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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六月初八这天,洛阳城南七十里外的风雨镇上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乱。

      这天清晨,家住镇北口的方婶当时正在河边浣洗衣裳,猛听得马蹄的的马鸣嘶嘶,一抬头就看见几骑高头大马自桥上飞驰而过。

      在河边玩耍的孩子们顿时开心起来,一个个叫着喊着,追着马蹄扬起的烟尘向镇上跑去。妇人们跟着孩子跑,男人们又跟着妇人跑,还有几只以为有骨头啃的笨狗跑前跑后,兴奋地吐着舌头。当那几匹马被缰绳勒住,在镇上最气派的宋邸门前停下后,周围很快就簇拥了一大群吵吵嚷嚷,等着看热闹的镇民。

      这是改元天宝的第三年。

      尽管奏章上总是海清河晏歌舞升平,老百姓——至少长安与洛阳这两座都城方圆百里内的老百姓还未能习惯一整天地平静无事。

      在过去的上百年里,他们历经了各种传奇事件。这个皇子杀了那个皇子,皇上又杀了娘娘,娘娘杀了自己的亲生子坐上皇位又被自己的亲生子废黜,内戚与外戚相斗,忠臣与奸臣相争,早年间十八路反贼的余孽也不时不时冒出来添点乱子,这又牵动了更多江湖势力……

      总而言之,饱经风霜的风雨镇镇民几乎一眼就认出:这四匹高头大马都颇为名贵,其中体格最为健美的一匹还是价值千金的康居良种。

      骑在这匹康居白马上是一个青年军官,猩红色大氅下穿着细鳞甲,护心镜擦得闪闪发亮。其他三人显然是他的扈从,皂衣背后俱绣着个赤金的“神”字。

      “神策军,是神策军!”

      镇上的人们小声而敬畏地传播着这个消息,目送着他们昂首阔步走进宋邸。

      不多时,整座小镇都在传说正抱恙在家的宋南天又要被起用了,那青年军官怀中还揣了一封杨相国的亲笔信,信中尽是慰问勉励之语哩。

      对镇上大多数人而言,宋家即将再度得势可不算什么好消息。

      他们还记得宋南天任神策军东路慰抚使时,宋家家丁的飞扬跋扈,也记得镇西荒废的那片林子曾是宋家围场,所豢养的猛兽吞噬过多少条人命。

      社庙里那块血印石犹在,每次雨后都从杂草丛中露出一抹殷红以提醒人们八年前那一场血雨腥风。他们原本还以为那浸透泥土的血破坏了老宋家的风水,所以那一年宋南天才死了长子,又受上司责难而不得不回家休养足疾。

      如今看来,老宋家的祖坟仍然青烟不断,不愧有位祖上是曾给太宗陛下牵过马的。

      当然,这也多亏了宋南天是个孝敬人——不是孝敬自家祖宗,更孝敬他那位手眼通天的义父。听说那位高力士高公公深得圣眷,新近还进封了渤海郡公,想必也惠及了远在东都乡下的义子。

      说起来干儿子的岁数倒比干爹大了近十岁,不过谁在乎呢?

      到了黄昏时分,庆丰酒店的掌柜白四儿领了个童仆,亲自抱了两瓮陈年的梅兰春走进宋邸。出来时满面红光,逢人便说神策军爷识货,识得他这是十年陈酿清冽醇厚最配豚炙,还额外多赏了半吊钱。

      这般赏识梅兰春的便是骑康居马的青年军官。

      据白四儿探来的消息,此人姓孟名难,之前还在长安县署担过几年户曹参军,半年前合该他有缘,竟替杨相国的三公子办了一桩大案,立即被擢升入神策军,如今已是外府参军。名号同是参军,此参军的神气却远非彼参军可比,就连宋南天待他也如上宾,各种殷勤客气,甚至还为他开启了已落钥多年的七凤楼。

      说到七凤楼,风雨镇人的眼中又多了一层阴霾。

      那座楼兴建于宋家最鼎盛时。彼时宋南天刚拜了高力士为义父,又新授神策军东路慰抚使,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性好女色,家中已有六房妻妾犹不满足,又看中了洛阳眠江楼的红牌杜凤儿。

      杜凤儿不仅花容月貌,且棋琴书画无一不精,更兼性格温柔惹人怜爱,不知多少达官贵人王孙公子拜倒于石榴裙下,掷千金欲一亲芳泽而不得。最后竟被宋南天拔了头筹,据说也与那位内侍义父有关。

      俗话说“栽得梧桐树,好引金凤凰”,宋南天一心宠爱杜凤儿,又想借机炫势,便大兴土木,要在风雨镇东北角的宋家别院内建一座三层高的新楼。楼名七凤,楼身也要遍镂凤凰,更勿论画栋雕梁绮窗朱户,就连檐角所挂的铜铃下都坠着一只小小的凤鸟。

      为了这座七凤楼,宋家强买了七户人家的祖田,剩有一家姓楚的不肯卖地,竟被寻了个事由害得家破人亡。又有一对自长安来访友的侠侣夫妇路见不平欲为乡里除害,夜半行刺宋南天却不敌神策军高手最终一死一伤,还连累了镇口大树下说书的曹瞎子兄妹。

      然而这楼才盖好不久,宋家别院内就发生了一桩惨案。数十家丁横尸院内,宋家大公子宋笑声坐在楼前血泊中,项上人头竟不知踪迹。为给长子报仇,宋南天不惜悬赏十万金,并仗神策军之势在镇上捉了好些人严刑拷打,又害了数条人命。万幸的是,没过多久有御史在朝中弹劾宋南天暴虐乡里民怨沸腾。随着宋南天卸职抱恙,宋家也消停下来,以鲜血奠基的七凤楼也被尘封起来。

      在这个暑风习习的夜晚,那把因血迹而生锈的锁又被打开了。风雨镇的人们既忧惧又隐隐兴奋地期盼着。然而直到子时的更声响起,七凤楼依然灯火通明,笙歌鼎沸。

      离七凤楼的不远的街边,有一所悦来客栈。据说有水井处必有人烟,有人烟处必有悦来客栈,而天底下所有的悦来客栈都是看上去普普通通,实际上卧虎藏龙。

      风雨镇这家也不例外。尽管它位置偏僻,门脸窄小,地面油污,水牌上的菜色也不够丰富多彩,却总是客满为患:打尖的、住店的、喝酒的、赌钱的、吵架的,打探消息的,寻仇滋事的……还有会在半夜推开窗户,试图以啐声对抗隔壁热闹的。

      “唾为肾脏之液。所谓舌旁有水方能活,舌旁之水可活人,万万不可浪费。”另一扇窗户也被推开来,一个少女探出头来试图劝阻邻居。

      “在口水耗尽而死之前,会先被吵死——我啐!”她的邻居也是个女郎,在朦胧的月光下看来也颇美貌,只是柳眉倒竖银牙碎咬的模样让人不敢亲近。

      “心静自然静。”少女微笑道,“不如咱们来下两盘棋,下到天明他们总该散了。”

      “到天明咱们也该上路了。”

      “推迟一两天也无妨。如果之前布置的不出意外,他们现在应该还在追查那辆马车,一时半会儿追不上咱们。”

      女郎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天边的月牙:“想不到我唐少微也有漂泊江湖的一日。”

      “天下事定如未定,人生际遇更是难知。我堂堂大唐华阳县主李凤城藏身乡下客栈,传出去岂不又是一篇上好的传奇?”

      “嫂子又忘记我了!”一个更幼嫩的面孔从凤城身旁探出来,朝隔壁女郎示威性地扬了扬,“呔那叶家娘子,你已自有郎君,可不许同我抢嫂子!”

      “香丫头莫要聒噪。”凤城捏捏那幼嫩的面孔,“若是把七斤儿吵醒了,只好把你的果子拿去哄他,舍得么?”

      摸摸袖中所揣的果子,崔九香即刻闭口不言,想了想又扁嘴道:“嫂子别唬我。就算被吵醒,也是那边楼上闹得厉害,可同我没关系。”

      唐少微冷笑一声:“谁稀罕那几个果子。小丫头只管放心,我早就点了七斤儿的昏睡穴,不到天明他醒不了。”

      崔九香拍手笑道:“这法子好!不如你再来点我一下,让我也一觉睡到早上吧!”

      “我倒想点我自己。”唐少微说着眼珠忽然一转,“可惜出来匆忙不曾带上夜行衣,否则去把那些老鸹都点倒了也不费什么力气。”

      “然后叶家人就知道咱们的行踪了。”凤城摇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忍着罢。”

      她正要关上窗户,忽然咦了一声:“怎么就消停了?”

      唐少微哼道:“闹腾了大半宿也该消停了。就那笛子和琵琶呕哑嘲哳的,还当自己是仙乐要绕梁十日不成?”

      凤城眉头微蹙:“你们不曾留意到吗?刚才那支《婆罗门》中序未完就嘎然而止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琵琶、箜篌、笛子和羯鼓不是同时息止的,所以应当不是主人下令中止。乐工罢手有前有后,听起来倒像是演奏途中被什么意外打破了。”

      似乎为了印证凤城的话,七凤楼前的庭院中突然亮起星星灯火。某种令人不安的叫嚷声代替了之前的喧哗,让许多从梦中惊醒的风雨镇人恍惚以为回到八年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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