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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八.故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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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和春巷,从一大清早起,李凤山戏班子就塔台唱戏。青衣花旦咿咿呀呀的声音十分好听。
戏台下一圈人,木栏杆旁一圈人,茶楼一楼水泄不通。
茶楼二楼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人,头戴深黑色宽檐帽,一身青衫,翘着腿,在悠然喝一壶碧螺春。从二楼的栏杆看下去,就是楼下的戏台子,一段《浣溪沙》唱得楚楚动人。
青衣人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正悠然自乐。忽然有人溜了过来,左看右看,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又看戏啊,大伯。”
“二丫头,你怎么来了?”白不易嗯了一声,悠悠抬头。“咦?季深呢?”
“我怎么不能来?”白珠瞪他,先喘了口气,看样子是一溜烟小跑来的。“我让季深先回去了。”随即白珠忿忿不平,“我受不了了,大伯。让他买个绿豆糕他都要跟我争。我说要再加块芙蓉饼。他非装作听不见我说话。把老板都搞得面色凝重。”
“还不是二丫头你一向吃的太多。”白不易叹气。
白珠瞪他。
“大伯,我爹要你回去,想跟你说一件事。”
“二丫头,你这是又上哪玩去了?”白不易瞥她一眼,抬手揪掉白二小姐脑门上一片柳叶。
“没上哪。我刚刚在路边撞到一个人。”白珠愤愤挥手,神色悲哀,“他还骗走了我三块绿豆糕。”
白不易叹气。“二丫头,你也知道,最近不太平。你最好别到处乱跑。”
“我整日待在家里,又没什么事可做。”白二小姐气鼓鼓摇头。
“罢了。你爹找我做什么?”白不易摆了摆手。
“我哪知道。据说是家里的古董铺新进了一件鎏金铜炉。要大伯您过一过眼。”
“哦。”白不易点头。
“对了,大伯。让那个叫汤什么的黑衣人离我远点成吗?我怀疑他在跟踪我。”白珠声音忿忿不平。“今早我刚从家里溜出来,去买西巷子的绿豆糕。一抬头,就看见那家伙站在街对面,撑着把黑伞,笑容猥琐。”
“……”白不易咳了一声。“汤先生是我的朋友。二丫头,你跟他打过招呼了吗?”
“打了。”白珠直翻白眼。“那个汤先生叫什么来着?”
“汤夺玉。”白不易端起一杯茶,“年轻时,乃上海一名无业游民,据说某日在大街上被算命先生缠上,非要算上一卦。算完卦后,算命先生啧啧称奇,说是这名字十年不遇,大凶至极。”
“哦?后来呢?”
“后来汤先生把他打了一顿。”白不易喝了一口茶,平静道,“算命先生说自己先前看错了。这名字百年不遇,绝对大吉。”
“…………”
“大伯。我小时候,有没有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名字啊?”白珠听的一愣一愣,不免十分好奇。
“算了。当初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家里给起了十来个名字,后来你爹两天两夜,勤勤恳恳,挨个找人算。选了个最能招财的。”
白不易,身为白家长子,和自家二弟比起来,日子过得闲云野鹤。喜欢大晴天跑来听戏,看书喝茶,偶尔应邀回白家的几间古董铺子,看一看古玩进货的真伪。
“大伯,你不无聊吗?”
“有吃有喝,怎么无聊?”白不易挽袖沏茶。
“看戏很无聊的。”白二小姐双手撑着下巴,趴在桌子上,撇撇嘴,“就只有那个花旦小姐姐好看一点。”
“被酒莫惊春睡重。”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戏台上女子柳眉柔目,声音婉转如黄鹂,引宾客注目。一曲唱毕,当家花旦背影纤细,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观众纷纷鼓掌。“小桃红!好!”
“再来一曲!”
从戏台后绕出来个少年学徒,端着个盘子,接住被抛出来的铜钱。顿时盘中叮叮当当一片。
“小桃红姑娘近日身体抱恙。明日,明日再唱。”学徒抱拳。
“她怎么了?”从台前传来一声叫喊,继而从人群中大摇大摆走出来一位年轻人。青年西装革履,忿忿不平,“都给我看好!从今以后,老子就要追小桃红姑娘了!”
伙计眼见着他气势汹汹,一路就要往戏台子后气宇轩昂地走去了,连忙追上,有气无力地哀嚎,“哎,哎,孔公子,孔公子……”
“去。”
白珠看热闹看得正过瘾,忽然被推了一下,遂转过脸来,瞪他。“去哪?”
白不易靠着竹椅背,笑眯眯地摇一把扇子,掏出钱袋。
“去把这钱打赏去。”
“你怎么不自己去?”白珠抗议,继而不怀好意地笑,“大伯,你该不是也喜欢小桃红姑娘吧?”
“非也,”白不易面不改色,气定神闲,“二丫头,古语有云,富人当慷慨解囊,仗义疏财。你可是白家的二小姐。”
“你还是白家二小姐的大伯呢。”白珠夺过钱来,瞪他一眼,走上前去。
一枚大洋落在铜盘里,声音十分悦耳,在一众铜钱中宛如鹤立鸡群,彰显着某位败家子出手阔绰的身份。伙计登时笑成一朵花。“谢谢,谢谢姑娘。”
“别谢我。”白珠连连摆手,回头一指,手却停在半空中。
然后心里暗骂。
二楼的角落哪里还有什么人?黑帽青衣人犹如墨化水中,无影无踪。
四
直到路遇绑匪,并被粗暴地一把塞进车里,白二小姐内心始有淡淡悔意。
或许不该把季深打发走的。
严格意义上说,也不能叫打发,毕竟这名保镖一向冷言冷语,十分讨厌陪自家小姐出来买点心。与祁叶青告别后,白珠想起自己尚有要事在身,需要去和春巷的戏台子那里找一自家大伯,路上偶遇祁叶青后,季深神色冷淡,白珠似乎感到他莫名其妙的不悦,尽管这人一向面无表情。
“季深,我还要去找我大伯。”白珠叹气,“不然你先回去吧。”
“回哪?”
语气冷淡如斯。白珠语塞片刻,“我爹不是前几天在找你吗?……”
“白先生找过我?”话音未落,季深皱眉,打断了她的话。
白小姐点头如捣蒜。
“我离开片刻,白小姐多加小心。”黑色军装青年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白二小姐听戏归来,心情甚好。遂散步湖边,顺便思考游云诗社的赵立赵才子新出的一首七律对诗。
湖边阳光明媚,柳间黄鹂啼叫。自白珠加入游云诗社以来,已一月零一日。数十天前的这个时候,白珠正在自家花园里荡秋千,在温暖的春光中昏昏欲睡,刚刚睡醒,一低头,便看见脚边的绿色草坪上多了一张薄薄信纸。
“游云诗社明日成立。衷心邀请白公馆白珠小姐特来光临。”信上如是写道,钢笔线条漂亮有力。白珠左看右看,得出结论,应该是被人从栅栏外扔进来的。
于是第二天她便如约去了。果然在湖边聚集三两年轻人,捧书交谈,那棵歪脖子柳树上还敷衍绑着一条横幅,“特别庆祝游云诗社近日成立”。白珠走过去,其中一人转过身来,身穿黑色学生中山装,文质彬彬,笑不露齿,“白小姐,你好。我是赵立。”
后来白珠就加入诗社了。用赵立的话来说,她成功地见证了一个伟大诗社的诞生,并且与诗社的其他同志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赵立一看就是个积极分子,提议每日一聚,作为新新时代的进步青年,每人互相点评并对诗一首。经过光大群众的反对,赵立不情愿地做出让步,改时间频率为每周一聚。
南方战火纷飞,北洋大总统秘密接见外宾。遭受镇压后的革命党人,东渡日本发表号召起义通告。对此,上周游云诗社新出了对诗的主题。
一寸河山一寸血。
湖边清风朗朗,白二小姐撑伞散步,细细思考,自己该对什么才好。思索片刻,发现自己饿了。
于是结束散步,拐进一条巷子,心情愉快地去买蛋糕。走着走着,被人挡住了去路。白珠靠边让行,那几人却并不走,直直站在她面前,在地上落了几道长长的影子。
“白老板的千金?”为首的一人粗声粗气地率先开口。
“我不是。”白珠摇头。
那人眯起眼睛,打量片刻,点头挥手:“带走!”
巷子里停着辆黑色福特轿车。白二小姐转身要走,被一把拎回来。挣扎未果,被塞进车里。
绑匪开着车,七拐八拐,最终来到某个废旧仓库。白珠双手被绑着,坐在角落。一众绑匪凶神恶煞,走来走去。
“白小姐无需惊慌,已经叫人去报信了。”其中一人戴着金丝边眼镜,样貌文绉绉,好言好语道,“只需十万大洋。立即令人送您平安回家。”
“十万?”白珠瑟瑟发抖,“我家没那么多钱。”
“怎么没有?上海谁不知道,白家做古董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眼镜男呵呵一笑。
“白远道好手段。诈走了四宝会的一只汉鎏金铜炉,我们的人哪都找遍了,那铜炉至今下落不明。”眼镜男负手而立,“白小姐。这事总得有个说法。”
四宝会乃一古玩商会,据说势力极大,在江浙一带享有声誉。但也有人说,此商会专注做洋人买卖,倒卖文物,骨子里就是一伙盗墓贼,丧心病狂。
鎏金铜炉?白珠想了又想,好像确实有一件来着。一个月前白父提着只小木箱神秘兮兮地走回家,匆匆锁门。那时白珠正坐在沙发上吃葡萄,忽然口渴,遂起身去倒水,路过书房时,闻到一股檀香。从虚掩的书房门看进去,恰能看见巴掌大的香炉正燃起袅袅白烟,如白鹤亮翅,腾云飞去。
“去,给白小姐倒杯水。”眼睛男挥手,向她毕恭毕敬弯腰。
不知过了多久,白珠昏昏欲睡,坐的腿麻。一伙绑匪翘首以盼,愣是没盼到任何消息。
“别是认错人了?”刀疤男开始犯嘀咕。
“没认错。你看她脖子上,那颗白色南洋珠。”眼镜男眯起眼睛,指了指,“白老板的千金,贴身带着的。”
“那怎么还没动静?白远道不相信他女儿在我们手上?”刀疤男暴跳如雷,显然自尊受到了伤害。
眼镜男没做声,片刻后,蹲下来,挑眉挥手,“那就再搞一封血书,给白小姐放放血。”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忽略她有气无力的挣扎。
刀尖十分锋利,割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二小姐的手腕,比切豆腐还容易。
豆腐刚刚划开一道小口。仓库外传来巨响。绑匪纷纷站起。
仓库在某个巷子深处,在这里幽深的巷子如迷宫,一声枪声炸裂,四处纷纷溅起回响。
枪声凌厉。白珠瑟瑟发抖。随即当的一声,眼镜男手中的匕首被击中,猛的飞了出去。
众绑匪面色狰狞,飞快追出去,眼镜男身手敏捷,跑在前面,却在仓库门口被一枪打中左肩,一向文质彬彬乃至有些阴鸷的他,顿时破口大骂。
白珠缩在角落,不知过了多久。从仓库的窗户里飞快翻进来一个人,那人嘴里咬着一把匕首,迅速隔断她手腕上的绳子。
“你是谁?”白珠恍如梦中。
“我们不是今早才见过吗?”青年眉清目秀,目光关切,“难道二小姐刚刚摔坏了脑子?”
“我知道。”白珠结结巴巴,“可你怎么会在这?”
“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祁叶青信誓旦旦。
“……谢谢你。”白珠被他扶起,觉得有些头晕。
“不客气。”青年慷慨挥手,贴心替她拍打棉白裙摆上的灰尘。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说过,我跟仰慕白小姐的。”
“……谢谢,”白珠受宠若惊,“对了,我有必要替我爹向你道谢。你替他省了一大笔钱。”
“你好惨,二小姐。”祁叶青点头感叹。“你刚刚被抛弃了,对吧。”
“可能我爹真地没看见,或者把那封绑架信当成了恶作剧。”白珠叹气,“毕竟我经常一个人偷溜出去玩。”
“咦?我记得白小姐有一位忠心耿耿的保镖啊。”祁叶青疑惑皱眉。
“……他有要事在身,不得不离开片刻。”世事难预料,白珠唉声叹气。早该知道的,季深一向对她爹忠心耿耿。至于白二小姐,八成对这位并不情愿的保镖来说,只是个麻烦的累赘。
仓库外忽然一阵脚步声。
继而哐当一声,铁门被猛的踹开。白珠扭头,恰好看到军装青年站在门口,阳光从背后冲洗下来,落下一道漆黑的长影。
晚来一步的保镖,大踏步走来。接过白珠的手腕,将她弯腰扶起。
然后迅速腰间拔枪。
白珠感受到他微凉的手指,伤口对准垂手而立的祁叶青,他微微眯了眯眼。
“他是谁?”
季深,十五岁时作为一名流氓混混,某次□□打架后躺在大街上,半身的血,难辨死活,被跑腿做生意的白老板恰巧偶遇,遂善心大发,派人捡回。
此人沉默寡言,神色冰冷,但观其面相仪表堂堂,日理万机的白老板遂大手一挥,命其给女儿做保镖。
“祁叶青救了我一命。季深,放下枪。”白珠以手掩面,十分虚弱。
对视片刻。衬衫青年神色惊恐。
啪的一声,季深放下枪,冷冰冰地拽着自家小姐,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