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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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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清晨,雾霭刚散,都督府的花园洋房四周绕着一片碧绿草坪,那白瓦房宛如一颗明珠被烘云托月衬在中间。
大敞厅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嘉宾济济、名流如涌。整个屋子花团锦簇,男宾女客都是明装艳服的人。
霍聿凛有些受不住聒噪,孤自在偏厅。他今日穿着一身浅蓝哔叽戎装,胸前挂满勋章,挺括颀长的身姿显得更加威严轩傲。由于茶水果碟都安放在偏厅,路过的女客们钦羡的目光久久逗留在他身上。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顾仙嫣声音琤琮细柔而来。一身梅红锻底金色广玉兰花纹的小包袖长旗袍,胸口佩戴一块纯银手工青花长春花纹项坠,两侧开岔颇高,举步而来,微微飏飘。容姿风韵堪称女宾中的佼佼。边来边问:“听魏妈说你今早凌晨才从南京赶回来,睡了这会儿功夫倒又起身了?前线情况怎么样了?”她说着寇红的两只手指从洋瓷托盘里捻了一颗葡萄往嘴里送。
霍聿凛不咸不淡笑道:“你倒是闲了,都关心起时局兵事了。”
“唷,瞧你说的,这是存心挤兑我呢!别以为我就知道赌牌听戏,我看你整天栖栖遑遑的,昨儿个又是半夜赶回来才多事来关问你一下。没想到还碰个钉子,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罢了罢了,以后我才不管你呢!”顾仙嫣拈着一块绣花手绢一角向着他一拂,扭过身去,脑后十来股新烫的卷发跟着一抖。
霍聿凛正嫌她吵,又被满屋脂粉香呛得很不舒服,更没心思拿话搪塞她去。
顾仙嫣本是纯粹的撒娇,如今倒成了一个冷场。正没法下台,又一个高音带着笑意而来:“唷,这两人又在玩什么花样呢?”两人抬眼望去,原是三姨太江映竹踩着双玫瑰色高跟鞋橐橐走来。她正是三少爷霍聿煌的母亲,地位身份自然比其他姨太太要庄重一层。她一身月白薄昵旗袍衬托着姣好的身段,头发妆容都收拾得很精致。向着霍聿凛倒是很谦然问道:“几时回来的,我可有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最近家里不是这个忙,就是那个闹的,想吃顿齐整饭都那么难。你弟弟写信回来可一直惦记着你什么时候来教他骑马射箭呢!”
“我今早刚回来的,马上放暑假了,等他一回国我肯定会去看他的。”说话间霍聿凛已经透过垂花门看到廖纪元一家被侍女引进。他欠身正要脱身离开,手臂却被江映竹拦住,“我这通报神还没完成使命,怎么你倒要走了?”
“三姨娘还有事要交代仲嬴吗?”
江映竹抿嘴一笑,“交代不敢当,传报一声罢了,你父亲刚来电话说今天的午宴他迟一些到,让你先招待起来,别简慢了客人。”
这一听,顾仙嫣心里颇不是滋味,酸溜溜插话:“怎么?老爷子又要在外面另筑香巢,不回来了吗?”
江映竹笑吟吟:“妹妹这回可是想多了,这次可是正经的大喜事。”
“哦?什么大喜事?”霍聿凛手里玩赏着一个扁平烟盒问道。
江映竹神神秘秘一笑:“你要当叔叔了,可不可喜?”霍聿凛瞬间眼底不由一黯。顾仙嫣更是抢步而前,又是惊骇又是疑惑追问:“你是说大公子那位有了喜脉?”
“可不是嘛!这下小两口可不闹别扭了。老爷子听说自己要当爷爷欢喜得不得了,昨儿个晚上就去伯孝那儿了。”
霍聿凛也笑道:“果然是大喜事,难怪姨娘的消息比我前线的捷报还让父亲开心呢!”
宴会至半,来宾们纷纷离桌起舞。看着满屋子衣香鬓影霍聿凛心里突然堵得慌。他的一双眼越发显得阴沉,心头焦躁不宁。
他默然走出偏厅,正遇上两位法国大使馆的客人,寒暄了几句,瞥眼已看到后院中独伫荷塘前的廖一然。霍聿凛回头和两位客人低语了几句,一个浅鞠礼辞,向那倩影而去。
“怎么不去跳舞,一个人在这边发呆?”
一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很快赔上笑道:“我不太会跳舞,坐在这边纳纳凉而已。”她今天将乌发绾了一对如意髻,穿一件崭新的墨绿杭绸翠烟衫,脸上未施粉黛,自有一种少女娇丽。
“那正好陪我走走,廖小姐不会拒绝吧?”霍聿凛饶有意味问。
她莞尔一笑:“当然不会,家父能平安回来还要多谢二少从中斡旋,我都没好好谢过你呢!”
霍聿凛也露出笑,“不必客气,我不会白帮人。你要诚信想谢总有机会的。”剑眉下他那双深沉的眼睛流溢着恣肆火热的情意。
一然心里一颤,并未接口。
两个人在青草芬芳间慢走。一然望着他放缓速度的一双黑色军靴,一脚一下将青草秀花踩践下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找点话来解闷,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风花雪月的快乐事,只能含糊地问一声:“二少的伤势,恢复了如何了?”
“皮肉之伤,早已痊愈了。那天让你受惊了。”他突然停住步,俯瞰而凝视她,“以后叫我仲嬴。”
一然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偏过头去看一池夏荷随风微动,鱼戏莲叶间,珊珊可爱,不禁笑起来。他望着她时深时浅的酒窝问:“你喜欢这些鱼吗?”
“嗯,你看它们游来游去的多快乐?”她抬手指着,眼睛一瞬不瞬望着荷塘,而他却一瞬不瞬望着她。
“我叫人抓两条给你带回去养。”
“不用!”她连头带手摆起来。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吗?”他不解看着她。
一然从从容容道:“我是喜欢,不过是喜欢它们在池子里自由自在游弋的样子,如果强行捞上来,那岂不是夺去了它们的自由逍遥?就像赏花一样,喜欢也不见得一定要去折,远远的看着就很好。”
霍聿凛被她的认真劲逗乐,将之前的心事阴霾一扫而空。反而更想逗她一番,手背身后,微躬屈就她道:“你这样想可就错了。这一池鱼的归属本就由我主宰,我乐意给谁就给谁。你觉得它们在荷塘就快乐,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它们并没有思想,到哪儿都是这样游罢了!”
一然不服气:“照你这么说,那如果我喜欢前面那株桃树,你是不是也要砍一棵下来送给我了?”说着她遥指对岸一大片粉色桃林。
霍聿凛提眉望了眼,开口:“你若喜欢,别说一棵,就算要砍下整片桃林也不成问题。古人也说了,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霍聿凛的一番话却适得其反让一然越发不快。果然是山大王气,他就这样用自己的地位践踏一切反抗的权利。他不过一个高居人上的暴君。这样一想反倒激起她反驳的斗志道:“那只是折花人主观的想法罢了,人家好好的长在树上并不见得想被折下来。”
“不折就不折吧,想哄你开心一下还真难。”霍聿凛只念她是小孩子使性子,纵容着不和她再辩,目光却含情看她,那种灼热强势逼得她只得低头避开,用一只朱红半绊式的皮鞋尖踢着一块石子。
“二少,”就在此刻许允才踏着马靴而来,向廖一然点头示意,对霍聿凛低语道:“都督来了,邀您上他房间说话。”
霍聿凛前额微绷,点了个头,“知道了。”许允才讪讪而去。
“你等我!”他对一然说,声音不大,却很沉冷。转身而去。
等他?一然兀自傻站着愣了好一会儿。院子中花木扶流,恬静适宜。几株冬青修剪整齐,翠意横生。她一个人游荡着倒也闲适。
一然本就并不想来,只是迫于母命难违罢了。她想着如今父亲哥哥们一定忙着在达官贵人间周旋献媚,而嫂嫂和母亲一定站在偏厅,对着舞池里的小姐太太们评头论足,一如和大娘呢?也许在四处找着霍聿凛吧!她自径想着不禁微微摇头。正遇一阵夏风乍起,她长辫翩然而飞,衣襟上四颗葡萄盘口上掖着一条丝绸白绢,一并飘荡起来。霍聿凛跨着步子正朝客厅走。刚上台阶,正回头,远望去,廖一然站在一片桃红碧池间,葱绿的翠烟衫随风拂动,整个人娇柔若飘。他仿佛被蛊惑住。旋尔又回步到她身后。一然察觉脚步回头。
霍聿凛笑道:“许允才说你有东西要亲自给我?”
“没有啊,”她摇摇头。刚才说完,一然这才幡然想起母亲的千叮万嘱。“哦,有!”她立马垂头去翻手袋,捣鼓好一阵子果真摸索出一个湘色荷包,她喘着粗气递到他眼前道:“我的功夫全花上了,本想送个现成的给你,可是终究觉得还是自己亲手绣的比较诚心。你要嫌弃随便处理掉也行。总之东西我交到你手里了。”
霍聿凛很新鲜接过,只一眼就知道女工和之前收到的那个完全天壤之别。虽然线头线脚已努力做了隐藏但仍旧看得出手艺很不纯熟。更引他好奇的是上面绣的图纹,猫不猫,鸟不鸟,他花了好大劲才辨认出:“这是一只猫头鹰吗?”
一然摇头:“不是,是枭。”她说得意味深长,分明带着讽刺。
“谢谢小姐,我一定会好好收藏。”
一然忍不住暗自觉得好笑,他居然还真当补药照单全收了。霍聿凛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样嫣然娇俏的笑,不由心旌摇曳,问道:“那我是否也该还礼一份?”他垂下眼,露出两道很深的双眼皮痕。
“不用不用。”一然急忙摆手推脱,这“礼尚往来”的,还没完没了了。
“恩,送什么给你呢?送一本书如何?”
她急于摆着手一下子停住。
霍聿凛捕捉到她的犹豫,随口唤来一个侍女带着她去了二楼的书房。“你挑一本吧!”他说完,离开去见父亲。
书房坐南向阳,很敞亮。地上铺着一张纯手工伊朗地毯。
四面的书橱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型图书馆。最夺目的是全套的《拿破仑传》和《克伦威尔传》,还有一些法国原版小说。她这才想起霍聿凛曾留过法。
廖一然看了一会儿书,猛然想起一件事,匆莽从包里握出那把佩刀,对着书房再一次环视了一番,最后决定将它小心摆放在一张紫檀苏文玩几上。这才舒缓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再一次投入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