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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5章 ...


  •   络之带回来的寡妇本姓龚,因其亡夫姓孙,故众人都唤其孙嫂。孙嫂还带来个不到四岁的儿子,神情扭捏,躲在他娘后面。络之道:“我这里人少,事更少,以后你就住在后面房间,日间打杂的事留心点就行了。”那孙嫂得了这个安身之所自是万分感激,忙道:“知道了,得四姑娘收留,必兢兢业业在此处服侍。”她是安于本分之人,从此真的起早贪黑,将仰桐庐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其间最开心的是琉璃,天天乐得在房里睡觉,络之唤她她也不动,还翻个身问她:“孙嫂子呢?”

      子巽已搬来仰桐庐住,他本想让络之搬去他那里,她却再三不肯,他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搬过来。因仰桐庐离前屋较远,离正门更远,他出门很不方便,于是就命人重开了西南的角门。从此出入西角门人又多了起来,子巽又叫人重新整理了那里的几间抱夏厅当作书房用,没过几天索性连会客也搬到那里,于是韩府的西门倒成了正门,每天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这几天宫里事多,他又是枢密院的主事,天天忙到黄昏时才到家。曾伯便一路跟进来,回报今日来了谁,谁来等在客室里候见,哪些必要见,哪些可以不见。等他把一切处理停当,月亮已黄澄澄地挂在天上。他先去见了母亲,韩母自有一番话要叮咛,再回仰桐庐的时候络之往往都睡了。

      这一日他心情不好,回去时却跑来一小孩撞到他身上,他立刻沉下脸喝道:“哪里跑来的野孩子!”琉璃忙赶上来赔笑:“这是孙嫂子的小子,不懂规矩撞到姑爷了。”又拉着那孩子道:“给二爷道个闹,快!”谁知那孩子只躲在琉璃后面,死也不愿出来。子巽皱着眉进屋了,正面小桌上放着几盘点心并一壶茶,还袅袅地散着热气。西周没人,他便进了里面房间,络之正坐在床上看书,怀里还放着包梅片雪花洋糖,他笑道:“你倒清闲。”

      琉璃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他梳洗,他随口问问:“孙嫂子是谁?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络之一旁道:“上次回家时带回来的,我和你说过的。”他这才记起来,拉了拉领口的扣子对琉璃道:“太紧了,不是叫你弄松吗?”琉璃道:“松了,昨天爷不是说正好吗?”子巽道:“我何时说过?今天勒了我一天。你怎么做事的?!”琉璃嘟了嘴,沉着脸端着脸盆出去了。子巽回头对络之道:“这丫头是要反客为主了吧。”

      络之笑了笑,放下书问道:“我把外人接进来,你不高兴了?”子巽坐在床沿正褪着靴子,听她如此说,便道:“怎么这么说?”她低了头道:“他们是从我家来的,我没问过你就带了进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子巽坐到床上道:“什么你家的,你和我才是一家。”他拿走她怀里的那包糖笑道:“晚上还吃糖,当心弄坏了牙。”一会又问道:“过两天你爹出殡,你要回去吗?”络之正不知如何对他说这话,听他先说了,就道:“就是后天,我还想回去一次。”他翻着她手里的书道:“那我派人送你。”

      络之点点头,若非不得以,她决不会在他面前提白令璩。他此刻脸色疏离,虽是搂着她,手臂却是冷的。她动了动,他才回过神来,微笑道:“怎么了?”她看着他道:“没事,你好象很累,早点睡吧。”他笑道:“是累得很,我都有些厌倦京城了。”他看她嘴角边还有雪花糖,便拿手替她拭:“这些天不知怎么了,看到公文就烦;要是我们还在江南就好了,做一对无名夫妻,无牵无挂,倒落得逍遥自在。”

      络之把头枕在他手上,轻轻道:“你这样一个人也会这样想。”子巽就问:“我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却语塞,他微笑道:“答不出来了?”她的确答不出来,子巽的种种行经她都不愿深思,好似停在最表面就最安全。他却皱眉道:“好象你曾经说过我阴险狡猾之类的。”她道:“哪有――我没有。”接着又瞪了他一眼:“就算有我也没说错。”他点点头:“你的慧眼一向让我钦佩。”

      二人躺了许久都未说话,朦胧之间,络之正要睡去,子巽却道:“咱们别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她闭着眼睛说:“是你在计较――一直都是你在计较。”子巽道:“有些事非做不可――再说你爹已经死了。”她睁开眼,略微移开点问他:“怎么死的?”这心底的疑问她一直不敢提,如今却脱口而出。子巽平静地望着她:“病死的――朝廷的公文抄里都写了。”她对上他的目光:“我不信。”子巽并不退缩:“不信也无法――你不是也在计较了?”她叫道:“我怎么能不计较,他是我爹啊。”子巽道:“当初死的也是我爹,只一点和你的不一样,他还是慈父呢。”她看着他道:“如今你心愿达成了,倒叫我别做计较;你没有那样的宽宏大量,我也没有!”子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怒道:“你拿什么来和我比!?你有亲眼看见铡刀下面血淋淋的人头吗——那双眼睛还会动,凄惨惨地望着你,叫你夜夜做着噩梦;大批禁军如狼似虎地扑到你家,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芳儿吓得哭不出来,只抱着我的脚打嗝;我爹花了二十年写的札记不知孝敬给了哪位公公,如今都成了一堆废纸;我娘和大嫂的贴身衣物都给翻了出来,挂在军刀上给众人嘲笑――这些你都经历过吗?这些都是你爹的杰作!我真后悔让他那么容易就死了,我没让你们一家陪葬已经很客气了,你还怪我不够大方!?”

      他不太发火,一旦发起来也不会叫嚣,却更教人害怕。络之只坐在角落里,他说完后双眼还闪着怒光,呼吸也失了平稳,好似一头猛兽舔着自己的伤口。她缩得更远,他哼道:“你坐这么远干吗?”她只低头看着手,一会感觉他移了过来,听他悄声问道:“你还怕我?”她不知如何回答。他沉吟一下:“你怕哪天我――加害你?”她却直觉地说:“不。”说完立刻觉得不妥,果然子巽笑了起来,问她:“为什么?”她望了他一眼,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在还剩一丝迷茫之际生生压下,她冷静说道:“要害早害了,你也不会等到今日。”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重新把她拉回怀里,过了许久才柔声道:“以后不再提这些事了。”她轻轻点点头,却说了句:“对不起。”他把她箍得更紧:“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你一直都是明白的。”她又点点头,却还是问道:“那我爹――”子巽接道:“病死的。”

      第二日子巽一早便进了宫,谁知敏公公却悄悄回道:“皇上不在宫里。”他皱起眉:“皇上去哪里了?”身后却传来冷笑声:“我也想知道呢!”子巽回头一看却是陈贵妃,他忙退至一旁,陈贵妃便上前笑道:“连韩大人都不知道皇上的行踪,那我只有问你了――敏公公。”敏公公倒还镇静,赔笑道:“奴才真的不知道,哪有主子要向奴才交代行踪的道理。”陈贵妃冷冷道:“西郊的院子最不干净,蚊虫又多,皇上会住得惯?怎么没让你跟着伺候?”敏公公疑惑道:“皇上去了西郊吗?奴才没听说。若真是去了,皇上没传奴才也不能去的。”陈贵妃咬着下唇走了。子巽也要离开,敏公公却拦着:“二爷留步,昨天三爷来了信,皇上看了就交给了奴才,说是今日遇见您的话就转交。”他说着就取了信来,子巽接了后道:“多谢。”

      敏公公望着子巽走远了就回身到自己的耳房内,才刚坐下,门却“砰”一声开了。他看见刘福走进来,就奇道:“你怎么回来呢?那边不用伺候了?”刘福吃了口茶道:“巴不的把咱们奴才全赶回来,再把这皇宫搬了去,大约就心满意足了。”敏公公重重拍在他脑门上道:“臭小子别胡说!”刘福悄悄笑道:“我说敏大总管,咱们可得找对主儿,照着情形,中宫就要开始腾地了;我若得了便宜捡了这个差,往后的日子还用低声下气吗?”敏公公吸着烟管隐隐笑道:“你见过多少世面?晴天白日做起梦来,这宫里的人从来只过着今天,将来的事谁算得准。”刘福嘟嘟囔囔道:“反正我看着就那么回事。”敏公公不耐烦:“行了,回来什么事?”刘福道:“让我运清水过去,嫌那里的不干净。”敏公公皱眉道:“不都一处来的吗?”刘福撇撇嘴道:“上面说不干净就不干净;咱们这些奴才就是命贱,这来来回回要跑多少次才成全皇帝老儿洗一回鸳鸯浴。”敏公公哧地笑出来:“你这张嘴烂了才好。”

      子巽回到家时却是愁眉紧锁。他已许久不进正院书房,这次却坐在里面不许外人打扰。付纳立于一旁,一对小眼跟着子巽的步子转来转去,他一贯机警,这会儿却胶合着焦虑,表情仿佛一头待战的猎狗。子巽咳了一声,皱眉道:“看来皇上不预备把蓝丹放出来了。”付纳道:“蓝小姐这样太危险了。”子巽回头看他一眼,隐隐笑道:“我以为你会说咱们要危险了。”付纳一楞,立刻说道:“蓝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子巽沉默看着他,付纳给他看得微微涨红了脸,解释道:“在下阅人无数,蓝小姐这样的女子重情重义,世上罕见,断不会为了私欲出卖二爷。”他看子巽依旧不语,又急急道:“二爷不要误会,在下是就事论事,绝没有非分之想。”子巽摆摆手:“你说得没错――一句也没错,我真后悔把她卷进来。”他说完便仰头靠在椅背上,付纳走上前道:“二爷,宫门深似海,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您真的预备让蓝小姐在宫中蹉跎了岁月?她一心一意想着你,你不能坐视不管啊。”他已近不惑之年,但素来与女子无缘。刚入城时穷困潦倒,蓝丹受子巽之托对他略做照料,他便感戴不尽。蓝丹风华绝代,又兼性情豁达,是喜是怒皆呈于脸上,无一般女子拘泥之态,使得付纳眼花缭乱,只把她当作天神歆慕。这世上他最服的男子是子巽,最敬的女子便是蓝丹,他自知高攀不上,故希望将蓝托付于子巽。哪知世事多变,人算不如天算,自蓝被接走后,他懊恼至今。

      子巽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得见她一次;若她愿意,我便想办法助她离京。”付纳想了会道:“这样子风险太大,不如用信吧。”子巽烦躁地摇摇头:“信里说不清楚。”付纳便道:“二爷想如何安排,尽管吩咐在下。”

      刘福在西郊园林只当差二个月,因期间犯了一次小错,便叫人打发了回去。他正哀叹之际,却惊觉与他同来的一行人大都被赶回了宫中,内院中伺候的宫女也不是原先的那几个熟脸,他不由地苦叹:“没那个命伺候未来的娘娘喽。”正准备打包袱离去,突然记起还欠月华门守门的酒钱,便提着包袱走过去了。他还未靠进月华门,就有个公公拦道:“小兄弟哪里去啊?”他只当皇帝来了,便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答道:“小的是御缮房里的,今日交了这里的差正要回宫,来和当值的总管辞别一声。”那公公哦了一声,笑眯眯地答道:“今天德太妃做生日,有脸面的都去宫里讨赏了,只怕小哥你要白跑了。”刘福恍然大悟,心想怪到今日这里冷清清的,忙回道:“那小的不久留了,告辞。”那公公还笑道:“你若走快点,大约还有赏钱拿呢。”刘福心想果然如此,便忙不迭地走了。

      蓝丹一袭银红长裙,裙摆扫地,亭亭立在一对长颈连珠瓶旁,她一手摇着一本诗本子,嘴角含笑道:“你说我如今有杨妃金贵吗?”子巽微笑道:“差不多了。”她扔了本子坐回榻椅:“你可太冒险了。”子巽道:“你更危险。”她一双美目移向窗外。子巽在室内踱了两步,开口道:“我的意思是离开这里,你看如何?”蓝丹笑吟吟道:“去哪里?”他道:“离开京城。”她一顿,接着轻声问:“和你一起吗?”子巽微楞了楞,她轻轻一笑:“我哪也不去。”
      子巽皱眉:“那你想干什么?真的去做嫔做妃吗?”她斜眼笑道:“有什么不好?!”他一个大步走过来:“你疯了!”蓝丹看了他一会,淡淡道:“随你怎么说。”子巽平了平气,接着说:“我会尽快安排你离开。”她执拗道:“我不走。”他怒道:“你想干什么?生出兴趣来做人小老婆。”她直直对着他的眼睛:“那又怎么样?跟着你我连小老婆也没得做!”子巽气闷,他心中愧疚,过了一会轻声道:“是我对不起你――可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你知道皇宫的生活如何过吗?你懂得如何与皇帝相处吗?你受得了几个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吗?你以为进宫就是出嫁而皇帝就是丈夫吗?这一步跨出去你要付多大的代价――”蓝丹打断道:“我明白,不用你教训。”子巽接道:“那你还自告奋勇?”她道:“我没有――他对我很好。”

      子巽背着阳光站在窗口这里,把屋内的光线挡去了一半,只几丝绕过他射了进来,正好射在她盈盈泪光上。她幽幽道:“我活了这么大,他是对我最好的――好得连我自己也有些糊涂了。今日见了你,才发觉情终归是情,恩终究是恩,我对他就如你对我,同样勉强不来。”子巽听了默默无语,她又道:“我若离京,便再也见不到你;不如留在此处,到底还有个真心待我之人。”

      二人沉默半晌,子巽突然道:“胡闹!这样不行。”他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这次你得听我的,这里真的不能住了。”蓝丹道:“他没问蔡宝良的事。”他道:“我知道。”她抬头望他,眼里闪闪烁烁:“那你为何如此坚决?”他略微低了头:“你如此待我,我得保你周全。”她眼神渐渐暗淡,抽回手道:“不用――不用你费心。”他吸了口气:“蓝丹,我――”她突然站起身道:“别再说了――有什么意思,你走吧。”她背对着他,他站了好一会,终于走到门口,语气已恢复笃定:“我一安排好就派人来接你――不管你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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