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欢》归云燕

1、未央宫

　　未央宫华灯初上，九重宫门人烟稀、寒鸦鸣，笑语欢声早成昔年往事，郁郁青葱只剩落花红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更鼓滴漏，越发显得宫门清冷。

　　慕容俊光脚踩着殿中的青石板，颓然倒坐在未央宫大明殿的殿堂内。一手执酒坛，猛地仰头灌下，批面而下的酒水迷住了眼睛，沿着蜜色的脸颊蜿蜒而下，划过薄唇，滴落满地。
　　殿帘卷起，细碎的门纱迎风飘舞，金碧辉煌都化了一夕残照。
　　“砰”这已经是慕容俊砸碎的第三个酒坛子了，满殿宫人匍匐一地，不敢喘息。

　　“啪！”慕容俊的脸上挨了一巴掌，愣愣地瞪着来人。
　　一袭蓝衫的男子腰间跨剑，直闯禁宫深处，厉声道：“殿下，别喝了。”
　　慕容俊看清眼前人，竟是屈膝一跪，“林落，你是不是恨我，我的确该打啊”，语气竟真像个做错了事情，认打认罚的小孩子。
　　林落惊慌，赶紧也跪下。
　　身为人臣，打了当朝国君一巴掌，已是冒犯天颜，幼承庭训的林落又岂能受得起国君一拜？
　　林落摇头道：“殿下，我知你今日回到未央宫，心中不快。但我们受了那么多苦才能活着回来，若还沉溺于往事，无谓自责，岂不是复国无望？你又怎么对得起牺牲的小王爷？”
　　慕容俊站起身来，将最后一坛子倒于未央宫正殿，祭奠十万死难的亡魂，长跪于地，“林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相父，对不起九弟，对不起慕容家列祖列宗，对不起燕国千万臣民……我是个罪人啊，沉迷于妖人颜色，误国误民。我慕容俊在此对天立誓，不报此仇、不复家国，我将有如此坛。”
　　酒坛碎裂了声音响彻整个未央宫，嘤嗡不绝……恰如燕国破碎的山河，恰如流离失所的百姓，恰如慕容俊被凌迟的心灵。
　　寒风穿堂而过，悲鸣呜咽，卷走了燕国仁慈义气的君主，卷走了梨花树下真心真性的七爷，也卷走了未央宫最后一抹温暖笑颜。
　　慕容俊掺起林落，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国破家亡之后，林落是他唯一的“兄弟”。

　　“那人呢？”
　　“还跪在宫门外，已经一整天了。”林落泯泯嘴唇，看着那人孱弱的身体在冬日寒风里从清晨跪到日落，不是不心疼，可国仇家恨、恩怨情仇，时至今日又有谁能说得清。
　　“绑缚了双手，让他三步一叩首，膝行进九重宫门。”
　　林落看着慕容俊，终无言。或许从今日之后，七爷终能做到绝情绝义，目前状况下想要复国，要的不是仁义、不是宽容，而是一份绝人绝己的不择手段。无情？对七爷未必不是好事。

　　宫人传唤，七爷终于准他“进”宫门了。
　　明寐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连连磕头向宫人谢恩。
　　能再进未央宫，明寐从未敢奢望，即使是双手被反剪，脚上拖着重镣，膝行进九重宫门，他也甘之如饴。

　　未央宫，门九重，即使是平常步行从宫门至正殿大明殿都要一个时辰。明寐手被反扭在身后，用得是最疼痛人的绑人方式，那是宫人们的零碎折磨，绳子勒进手腕，勒到不能再紧的地步，道道瘀紫。
　　和脚上的镣铐比起来，手上的疼痛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镣铐用的是百斤重镣，原本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武功高强的江洋大盗的。
　　明寐不会武功，拖着百斤重的镣铐，不能起身，没法用手撑地，全身的移动只能依靠膝盖和双腿的力量，每挪动一步，万分艰难。
　　本来，慕容俊的王令中只命令“膝行”，并未要求加脚镣。但在燕国王宫中，恨明寐的人不只一个。谁叫他是燕国国君最宠溺的男宠，谁叫他是百姓口中的“祸国妖姬”，谁叫他竟然敢“背叛”了慕容俊。身居高位、万千宠爱的时候没人敢惹，一笔笔账暗暗记在心底，一旦失势，九重宫闱就是失宠者的人间地狱。
　　膝盖被磨破了，脚腕被磨破了，一次又一次扑倒在地，又用破碎的膝盖撑起身子。从宫门到正殿，蜿蜒出道道血痕。明寐却一直坚持着，“三步”一叩首，虔诚无比。佛曰“当受则受”，有错在先，受罚也是该忍着的。
　　早在跟随七爷重回未央宫时，明寐就对未来的命运有了底数，虽是被迫回来的，但心底却真心怀念着未央宫里的一草一木，却又怕见到未央宫里的物是人非。

　　待撑到大明殿前，已是三更。无人敢叨扰君主安寝，更没有人敢让明寐起身，长跪于大明殿外直至天明，是他唯一的出路。

　　膝盖和脚腕已经被磨得惨不忍睹，血迹渗透薄裤濡湿一地。从清晨开始到现在，整整十二个时辰，水米未进，薄唇干裂冻得青紫。身上的衣衫被疼出的汗水浸染，粘在背上，又被刺骨的寒风捂干，明寐就在反反复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瑟缩颤抖中，独自忍受着折磨。
　　大明殿外有一个计时用的巨型沙漏，细沙无声，时间的流逝像抽丝剥茧一样漫长，丝丝缕缕抽离，牵扯出无边无尽的痛楚，看不到彼岸。

　　时间一长，明寐才发现，原本最折磨人的不是膝盖，而是右手，绑缚了几个时辰，终于叫嚣着算总帐。右手曾受过严重伤害，早已半残，每到冬日，都会疼得钻心刺骨，往年，慕容俊会整夜不眠不休帮他揉搓擦药，陪着他一起熬过漫漫长夜。
　　今夜，他只能和勒到麻木的绳索叫劲，想自己揉揉都不可能，清清楚楚的感受每一分疼痛刺入身体，把以往的幸运一次还清。

　　未央宫内，慕容俊辗转反侧，心神不宁。
　　挨到三更终于安寝，却又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下意识叫了一声“明寐”。
　　甫一出口，慕容俊简直不敢相信，带有惩罚性的狠狠煽了自己一巴掌。
　　国破家亡，多少人牺牲，多少人忍辱负重，才换得自己重回燕国故土。不想着如何励精图治，却在回宫后的第一天，去惦记一个背叛自己的男宠。
　　起身，再也睡不着。想起那个“膝行九重宫门”的王令。那人早年曾受过折磨，身体一直不好，可否撑得住？
　　慕容俊一边为自己的想法汗颜，一边又忍不住想去看看惩罚的结果，翻覆多次之后，天都快亮了。

　　慕容俊终于踏出大明殿外。空荡荡的玉阶上一片凄然，空无一人。
　　一阵儿寒凉直落心底，自嘲的笑笑，那人又非真心待我，进得未央宫后，岂会傻到殿门长跪？人家到底比自己绝情。
　　旋即怒火上窜，一半冲自己，一半冲明寐。
　　明日该让他好好清醒清醒，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主子没叫起，胆敢自行起身？
　　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天色将明未明，看不到殿门外浸染的满地血迹。

作者有话说

　　继续挖坑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