侍女掩唇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奴家贱名小绿。寻常茶水公子肯定是吃不得的,只是我家的茶不是凡间的蠢物,公子只消一试,便知道其中奥妙。”

      孙子楚只好将信将疑地去接茶杯,只见那茶杯自己悬浮在孙子楚掌心,随着他一托,一股极为清灵的气息就顺着他的喉咙流入腹中。孙子楚只觉头脑更清楚了些,细细一看,原本虚无的身体竟然化作了实体。

      他便知这茶水定不是一般解渴之物,不知是什么神异的东西。只得连连向小绿致谢。

      一本正经的呆样惹得小绿笑眯了眼,“我不过是听从主家的吩咐,说到底是公子您的缘分,谢我做什么?”

      孙子楚讷讷不知所措,只能向小绿打听主人家的名号。

      小绿道:“我家姓唐,在洛京做些香料、药材的买卖。”

      孙子楚讶然,惊喜道:“原来是唐家香铺。”

      原来这唐家香铺在洛京已颇有名声,便是普通百姓也略有耳闻。更不要说文人骚客,优伶游女,他们这帮人,本就是最追逐风雅的一批人。

      这孙子楚本是山东人士,祖上因襄助有功,曾经做过两任金华太守,但到了父亲这一辈举业不成,只是靠着祖上的荫蔽做了一个下县的县令,结果没几年竟一病去了,只给他留了两间破屋,几亩薄田和一位年届古稀的老家人。

      但他却因自小聪明伶俐,过耳成诵,十三岁时被州学推举到了长安的国子学,去年从国子学被推举参加春闱,得中杏榜,任了弘文馆的校书郎,在年轻官吏中颇有几分才名,眼见便是要重振家声,没想到才几个月就人死账消,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回忆起前几个月他刚刚到洛京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要说他不后悔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也是假的。

      说到底,最初是他见色起意,又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非得撞一撞南墙,才知道世情如铁,只是没想到这一撞,把他的一条命都撞掉了。

      小山和师傅手牵着手出来的时候,就见那孙子楚一脸怅惘的模样坐着,身体倒是凝实了许多,若不细看也看不出破绽,想来定是小绿给他吃了什么。

      如今他这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身边侍候的也多是异类,一个不小心他们就拿些不是凡间的东西或是招待,或是贩卖,想他本只是想安安静静做些小生意,结果因为这些非凡之物,倒是有了些神神秘秘的名声,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见小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小山也无奈了。他家里这些侍女下仆,虽然多是草木所化,但一经被点化,那就不是傀儡了,而是正经妖精,都有自个儿的心思,很是有些傲气。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多说小绿,少不得往后再看,恐怕时间一长,他也忘了,不由得暗叹一声。

      小绿见主人只是轻轻看了她一眼,眼底一抹狡黠闪过,她知道主人这是不追究她给孙子楚喝了碧落之水了。

      席分主次,小山道:“孙公子如今已不是凡间人了,将来打算如何呢?若是想要轮回,我也可以帮着请来黑白使者。若是不想——”他看了一眼师傅,“我们也能教您如何保存魂体,只是阴魂在阳间久了,恐怕有魂飞魄散的危险,且,生死异路,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孙子楚嗫嗫,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留恋凡尘。他父母亲人具无,唯一一个老家人也因为要救他跌到河里淹死了,而所恋慕的那个人又厌恶自己至极——不由扯了扯嘴角,似乎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想要开口说尘归尘,土归土,但又怎么也张不开口。

      小山见了,善解人意地笑道:“倒是也不用这样急忙告诉我,方才一盏茶可保公子三日魂体不散。”
      孙子楚忙又致谢:“生受君家的好茶了。这样好的东西,想我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八品绿衣,若非是去豪门大户席上,恐怕也难以得见。”

      说着又自嘲地笑笑:“不过依我生前寒微出身,便是去了也不过是供人家取笑的诹客,哪里会喝到这样好的茶水呢?”

      小山还未说话,小绿就插嘴道:“郎君何必妄自菲薄呢?上个月裴中书在府中大宴宾客,奴婢与姐妹们有幸忝列其中,席间孙郎为奴一位妹妹作诗一首,赢了满场喝彩,连裴中书都盛赞您才思敏捷,立意高远,乃当世俊才呢。”对他极为推崇的模样。

      小山这下子明白为何小绿要给孙子楚端来碧落水了,原来这孙子楚是她的偶像,怪道呢。

      “这——这——”孙子楚闻言不由瞠目,自从他离开家乡求学至今,所受最多就是旁人的冷眼诽谤,便是学成之后有了几分名声,也如同空中楼阁一般都是浮华。

      谁知死后不意还能被人如此推崇,当下不由有些脸热,但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暖流。

      只是回顾席间诸多侍女,并未见到这位小绿姑娘的身影。小绿容貌出众,并不是会让人一见便忘,泯然众人的人啊。

      似乎是看出了孙子楚的疑惑,小绿含笑道:“奴婢德蒙尊上点化,能够侍奉主人,原身是一盆绿菊。”

      孙子楚这才知道这位小绿姑娘是一位菊妖。

      再联想往日在坊间听到的种种关于唐家香铺的传言,以及今日所见,不由觉得上首的小山及师傅更是莫测。

      小山已经习惯了外人将他看做异类,他与师傅生活久了,对凡尘芸芸众生也难免生出了些漠然之心,因而对孙子楚的心思全不在乎。寒暄完了,他开门见山问道:“洛京乃天子脚下,龙气庇翼之处,治安甚好,孙公子又任着皇差,不似倨傲之徒,怎么突然就罹遭不幸了呢?”

      孙子楚闻言,不由掩面愧道:“都是我见色起意,不自量力的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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