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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前不负君 ...

  •   向来金谷友,
      至此散如云。
      却是娉婷者,
      楼前不负君。

      平康里,自城北而入,东回三曲,以南曲为最。曾也是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乃至当年状元郎及第后所做的头一桩事情,既非拜会恩师,亦非面见同年,而是“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
      “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宋清音被万念丰背着逛南曲,摇头晃脑地吟诵着诗经。
      万念丰没扭头看她,故而她也瞧不见他神情,但这老头儿语气里的遗憾,却有些明显,“孤男寡女,深更半夜,难道就只为在房中踩着同样的步子走上一遭么?”
      清音哦了声,答道:“万师父可是觉着,这《东方之日》配平康里之夜,太过清新寡淡了么?待我换一首来。”说着,提高音量,婉转又道,“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万念丰答:“荒郊野外么?你这丫头……如此德行,你师父可知?”
      清音并不直接作答,声情并茂地开始演戏,“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公子,你着急作甚?啊,慢点!啊,不要乱动人家腰巾啦~你都招得小狗乱叫了!啊,教人好生害羞~”
      万念丰乐得哈哈大笑,直道:“有趣有趣。”
      清音却皱了点眉,道:“万师父,您为何不生气?为何不教训我啊?”
      万念丰笑答:“爷觉得,丫头你这德行,和我那徒儿甚为般配,爷十分欢喜,为何要生气?为何要教训你?”
      宋清音极其罕见地竟无言以对。
      万念丰果真是十分欢喜的,连带脚步也轻快上几分,携着她翩翩落于一处焦土上。
      战火之后,帝都已迁至洛阳,长安城内狼烟尚未尽消。
      清音将那些散布四周的断垣残壁一一纳入眼底,暗自感慨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区区一栋记欢楼,落得今日模样,又何足怪哉?而自打进入记欢楼,这老头儿也有些不同,缓步走向天井停驻下来,望着土坯上的日光浮尘,良久无语。
      清音忍不住八卦的心思,小心翼翼又问:“万师父,师娘果真是个姑娘么?”
      万念丰淡淡嗯了一声,忽而转头瞪她,“姑娘又如何?”
      “甚好啊!”清音笑着解释,“‘向来金谷友,至此散如云。却是娉婷者,楼前不负君。’ 存亡危难之际,君不负妾,妾以身坠楼,亦不负君,西晋绿珠钟情石崇的故事,六百年来如雷贯耳。世间女子,唯有阅尽千帆,才懂万里挑一,于是相见成欢,方可寄托彼此余生。这样的姑娘,非寻常小姐所能企及,被她瞧上的公子,自然亦非寻常郎君所能比拟。”
      一记马屁拍得双管齐下,万念丰瞥了眼这妮子,道:“苏彻老儿挑徒孙,挑的怕不是悬壶济世的才智,而是掇臀捧屁的本事罢。”
      清音闻言,眉梢眼角便扯出一丝羞涩,回答道:“多谢万师父夸赞。”
      万念丰默默盯着她,脸上神情不再掩饰,显出几许若有所思来,缓缓道:“清音丫头,你……”话语未尽,陡然厉声又道,“趴下!”
      清音微愣,很快依言蹲低,只觉耳边刹那风声大作。而万念丰挥舞衣袖,弹开道道仆射而来的银光,那些箭镞便密密麻麻地钉了满地。清音细细看去,发现森森寒意的箭头上泛起一层荧荧幽光,对此陈年滥招,这妮子十分嫌弃。万念丰不待她再摆出多余的表情,一把将她拉起,迅速掩至身侧两尺之内,又冷眼睃了圈四周,心中略一算计,已然有数。
      顷刻间,恢恢天网劈头盖脸又来,道道网丝乌黑锃亮,像是精心炮制。
      清音尚在研究,却见万念丰信手拾了一支铁箭,临空几下拨划,那看似疏而不漏的天网便纷纷散落。这妮子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复又蹲下去审视,自医匣里麻利摸出一粒丹丸,握在右手掌心递给万念丰,道:“万师父,防毒用这个,”满不在乎地一挥左臂,接着嚷嚷道,“灭了他们!”
      万念丰白了她一大眼,“你自己来?”
      清音立马认怂,“别,我不行。”
      万念丰抬手服下丹丸,拎起这妮子,指给她看前方廊下一处阴影,“那里有一杆银枪,你可看仔细?”
      清音眯着眼睛认真去寻,果然搜到阴影里有一束微弱亮光,于是连连点头道:“嗯嗯。”
      “待会我送你前去,你夺下那杆银枪。”万念丰极严肃地下了命令。
      清音支支吾吾地回答:“万师父,使毒是我强项,可舞枪……”
      话未尽,这妮子只听见万念丰教训她道“休得啰嗦!”,下一刻便发现自己给他拎住衣领,已经抛至半空,向着那点亮光,不偏不倚地,直端端地,扑了过去。
      奇异的是,眼见她逼近,那群死士竟有一时风平浪静,既无铁箭,亦无天网,朝她袭来。
      就在近到她看清阴影里持枪那人面目,且快要触手可及那杆银枪之际,耳畔一记低啸而过,持枪那人的胸口,便应声没入铁箭,去势汹汹地带着他整个身子往后倒下。
      清音知道是万念丰出了手,即刻依照他吩咐去夺那杆银枪,堪堪将之握于掌心,数张大网混杂着一条长鞭向着她铺天盖地袭来。这妮子正愁躲无可躲,也避无可避,就要被捉去,万念丰大喝一声,以更快的身法,左手持箭劈开铁网,右掌赤手空拳夺下长鞭,把这妮子轻巧地以铁鞭卷起,投送回了天井正中央。
      经此一试,万念丰便知来者一为取他性命,二为生擒这丫头,因此退回清音身边甫一站定,便冷透了老脸寒声呵斥道:“谁敢打这丫头主意!?”
      清音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老头儿敢情是拿她在试探楼里设伏的那一拨儿人?试探的结果是他们肖想着杀了万念丰再生擒她?
      鸦雀无声里,万念丰早已认出那条长鞭,等不到回应,厉声又道:“阮千婙,你有胆子下手,没胆子承认么!?”
      清音经过这老头儿再次提醒,复又恍然大悟,原来是阮家姑娘找她报仇雪恨来了,领悟之后又生出好奇,此番给她撑腰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阮千婙见状也没再继续躲藏,应声站了出来,日光浮尘中,她一身红衣,面容虽有些模糊,眉眼间的凄厉阴森却格外清晰,一双美目死盯住清音,言之凿凿地道:“腾月剑瞒着我摩耶山庄,草菅人命,为祸武林,我欲清理门户,却被这自称翠寒谷第十九代的丫头截走了,且窝藏至今!为匡扶武林正义,还世人一个公道,我阮千婙,有何不敢下手,又有何不敢承认!?”
      宋清音睃着面前这姑娘,就对她很有些叹为观止。都说人生如戏,她一向自认戏精,却不想还有人比她演得更加走火入魔,撼动之间,不由自主地,巴巴向着身边万念丰望去。
      万念丰瞥见这妮子一副兔子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不会自己回嘴么?”
      “夏虫怎可语冰?”清音答得愈发义正言辞。
      “那就动手!”万念丰说罢利索起身。
      清音留在原地只嚷嚷:“万师父,万师父,这杆银枪,你不用么?”
      万念丰人已远,声气却飘了回来,答道:“爷不用,你且自己留着!”
      清音被他戏耍了,记起之前夺枪的凶险,很是闷闷不乐。
      不乐间,这老头儿已专心撂倒一片,余下众人中,但凡向着清音蠢蠢欲动胆敢上前的,来一个就被他灭掉一个,来一双就又被他灭掉一双。
      清音立在天井正中央,直面此情此景,又生出些被这老头儿当做肥美诱饵用以绞杀猎物的淡淡惆怅。
      再有死士疯狂涌来之际,万念丰回踏几步,携风防在她身前。清音却忽地嗅到几丝烟火气,刚醒悟念出“火药”二字,便闻巨响震天,而近处尘土尽起,气浪大力袭来,先是吞噬了几个死士,万念丰身在其中,下盘虽竭力稳定,却也管不住地往下倒去,只是千钧一发间,仍不忘捞起她细细护在身后。
      满世界轰鸣不止,万物混沌,都好似迟缓了下来。
      清音被震得发懵,盯着面前万念丰,这老头儿虽灰头土脸,老脸上也还俱是杀气,她却觉着他如此慈祥,心里着紧,奈何不能动弹。万念丰倒是强悍地很快睁开了双眼,背对着身后袭来的刀光剑影,硬生生受下不过两记,便夺去清音掌中长枪,反手一挥,击退众人,又借助长枪之力迅速起身。
      烟火尘土间,这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却长枪当胸,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凛凛气势。
      慢慢地,清音终于可以自己起身,瞧着这老头儿与先前不同,没了一丝顾忌,于天井内杀戒大开,方圆数丈里血肉横飞,他亦沾染了满身的烟尘与血渍,一层裹住一层,渐渐辨认不出本来的面目。
      这妮子脑海里陡然灵光一现,明白了几分。之前曾听他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杀人技艺,生疏了而已。其实他杀人技艺从未生疏,不过有时不愿施展罢了。上一次是因为对着清远,那是自家徒儿,眼下则是因为这天井,大约是他与万师娘的初见成欢之地,记忆里,此处花前月下,无处不温柔不美好,若非万不得已,怎会愿意践踏了这一方土地?
      思量间,万念丰已杀到势不可挡,清音眼尖地发现阮千婙带了两人要逃,侧头去瞧万念丰,这老头儿好似没有看到,嘴角却轻挑,清音忍住了提醒他的冲动,待他清理掉剩余死士,再无耳目窥探,终于肯提了她沿途追去。
      清音伏在他身后,察觉有热血沾衣欲湿,不太放心地问道:“万师父,您的伤要不要紧?”
      这老头儿就嗤之以鼻。
      清音见他不甚在意,亦不再啰嗦,轻声又请教道:“万师父,您为何故意追得稍慢?”
      这老头儿再嗤之以鼻,最终还是答了她,解释道:“不让她自以为逃脱,爷如何去寻她背后神圣?若无人撑腰,阮家丫头哪里来的如许胆量?敢将主意打到爷的头上,她是不怕惹火烧身,嫌自己活得命长!”
      清音由衷赞道:“万师父好本事!清音跟定您!”
      最简单的马屁却惹得万念丰脚下一顿,恶狠狠地凶她道:“闭嘴!”
      清音顿时噤声,攀着他肩头又忍不住回望。这样骤遇变故又改了行路方向,清远他追起来,会不会更加劳心劳力?方才天井里那番惨状给他看到,他又到底支不支撑得住?几记叹息过后,权衡利弊,这妮子自当是随着万念丰前去。
      领路的阮千婙三人疾行出了春明门,谨慎地继续向北。
      清音盯着前路心生疑团,然后,事实却真的是,走着走着,他们就走进了龙首原。
      龙首原六坡是东西走向的六条横贯土岗,极像《易经》上的乾卦六爻。乾卦属阳,称九,自上而下,从北往南,依次称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卦论认为,初九乃潜龙,勿用。九二高坡是见龙在田,宜置宫城,以当帝王之居。九三之坡,“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宜置皇城,以当百官衙署。九五却最尊贵,属飞龙之位,不欲常人居之,便在这条高岗的中轴线部位,东西对称地建筑了两座规模宏伟的寺观,西面为道教玄都观,东面为佛教兴善寺,希望能够借用神佛之力镇压住此处的帝王之气。
      清音东瞅瞅西瞧瞧,确定与万念丰是跟到了龙首原的上九之地,又见阮千婙一行人转而往东,最终停在了兴善寺外密林中的隐秘之处,猜想这姑娘大约是与皇家牵上了线,心中颇不痛快。
      万念丰却是脚下愈发松泛,挑了远处一株白皮松,携她隐身于郁郁松针之间。
      方才藏匿妥当,清音便见寺院红墙开了一扇小门,迈出三名青年男子,为首者身着赭色圆领袍,衣饰皆寻常,却难掩那郎君俊美,这反派居然生得如此仪表堂堂,方才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未出一声惊叹,万念丰白她一眼,比了个示意她闭嘴的动作。
      “杨校尉……”阮千婙迎上去,淡淡施礼。
      原来还是个小官儿,清音好奇心更甚,打起全副精力,竖耳听,凝神看。
      那青年校尉目中精光一现,略抬了手,制止阮千婙再多言,道:“阮庄主好似并未得手,怎可贸然前来?”
      他说这话时,身后两条汉子就往四下里睃了好几圈。
      阮千婙面色稍显不虞,却缓着语气回答:“校尉嘱托务必生擒宋清音,自是不比直接杀了她来得简单。”
      阮千婙答话间,那两条汉子冲杨姓校尉点了点头,大约是确认了未发现有异,杨姓校尉才继续道:“主上要生擒宋小姐,做属下的,自是无权置喙。阮庄主受吾所托,照办即可。若坏了主上大事,你我皆难以交代。”
      阮千婙不甘冷笑,又答:“尊主要那贱人,亦非为了善待她,不杀她已是留情,为何还要保她毫发无伤?”
      “杀人不过头点地,愚知阮庄主对这位宋小姐恨之入骨,但越是如此,不该越是教她生不如死么?”
      清音明白阮家姑娘一贯心狠手辣,倒不奇异,眼见那杨姓校尉笑得如沐春风,耳听他温言细语说出这一番话,就觉得有些错位,忧愁着日后可能生不如死的自己,苦哈哈地望向万念丰求救,这老头儿却扭头不理会她。
      另一边,阮家姑娘也是半晌没有做声。
      那杨姓校尉目光如水,对着阮千婙徐徐又道:“世间最苦,莫如求不得,莫如已失去。阮庄主打算折磨宋小姐,最下乘的法子是直接虐杀了她,中等的法子是杀了她在意之人,最上乘的法子……”言及此处,刻意停顿片刻,等待阮千婙专注瞧他。
      清音就腹诽,杀了她就杀了她吧,还强调什么虐杀,腹诽之后,又震惊,竟然还敢对师父动手!?
      “其实人间至苦,并非求而不得,而是求而不得反伤几身,譬如说,宋小姐一心向着苏谷主,比杀了苏谷主更折磨她的法子,乃是使苏谷主对她心生嫌隙,或者……”
      “使苏陌钦杀了她!”阮千婙在杨校尉第二次停顿里很快接过话去。
      宋清音心头忽而抖了抖,那所谓最上乘的法子,果真是人间至苦,听听而已,她嘴里都泛起一股子苦涩之意。
      这妮子没有多的闹腾,万念丰却主动睃了她一眼,伸掌按住了她手背。
      清音定了定神,冲这老头儿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尚且把持得住,不会冲出去败露行踪。
      那边杨姓校尉闻言不禁一笑,道:“阮庄主为何总是想杀了宋小姐,一了百了呢?其实大可以使苏谷主重创她,待之万念俱灰后,再令她活着生不如死呢。”
      都说妇人歹毒,清音瞧着那杨姓校尉,就觉得这句话错得离谱。
      阮千婙稍沉默,又开了口,“尊主生擒宋清音,难道是为了引来苏谷主?”
      杨姓校尉道:“阮庄主欲寻宋小姐报仇雪恨,我家主上亦不打算善待宋小姐及苏谷主,你我两家虽各自殊途,却终是目的同归,殊途同归,联手就好,其它的冗杂是非,彼此不要追问,岂非于人于己皆有益?”
      阮千婙果断点头,继续道:“那丫头有万念丰守着,下手不易。尊主座下近百死士加上火药,这回就只能伤其皮毛。若还想得手,务必赶在那丫头返回翠寒谷之前,抓紧时机,再做谋划推演。虽时日无多,但我倒是正好有个法子……”
      杨姓校尉见她不仅已经平复情绪,还刻意买起了关子,遂也十足配合地虚心问道:“请阮庄主赐教,愚愿闻其详。”
      阮千婙笑答:“说来也简单,就让那丫头暂时回不了翠寒谷,而若要拖住她,只需再夺来一人。”
      “何人?”
      宋清音脑子里便顿时警铃大作。
      果然,阮家姑娘巧笑道:“腾月剑。”
      爱极生恨,这妮子不由哀叹,清远啊清远,你当年的眼力真不如何,挑上的这都是什么货色的姑娘啊!?
      那杨姓校尉却饶有兴致地追问:“阮庄主可有把握?”
      阮千婙答:“杀万念丰虽然不易,对付几个重伤后的护卫,又有何难?”
      “那么,夺来腾月剑,即可使宋小姐就范?阮庄主确定?”
      阮千婙笑得妩媚,声气亦带了些许女子娇柔,娓娓道来,“杨校尉,腾月剑为了这丫头数次赴死,又替她盗取我七宝珠,且放走万念丰,这丫头若不负翠寒谷教导,就算只为感激,也应该前来应一应卯。况且,凭借腾月剑对付小娘子的诸多手段,我就不信这丫头能丝毫不中招。再者,这丫头倘若当真不来,杀了腾月剑,料理她两个护卫,亦可消解些我心头之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楼前不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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