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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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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然发了电报去天津,三日后,霍聿煌赶回霍府为母奔丧,悲痛欲绝。霍家为江映竹张罗了一场还算体面的葬礼,一个可怜女人一声就此终结。一然在葬礼上为她哭泣。
霍聿煌自然不相信母亲会平白无故自杀。追问冷氏却也只得到模棱两可,故意含糊的答案。全府上下没人敢多嚼一个舌根。但是一然感觉到,他认定江映竹之死和她脱不了干系,近日来,霍聿煌时常用含恨敌视的眼神凝视她。
又不多日,霍聿凛终于从南京回来,被封了巡阅使,当日便在许允才的张罗下宴客,弹冠相庆。一然在旁陪着,却总觉霍聿凛这喜悦有隐,杯盏交错里,笑得有些懒。一然身体尚未完全恢复,酒过三巡便请辞回房,正巧霍聿凛竹战尽兴,立即获准。
她没有马上回房,今日满月,璀星布空,她坐在后院凉亭迎风散酒,荷塘倒影毕然寂静。忽闻树篁里有声响,影影绰绰仿似有人。一然有些受惊,正欲离开,那衣衫一动,已经施施然到她眼前,“二嫂,怎么这就要回房?”一然之前看那身形便已疑惑,如今对方开口,更是确认。
一然带着笑答:“不胜酒力,有些乏了。夜晚料峭,三弟也要仔细着凉了。”
自从霍聿煌回来后,一然一直未曾有过机会和他如此单独相对。此刻月透云层,她瞧见霍聿煌因丧母之痛,却是清瘦憔悴不少。他默然哀叹:“以前母亲也常这样叮咛。本以为是去天津见父亲最后一面,没料到,回来却是给母亲奔丧。”
“三弟,节哀顺变。”一然静静曳过身,欲离倒又被他声音引回:“今日大喜,二嫂怎么穿得这样朴素。我前些日听闻濮院差人送了两匹绫罗,你与小二嫂一人一匹,我瞧见小二嫂今日光彩亮丽,怎么二嫂没有裁剪做衣?”
一然心口突突狂跳,没料想他能追查到这一层上,只是勉强着笑道:“贱躯抱恙,只能肥裘加身,穿不了那样单薄。天色不早,我先告辞。”她返身欲离,早已被高大伟岸的霍聿煌封住退路,他此刻凶光闪掣,一然顿觉下颌被狠力提到他面前,那怒焰已经燃烧眼底,“二嫂,我问题还没问完呢,怎么如此匆忙就要走呢?”
一然啮唇闷声,只感到浑身血液都要僵凝,她眼珠下意识偏向一隅。霍聿煌手里更加用力,一然几乎窒息,他摇头笑道:“你休想有人搭救,二哥此刻竹战正酣,没一个时辰尽不了兴。这儿晚上天冷路滑,回屋的途中不慎跌进湖里,也是有的。二嫂,我也可以和你做的一样,干干净净。我现在给你一次机会,快说,你是如何害死我娘亲的?”
月亮又埋进云层,一然痛得冷汗涔涔,落下长睫,两颗泪从眼窝里顺下,她抬手蓦然从发髻拔出发髻一根玉簪,碧光莹莹。霍聿煌凄冷笑道:“这是你最后的反抗吗?”却见她握住簪花一端,突然手腕疾翻,尖锐磨光的钗子猛向着她自己颈部刺去。霍聿煌大骇惊呼:“你要做什么?”牢抓住她手腕,往外力拗,阻止那尖锥接近她喉口。
一然手劲不松:“你不是要我死吗?我现在就死,何必脏了你手。”
“你少装腔作势,不说清楚事情缘由,休想就一死了之。”霍聿煌单臂将她挟起。
玉簪铛然落地,她偏开脸,不说话,只是咬着朱红下唇,几乎渗血。这边荒凉的庭院风声如魑魅,那头莺声笑语,洗牌声不断。
一然盱衡遥处高挂的红灯笼,静静道:“你要我说,说了,他也不能绕我,一样是死。”
“你什么意思?是谁在背后指示你?”霍聿煌再次逼近她。
“你这样聪明,还用我提点?难道你不曾想过是谁把你谴走的?”
他惊惧地一掌推开她:“胡说!你少信口雌黄。”
一然戚戚然:“你既不信又为何要问?我本是强行纳聘进门的,你尊敬我,喊我一声二嫂,我也是知道的。你俩兄弟情深,这事权当是我便好,现在就由我死了遂你心愿。可你要知道,三姨娘曾在这湖里救下我,不然如今也不劳你送我上路,早是湖里亡魂。我怎会加害于她?”说完她移步池塘,霍聿煌挣扎片刻,抢步掣住她,见她双眸满泪,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始终不相信是霍聿凛,只是手上蛮劲紧攥。
一然淡淡道:“我前几月小产,怕你已经听说了。他便认定是姨娘使阴所为,又忌惮你对他有二心。你去天津的那日下午,他便要拔枪去找姨娘,幸而被我妹妹拦下才作罢。”
霍聿煌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下颚颤抖不已,直直看着她,仿似想要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吞嚼进脑海里。
一然低头轻叹,缓而继续,语调凄苦:“大家都怕他,莫敢谁何,这些事,府里上下谁敢告诉你?你不信我,大可去问一如。没多日,母亲按例规去拜佛还神。我因然伤寒才未能成行。那天夜里三姨太就没了……我先以为是姨娘不愿受冤,可看到她颈间一匹濮绸,如五雷轰顶,回来就发现我抽屉里那匹布不见了。你以为他不在府内,就办不成这事了吗?他手下心腹如此之多,何必亲自动手?”
霍聿煌越听越是心寒,立在月色里,一动不动。此刻一然从衣兜里取出今日最后的“杀手锏”,垂颈嘤声:“三姨娘的字迹,你总该认得。”霍聿煌又惊又疑,迅速夺了她手里信纸,抖开一看,果然是母亲的字,不由眼窝湿润:
季桓:
爱儿赴津,路途可否安顺?至今未接你回电,不胜悬悬。
晾母先行,儿断不可暴弃,生老病死乃人之常理。若有烦事不解,儿可问询你二嫂
红色信纸在此结束。
霍聿煌捏着信纸,双手颤抖不已,怒火攻心,“他居然这样狠毒!”他心里再没有兄友弟恭,昔日的尊敬皆被母仇所覆,他愤然甩了那信,一然攥着他衣袂,“你千万别和他硬碰硬,姨娘这是用命保你,你可万万不能做傻事。”
霍聿煌冷冷推开她,眸光沉得如黑夜里的豹子,隐有泪光凝结,遽然迸出寒光,一言不搭,凝重地,慢慢的,一步步离开。
蟾蜍蚀圆影,一然望着他离开,缓缓的,从池塘边站起来,拾起还留着他深深指痕的信纸。今晚的月色实在宜人,一种畅快的喜悦漫到心里,爬上嘴角。一然抿了抿发,将信收进衣兜,那里还有被撕下的另一半信纸:
一如,善良可靠,柔明毓德,多次救我,全府上下,你可信任于她。
念念有恒,勿怅勿悲。来世有缘,再续母子缘分。
母江映竹绝笔
这封信是在江映竹遗体上找到的,自然是她真迹。只是她九泉之下也不会想到,这出“断章取义”竟是成了廖一然大计里一枚重要棋子。
她忍不住轻哼着一首童谣,躬身去拾那只蝴蝶玉簪,手刚触及之瞬,却碰到另一只手,她一惊,熟悉轻沁的声音从头顶降临:“我来罢。”她猛一举目,乐笙已经将玉簪递到她面前。
“我来恭贺霍二少荣封巡阅使,路上有些耽搁,来迟了。”像是在向她解释。
自从霍聿凛去南京的那段时光里,一然和他并非毫无联系,她曾找过他,通过电话,她打到巡捕房,接电话的让她等等,在铃声四起,男人们吆五喝六、荤素不忌的玩笑里,她等了十多分钟,终于盼来他的声音,却是很远的在问:“是谁找我?”
“一位姑娘,听着倒不像杜小姐。”一然耳朵敏锐一颤。
“好,晓得了。”然后是他清润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喂,哪位?”
“是我。”她先开门见山,乐笙的声音却消失了很久,只能很低很重的呼吸,慢慢凝成两个字:“一然,”
“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她深深吸口气:“我要你放了还在狱中的霍聿骞。”
乐笙怔了一会,淡淡回道:“你知道放了他就是和霍聿凛作对。”像是提醒,又像是疑惑。一然知道他对她要打什么算盘很清楚。
可她刻意避免自己牵扯进这个话题,回答道:“霍聿骞素来和鲁系柯守恒关系甚厚,他若出狱,必然会投靠他们,到时候,只要买通几家报刊,那么鲁系劫狱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
“重犯逃狱,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他语气坚定,已无半点温存。
一然赶着话脱口而出:“一个巡捕房难道就没一星半点个你们要办的人?不过做出戏,找人背个锅。”她说完已经后悔。电话那头迟迟的没有了回音,听筒在手里黏得发腻,耳边只有电吹风呜呜地吹。
隔了很长时间,乐笙才沉静着开口:“这个忙,我大约是帮不上了。一然,你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然后静静挂了电话。自后,再无联系。
此刻月光冷洒,池塘里浓光淡影,微波潋滟,一然惶然愣着,乐笙轻轻将玉簪插入她乌髻。手一触及,她胸口一阵绞痛。乐笙轻轻在她身侧依着坐下,身上没有酒气,倒是八月桂花的香气。
“一然,”他轻柔喊了一声:“你还好吗?”
“嗯,我......我很好。”
乐笙语气却突然加重:“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抽着烟,从满空星斗里撤下目光,“我让你不要再这样,你为什么不听?” 他一副痛心疾首,在他眼里,廖一然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一张麻木冰冷的脸。
他看到了,他必然是看到刚才那一幕,看着她丑陋狠毒地演戏,看着她屈膝阴魅的笑......
“放手吧!”三个字轻若鹅羽,却重如垒石砸在她心口。
“他若待你不薄,就算了吧!他是如何矫尾厉角,你一个女子怎会是他的对手?”他想去碰她,却又松下手,微微低下头,看着嘴里香烟的一点儿星火,颓丧呐呐:“一然,我很想你!想念那个俊俏善良的圣约翰女学生。我希望你快乐。霍聿凛心狠手辣,你在他背后动手脚,万一......你要知道,我现在没有任何立场保护你,若是你有半点差池......”
“我无需你保护!”她冷淡着,人已经站起来,“乐先生,你应该认得去中庭的路,瓜田李下,我就不奉陪了。”乐笙眼眉涌上一丝不忍。她并不看他一眼,便往回走。
是啊,他爱以前那个她,谁都爱那个天真烂漫,聪慧伶俐的小姑娘。她捏着手里粉绸绢子,她怎么会变成这样阴鸷冷酷,狡猾凶残?她何曾想?她何曾想?
回到房,没料想到霍聿凛已经回来,一然努力掩下心口砰砰乱跳,绕过绣花屏风,发现他正虎眸低垂,嘴角绷成直线。她觉得讽刺,她虽然恨他,却发现自己却还出奇地了解他,他果然并未因晋升而高兴。
霍聿凛手里把玩着怀表,正发着愣,听闻声响,恍然回神,一个碧影已依到身边,似是袅袅凌波仙子,一然双手摁着他太阳穴,轻轻揉着。霍聿凛闭目享受了会儿,攫到她一手玉手,含笑低声:“怎么不和姑娘太太们去放烟火玩儿?”
一然已被他牵到身前,“我看你闷闷不乐,是不是大总统给了什么难处?”
霍聿凛微沉了会儿,点点头,破天荒跟她说起军事机密:“日寇越发猖獗,大总统心神不宁,要我们各系军阀团结一心,一致攘外,和日寇决一死战。”霍聿凛苦笑:“三十万东北军才换来这个巡阅使。”
一然知道霍聿凛正是春风得意,提拔少将,雄心壮志之时,如此精兵强将岂甘放手?她被他撩出聊性,振奋问:“那你该如何?日寇的确嚣张,瓜我国土,可这一仗,一旦开始便是一场鏖战。此刻,是拨军还是不拨军呢?”
霍聿凛并无搭话,倒是顺手溜到一然水绿半透薄衫之下,秀眼漏情,附在她耳边低笑:“不说这些了,军家战事,聊着你也无聊。我与你多日不见,也该行周公之礼了。” 一然脸颊升烫,扭开娇嗔道:“讨厌,离了数月,怎么越发油嘴滑舌了?”
两人温存了一阵,霍聿凛心头仿似忽然念及一事,郑重问她:“我正要问你,三姨娘的事,却是你亲自办的吧!”
一然心口一跳,听他口吻倒是鲜有的认真,一时竟不知是该拿话搪塞还是据实相告。低着头,正踌躇,但觉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到她乌发上,带着薄茧温和柔软,仿似在鼓励,“做得很干净!”
一然乍然骇住,“你不怪我擅作主张?”
“怪罪?”霍聿凛笑道:“看到你能照顾好自己,还能完成为夫做了一半的功课,我很欣慰,为何要怪罪?”
一然见他心情渐佳,壮了胆进一步问:“你不觉得我变了吗?”
霍聿凛不以为然:“以前有以前的好,出阁前是不染世俗的天真不解事,便合适留在学堂、养在深闺;如今是巡阅使夫人,自要有一些城府心机,你以为母仪天下是靠娴静温婉?你若是这样的性子,我当初也不能娶你。”
一然凛然一惊,再次查阅般地看到霍聿凛脸上,那忧思固然还在眉上,但更大的,是那已经遏制不住的熊熊野心。她终于明白了,拨军或不拨军,都不是他的答案,他是要造反!要当大总统!
一然俯到他怀里,望着桌前那只大红狮陶瓷花瓶里插着的几朵半蔫的海棠,心念:天真不解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