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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中) ...

  •   就像凤城担忧的一样,五月初九襄阳伯府这一场春筵果真是啼笑两皆非,教人下箸难。

      名义上这是一场喜宴,珍馐佳肴一应俱全,新袭爵的襄阳伯李谨也热情慷慨、礼数周全。不过只要看着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来宾总忍不住想起另一张面孔——同样年轻俊朗,眉眼如出一致,而且更加神采飞扬。两张面孔在记忆中叠加起来,教人不得不叹息造化弄人。

      “这都是命数,他家的命数!”凤城的一个堂姐淄博郡主这样说,“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又所谓祸不单行,孪生子可不是什么恩赐。说来也怪,偏偏是他家总出这样的事,难道真是熊灵的报复?”

      “那可就真是老天无眼了。”另一个堂姐乐清县主恋恋不舍地收回窥向男宾一方的视线,“当年那分明是忠心护主之举,上天理应庇佑才是。”

      淄博郡主不以为然:“那可是头高句丽的熊,只怕熊灵也不会服我中华管束。”

      凤城正手捏瓷勺眼瞅着金盘中雪似的的酥山思量从何处下手,听她们说起陈年旧事,不禁也侧耳倾听起来。

      话说那还是贞观年间,太宗陛下亲征高句丽,一路势如破竹,却在安市城下数月不克,更遭逢了十五万靺鞨援兵。为了伏袭敌军,太宗亲自出营勘察,却在山林中迷失方向。彼时正值盛夏,林中野兽出没频繁,那可都是辽东老林中极凶狠精怪的猛兽。太宗毕竟年事已高,竟险些被一头黑熊所伤。多亏一个亲随小校英勇机灵,将黑熊引而诛之,还找到熊穴,将穴中两只熊崽也铲草除根了。

      这个亲随小校姓李名业成,是大将李世绩的一个远亲。先是护驾有功,后来在驻跸山一役中又立下赫赫战功,与白袍破阵的薛仁贵同时被提拔为游击将军,后来更是一路加官进爵,这就是第一代襄阳伯。

      传说班师回朝一年之后,李夫人产下了一对孪生子。这原本是大宴宾客的喜事,却因他带回的高句丽俘虏的一句诅咒而败兴。那俘虏诅咒说被他所杀的高句丽人将冤魂不散,被他所杀的熊女也会前来索命,这一对孪生子就是那两头被剁首的小熊所化,长大后必将使家宅不安亲族流血。

      李业成起初不以为意,还用那两张小熊皮给孪生子做了襁褓。不过等孪生子长大成人,他就困窘起来,不知应让哪个儿子承袭自己的爵禄。最后他只能乞求天子圣裁。太宗为此事也思量颇久,朝臣谋士也就“先落草”和“先坐胎”孰先孰后争执不休。最后还是长孙无忌力排众议,称种子一经播入土中就生机萌动,所以应以坐胎为准,以后出生的那个为长子袭爵。在李谨与李谏的长子之争中,这个由太宗认可的说法也一再被李谨的拥护者提出来。

      后来李家又有过一些孪生子,不过要么不是嫡子,要么就是女儿。再后来,李谨与李谏的悲剧终于发生了,果然应了那句“家宅不安亲族流血”的诅咒。李谨被害后也有人窃议,做下那样狂暴凶残之举的,说不定真是山林中的熊。不过谁也没想到,熊也可能附在人身上,除了天下第一神捕成步堂。

      那一年,成步堂来到襄阳伯府,李谏袭爵不久,正是少年得意英姿勃发之时。成步堂偏偏不合适宜地提起了三年前的旧案。两人聊了不久,李谏就请成步堂进入内室密谈。差不多过了三个时辰,成步堂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襄阳伯府。到掌灯时分,一个婢女发现年轻的襄阳伯自刎于内室,血还汩汩流动着。

      在骚乱和悲痛之后,新的窃议悄然而起:李谏一定是犯下什么罪行,他宁可自杀总好过公开伏法带累家族名声。有关熊女报复的说法再一次不胫而走,甚至惊动了天子。

      天子召成步堂问话时,凤城就在阶下玩耍。那时她只是个爱猎奇、爱说西域极西处故事的小女娃,颇得已故的贞顺皇后喜爱,时常被接入内宫。何况也没人会觉得一个低头编草叶的小女娃会对简单枯燥的君臣问答有兴趣。

      不过凤城听得很明白,也记得很清楚。

      “微臣只是问了襄阳伯几个问题。”成步堂这样说,并没有直接回答李谏究竟是不是凶手的问题。

      成步堂的第一个问题是,李谏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李谨是在什么时候。

      李谏回答说,就在夜宿马家窑那一夜,不过没多久就不欢而散。接着又补充道,那晚自己回到屋里饮酒,醉得人事不知。

      “客栈掌柜说,回屋时李谏命亲随抱了两坛酒。不过次日在他屋中却有三个空坛。”成步堂说,“我提到这点时,他也承认因为酒兴未尽就自行去店中酒窖取了一坛酒,差不多是子时的时候,回来痛饮一番又醉得不醒人事。”

      “少年人总免不了荒唐。”天子笑得很宽容,“之前他避而不提此事,也是怕惹嫌疑上身罢。”

      成不堂不置可否,只继续道:“酒窖在楼下,他的客房是在二楼。要去酒窖,势必就会路过李谨的客房。于是我问他是否去过李谨的房间,或是注意到屋内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响动。因为根据仵作的检验,李谨差不多正是在子时被害的。当然,他说对此一无所知。”

      “喝醉的人听不见响动也是自然。”

      “不过却有人遇见那夜他在客栈外走动。看见他的是当地一个光棍,那晚正像平常一样想到别家田里找点口粮,正低头忙碌着,突然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拍,抬起头来只见是位贵公子。那位贵公子满身酒气,穿着大氅又歪戴着一顶风帽,但是在月光下他还是看清了那张面孔,同时还注意到公子腰间莹润反光的玉珮。根据他的描述,可以确定是李谏没错。”

      “为何不能是李谨?”

      “微臣当时也不敢确定,所以那日在襄阳伯府才想请襄阳伯出示玉珮一观。那是当年太宗赐予第一代襄阳伯孪生子的鱼龙珮,由一块和田玉啄成,两块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李谨那块通体无暇,而李谏那块龙眼上有块糖色,也就是俗称的画龙点睛。”

      说到这里,成步堂遗憾地摇摇头:“想不到他拒不出示,更想不到他竟选择那样一条绝路。”

      接着成步堂又说,李谏当时朝光棍询问客栈方向,问清后就朝客栈去了。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回来,也没人知道他去做过什么。不过客栈小二倒是记起,差不多也是子夜前后,他去院内小解回来,迷迷糊糊看到李谏从楼上走下来,一直走出客栈门去。

      天子不再追问,成步堂也不再说下去。凤城虽然年幼也知道,这番话若流传出去会造成多大的丑闻。

      然而丑闻还是传开了。并非谁敢多嘴,而是长安民众既擅长捕风捉影又富于奇思妙想,很快就把两兄弟的命运联想到一起,并断定杀害李谨的真凶就是李谏。既无嫡子继承,又遭丑闻缠身的李府从此一蹶不振。差不多在长安民众忘记这两件悲剧的时候,坟头春草疯长的李谨却突然出现了。

      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站在太阳下影子同身形一般高大挺拔。

      李谨归来后首先找到已入庵堂静修的母亲,母子相认抱头痛哭之后就上书朝廷要求恢复自己的身份。天子召之问话,发现在外漂流多年使文弱少年成长得精明果敢。回忆起当年之事,李谨感慨万分,只道与兄弟争执后心头无比难过,为避免伤手足情谊,令堂上老亲伤心,他前思后想决定索性放弃爵禄之争,抛下身份家世一走了之。在这十年里,他曾与游侠结交,也曾随胡商西游,见识越多眼界越开阔也就更不以当年的蜗角之争为意。这次回来听说家中惨遭变故才挺身而出。一番对谈进退得宜声情并茂,自然天子非常赐颜色。

      “无论凶手是谁,目的何在,阿齐都是为我而死。”他感念刘家父子的忠诚,在袭爵之后便将刘齐的尸骨起出重新厚葬,墓碑上更是刻了“义士冢”三个大字;又将隐居乡下的刘齐接回府中颐养天年,起居日用一应如自己尊长。于是长安城内又流传起襄阳伯府的佳话来。

      如此重情重意年少风流又极富传奇色彩的襄阳伯,自然引得一干仕女芳心大乱。这日春筵上,大半女宾的视线都绕着那袭朱色小科襕袍打转,无端冷落了其他少年。

      凤城趁机向崔家五郎递上个温柔抚慰的眼神,便专心攻克酥山酪海去了。

      这襄阳伯府的酥山虽不如内造的精美,也没有用薄荷、留兰剪做花饰以增添风雅,滋味却是凤城平生所尝最佳绝的,当真是又甜又凉,奶香醇厚入口即化又不带半点腥膻。凤城吃得眉开眼笑,不知不觉已是散席时分。

      她扶着侍儿正欲登车,却有襄阳伯府的侍女捧了只朱漆食盒过来说是主人馈赠。回去揭开一看,却是四色点心:酥螺、玉露团、糖酪杂果条和一块衬以小荷叶的生酥。同筵上酥山一样,这些点心手艺平平,味道却出奇香甜,就连生酥也不觉其腻。凤城赞了一回,才见食盒内还有小简一束,却是李谨亲笔:

      “区区岂为报,感君一饭恩。”

      凤城记起儿时那碗青精饭,不觉莞尔。

      出于礼尚往来,她决定次日携两坛剑南春亲自登门道谢,顺便打听那些酥酪点心的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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