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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 ...

  •   为了配合这篇古老的西域传奇,他们又回到七凤楼下,就站在宋南天尸首被发现处。

      “那是西域极西处一个小国家的故事。”凤城说,“故事里死了个人,也是个恶贯满盈的家伙……”

      她瞟了瞟宋信,撇撇嘴继续道:“那人也是这样脸朝下倒在一座楼前,后脑被一把小锤子打得粉碎,谁也没看到有人接近他。同他有仇的几个人也都一一排除了嫌疑。最后还是一个当地极有声望的道长堪破了真相。”

      “阿嫂,真相是什么?”

      “真相便是这人的兄弟因气愤不过他的罪孽,从楼上丢下锤子要了他的性命。就算是一块鹅卵石,从高处掉下来落在地上也能砸出个洞呢,要是落谁身上可是很要命的。”

      “呀,竟有这般可怕?”崔九香惊惶失色,“阿嫂阿嫂,那我及笄后还能抛绣球招亲么?”

      “只管用力抛。不把状元郎砸晕,只怕他也从不了你。”凤城亲切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唐少微却摇头冷笑:“这故事不通得很。东西从高处坠下的力道当然惊人,可要是想从高楼上瞄准谁还要一击命中,这准头不练个十年八年岂是能有的?只能说那坏人不走运,那兄弟手气好,那老道也是瞎猫逮住死耗子而已。”

      孟难在旁却猛一击掌:“是了!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他飞快地瞟了宋信一眼。后者脸色清白交加,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他们几乎同时仰头朝七凤楼上看去。凤城也跟着仰起头来,在将曙未曙的昏暗中只瞧见三楼上一扇半开的窗页。

      “上面住得有人么?”

      宋信垂下眼来:“那是我家二公子的居所。”接着,他就称有些事要向夫人禀报匆匆离开了。因为去得匆忙,还在露水未烯的草丛中摔了一跤,模样甚是狼狈。

      “果然如此。”孟难摇摇头,“此事如此结局,想想也算善了。”

      凤城不解地望着他。

      “宋家二公子宋希声曾经中过开元二十一年的武举。”孟难解释道,“神策军原本想重用他,没想到次年他就疯了。”

      “这真是报应不爽。”唐少微笑道,“这宋南天也算坏事做绝,活该他先死一个儿子,再疯一个,谁说老天不长眼呢?”

      孟难摇摇头:“这宋希声的为人与父兄不同,听说是个正派少年,因为射技出众还颇得英国公赏识。”

      “这倒真难得,天策府统领竟会对神策子弟另眼相看。”凤城抿嘴一笑,“这么说他一定臂力惊人,飞刀也能百步穿杨了?”

      “疯子的力气,往往比常人还更大些。”孟难说。

      “可是就算是个疯子,又为什么要刺杀自己的生父?”凤城望着宋南天曾经伏尸的那片草丛,“一个幽居楼上的疯子,又如何会知道宋南天在那个时刻恰好会走到那个角落?”

      “因为这里是最僻静的角落,瞧,还有假山做屏障。”孟难说,“之前酒过三巡,宋南天便朝我使眼色,想要同我私下说些事情。碰巧我要出恭,他便先行退席,只说酒喝多了去庭中走走。稍后我再来寻他,就发现他的尸首。或许当时宋南天在这里等我,碰巧被宋二在楼上瞅见了。”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宋二的疯病便同他生父有关。宋南天曾有位极美貌的内宠,据说这七凤楼就是为她所建。谁知那女子竟搭上了庶子,两人恋慕成狂相约私奔却被宋南天发现。那女子被活活笞死,宋二在旁看着就疯了。”

      “所以这也是复仇?”凤城摇摇头,“也罢,就去瞧瞧那位宋二公子。”

      他们来到七凤楼的第三层。幽囚宋二公子的房门紧锁,当然这难不住孟难也难不住唐少微。房门开后,露出一间曾经富丽堂皇,眼下却如鬼窟的屋子。凤城以袖掩鼻,冒着臭不可闻的酒气与秽臭,穿过绫罗与蛛网交缠障碍,终于在靠窗的地板上发现一个人形。

      “可怜,可怜。”她俯瞰着这个面目依稀俊秀的少年,“看来这五年来他竟是泡在酒缸里的。”

      在她哀怜的注视下,宋二翻了个身,口涎拖在腮边。一只酒葫芦从他身下滚出来,他便睁眼伸手去够,够不到也不肯挪动下身子。凤城好意将葫芦拿来与他,他接过却不抓稳,葫芦又滚走了。于是这个须发蓬乱的少年就像婴儿一样哇哇大哭起来,哭声中隐约可闻“凤儿凤儿”的字眼。

      “原来这世上也有一往情深的男子。”唐少微看着突的就眼圈一红,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凤城轻咳一声,又在室内梭巡了一圈,不解道:“屋里并无任何兵器,他又常年幽居在此,如何能拿到丁力夫妇的飞刀来作下这件凶案?”

      “宋南天有时也会来探望他,可能这就是虎毒不食子吧。”孟难皱着眉说,“那把飞刀是宋南天从阿丝那里拿去的,还有那缕头发。这个渔猎女色的老家伙一定很得意,把飞刀贴身藏着,逢人就大谈自己的风流韵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在这里,又或者是宋二趁他不备偷去的。疯子有时候也会清醒片刻,这也很常见。”

      “于是他有了武器,接着今晚又有了机会?”凤城叹了口气。她站在窗户那里朝下望,不得不承认虽然有些远,但从这里确实可以把一把飞刀发射到宋南天所在的位置。

      唐少微甚至掷出颗铁莲子试了试,恰好打到假山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稍微过了点。”她懊恼道,“这得怪天光太暗,可不是我手生。”

      “飞刀比铁莲子大多了,也更容易瞄准。”孟难果决道,“一定就是这样。虽然有些凑巧,但这是唯一可以解释所有疑点的唯一答案。丁力夫妇不会用自己的飞刀,也很难穿过层层护卫潜入别院来行刺。楚小妹和她的同伴不会盗用别人的飞刀,也没有机会从宋南天这里拿到飞刀。只有宋二会,因为他没有别的武器可以选择!他也有机会,有力气!你们也瞧见了,楚小妹的下盘不稳,确实病得厉害。”

      “还有那位顶俊的白衣公子呢。”崔九香提醒道,“不过他生得那般俊,应该不会是凶手,对吧阿嫂?”

      凤城看着窗外没有回答。孟难则说那白衣少年一看也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自有江湖人的手段。“以他的身手,根本用不着飞刀,单用纯阳的御剑术也足以百步之外取宋南天性命。”

      崔九香拍手同意,唐少微也点了点头:“宋南天死于儿子之手,也算是天罚。”

      凤城的目光已从窗外收转,改为盯着孟难那袭猩红色的大氅。过了好半天她才说:“小孟你入了神策军,果然大有精进呢。这一番推论真是合情合理,只可惜……宋希声不会是凶手,一定不会是。”

      “阿嫂一准是瞧他俊俏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崔九香说,接着又皱了皱小脸,“怎么,怜香惜玉不能用在男人身上么?那为甚都说美男子面如冠玉?”

      “但确实是他干的,是宋希声干的,绝不会有其他人。”孟难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不过县主大可以放心,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宋家人不会报官,也不会为难宋希声。”

      五更报晓声已响起,他们走下楼去。宋信正在那里候着,面色惨白地告诉他们,阿丝已经招认,那把飞刀和头发都是十天前她送与宋南天的。

      “应该说是你家宋公从她那里攫来的更精当吧。”孟难大步走上前去,“现在一切已经真相大白,如果你开不了口,我会亲自与宋夫人说。这件事还是不要惊动官衙和其他贵人为好,宋管事以为呢?”

      宋信迟钝地点点头,跟了上去。

      唐少微看着他们,忽然松了口气:“也好,至少没有将丁力夫妇屈打成招,我也不必准备劫法场了。楚小妹大仇得报,也是好事一桩。我瞧她身中奇毒,若真要自己报仇还未必打得过那些护卫。该死的人死了,凶手也不会偿命,这个故事结局可算是皆大欢喜,你也该满意了。”

      此时她怀中孩儿已醒,咿咿呀呀朝着晨光挥着小手。凤城走过去握住那只软嫩的小拳头摇了摇,什么也没说。

      直到这天午后,孟难到悦来客栈向她辞行,这件事才又被提起。

      这时候全镇人都听说宋南天酒后失足摔倒在庭院里,不料头角磕破不治而死。曹瞎子已在镇口疯跑了许多圈,时而仰天大笑,时而高呼天日昭昭,又时而念叨着几个名字而泪流不止。社庙里突然有不少人前去烧香礼拜,又有乡邻凑钱集齐了三牲供上。一向吝啬的白四儿在庆丰酒店门前贴了张告示,说突然发现店中一些窖藏变质发酸,泼掉又可惜,便摆在街头任路人自取自饮。几乎所有的人都去饮了几盅,可无论喝了多少,那些变质的梅兰春好像总也饮不完。

      凤城面前也摆着一壶梅兰春。

      “这酒虽不如长安的醉青莲醇厚,但好在清而不涩,辣中回甜,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她垂眼看着那琥珀色的酒浆说,“汝阳王若在此,一定也会大加赞赏。”

      汝阳王李琎是宁王长子,人称宗室第一美男子,且聪悟敏慧,妙达音旨,深受天子钟爱,年纪轻轻已封郡王,去年更是进赠太子少师,好不春风得意。除了音律,汝阳王的爱好便是醇酒,自称酿部尚书,又自称无丝竹不欢而无酒不活。孟难也听说当初分封时他还趁醉在御前大闹一场,嚷嚷着应该封他做酒泉王。

      “说道我那位族叔,前不久杜工部还做了一支《饮中八仙歌》,将他的醉态描写得也算淋漓尽致了。”凤城轻声背道,“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孟难便赞了句好诗。

      “我上回见他,他也正是这副口角流涎的模样。不过杜工部却不知道,这并非是肚中酒虫作怪,而是积年饮酒的人会有的一种病态。就算没有酒放在面前,他们也控制不住口涎流淌,手脚也会时时发颤。汝阳王今年还不到不惑,上朝时持笏已手颤不稳,好几回御前失行,都是因圣恩隆厚才未加责怪。谁能想到当初他能在帽笪放一朵红槿,吹笛曲毕而花不落呢?”

      孟难沉默不语。

      凤城继续说:“我虽不通武艺,却略知医理。今日见那宋希声,也是烂醉如泥的模样。”

      “孟某也嗜好饮酒,三五日总要醉上一回,但仍能开五百石弓。”孟难飞快截断道,“宋南天一事已尘埃落定,我正是前来禀告此事好让县主安心。”

      凤城摇摇头:“醉酒不只削减体力,也会有损视力。我们在楼上时,天之将曙,少微尚抱怨看不清楚。宋南天遇害正是子夜时分,总有些月光也是朦胧不清的。宋希声在三楼上,如何能瞄准楼下假山旁的宋南天?还能正中其脑后风府穴。更何况……”

      她顿了顿继续道:“宋南天约你密谈,为避人耳目并没有提灯。”

      “确实没有。”孟难承认,“不过有时月光还是挺亮的。”

      “我奇怪的是,既是不欲为人所知的密谈,宋南天如此谨慎,而你却带了个小厮为你提灯。”

      “我出恭走错了地方,碰见那小厮给我引路而已,后来也就顺路带上了他。县主若不信大可叫他来跟前问话。”孟难沉声道,“县主这是怀疑在下?我与宋南天素不相识,杀他做甚?”

      “虽是素不相识,你对他的家事却相当了若指掌呢。”凤城笑了笑,话头突然一转,“你的佩剑能否与我一观?”

      孟难大方地将剑奉上。

      凤城拔出剑来,对着那清白光亮的剑身细细看了一回。

      “县主是在找血迹么?”

      “我记得那把柳叶刀是三指宽。”凤城用指头在剑身上比划着,“你这把剑略细一些,这样就说得通了。”

      “恕我懵懂。”

      “你就是用这把剑刺杀了宋南天,然后换上那把柳叶刀。剑的创口略窄,所以刀刺入后卡得很紧,我完全拿它没办法。”凤城漫不经心地说,“说起来那刀就是从宋南天怀里拿到的吧,之前你说宋南天逢人就大谈风流史,似乎深有感受,而且你是那样笃定刀的来源。”

      “我只是笃定丁力夫妇没办法突破那些护卫潜入后院杀人。”

      “是啊,他们没办法潜入。”凤城轻声说,“但你可以。你是宋家的上宾,你又是头一回到七凤楼,出恭走错地方也很正常,没人会觉得你只是假装走错了地方。你先来到约好的地方与宋南天密谈。说起来,若我没有猜错,这回杨相国派你来嘱咐宋南天的,只怕不是好事而是警告或比警告更严厉的什么吧。”

      “县主如何知道?”

      “这两年御史弹劾得厉害,杨相国自然得谨慎些。”凤城微笑道,“宋南天约你密谈多半也是想求情,甚至贿赂你回长安后替他美言。我猜,说到惶恐处他甚至朝你叩拜,而你自然倨傲不理,甚至走动几步,看起来是在回避他的礼数。就这样,你走到他身后,拔出你的剑,只一下就刺中了。还记得之前我们说过的吗?他未及防备,也根本来不及出声。接着你就用了宋南天曾对你炫耀过的那把飞刀。为了掩饰——嗯,楚小妹报仇不需要掩饰,丁力夫妇要掩饰则不会用飞刀,而你需要掩饰,这把宋南天随身携带的飞刀对你来说正是再适宜不过的掩饰了。当时你并没有想到会有人那么快就认出刀是丁力夫妇的吧?”

      孟难没有做声。

      “好吧,我希望你没有想到。至少当我说用飞刀是一种栽赃时,你明显楞了楞。而且你是那么希望把一切都推给宋希声,因为只有他是凶手,此事才会悄无声息地平定下来,也没有人会替你受罪。”凤城叹了口气,“接着你悄然返回,做出迷路的姿态。带小厮前来也是刻意为之,因为发现尸体时你需要一个证人。”

      “这推想倒是很有趣,比县主之前说过的故事可有趣多了。”孟难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脖而尽。

      “我还有个更有趣的推想呢。”凤城微笑道,“楚小妹被义父收养后有了个新名字叫霞影,嗯,想必那位死去义母的名中有一个霞字。第一次在悦来客栈你就认出了那把剑吧?唉,我始终做不到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呢。”

      孟难点点头:“不错,我是一眼就认出了秋离剑。”

      “那么她就是你的?”

      “师妹。”孟难又喝了一杯,双手和声音都微颤起来,“方紫霞,她的名字叫做方紫霞。”

      凤城立刻肃然起敬:“原来是落英剑方紫霞!小时候我就听过她行侠仗义的故事。呀,原来楚小妹的义父竟是当年的白衣孟尝陶寒亭么?”

      “莫提那个孱头!”孟难恨恨道,“若不是跟了他,我师妹岂会受这些苦!可笑当年为她血洗南天别院和宋家围场的也不是他!”

      “最后为她报仇雪恨的也不是他。”凤城沉静地望向他,“你说过,原本这趟差使不是你的。你来此的目的就是要手刃宋南天,对么?”

      孟难大笑两声:“是又如何?难道此人不该杀么?”

      他站起身来俯瞰凤城:“不知县主如何想到换刀的?”

      “血迹,宋南天的后颈上有血。”凤城说,“如果刀卡在枕骨处那么紧,照理在拔出刀以前不会有血流出。所以我想,凶器一定拔出来过。可为什么同一个伤口要拔出来又再刺入呢?换刀作为掩饰是最合理的念头。”

      她看看孟难那袭猩红的大氅:“从前听说军士披红色是自有道理,如今我终于信了。”

      孟难大笑:“看不见敌人的血则不会心软,看不见自己的血则不会畏惧。”

      “我只是不明白。”凤城问,“你处心积虑为她报仇,却不愿让这公义为人所知?”

      “男儿本自重横行。”孟难的笑声渐低,“我好容易在神策军中立住脚跟,还有多少大志未及伸展……更何况……”

      凤城疑惑地一挑眉。

      “她未必会欢喜是我替她报的仇。”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最后这句话以后,孟难拎着酒壶离去,脚步如酩酊般凌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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