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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锁寒宫 ...

  •   初春时节,天气虽已转暖,到得晚间,夜风却仍是寒凉。那风簌簌的,吹得叶子也簌簌地响,人听着那带点寂寞的声音,便越发觉得有凉意簌簌地在骨子里蔓延开来。
      叶楚言却只觉得热。
      夜风如水,洒落在他身上,让他一冷一颤,但那点冷转瞬就被蒸干了。身体里面像是有一把火,烧得他的神志一阵清晰一阵模糊。身上的力气随着鲜血的流失一丝一丝被抽离,他几乎要站不住了。身子靠上一棵树,微微喘了口气,伤口的疼痛似乎弱了一些,人却不由自主地顺着树干滑了下去。双膝将要触碰到地面的时候,他闭上眼,咬了咬牙,骈起食中两指,向着腰间伤处狠狠地插了下去。
      血几乎是喷出来的。
      但后果却并不像他所预想的那样。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没有使他清醒,反而将他拉向更深重的黑暗,又转眼让他从昏沉的状态中痛醒过来。醒了又昏,昏了又醒,如此反复几次,下唇已被他咬得不成样子,嘴里满满的都是血的味道。多次受伤的经验告诉他,自己很可能撑不住了,但他仍然不甘心,勉强站了起来,颤抖着向前迈出了一步。
      那一步很小很小,却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原本冷硬的地面像是忽然变作了无底洞,过了很久很久,他的脚都没有落到实处。
      已经……没有感觉了吗……
      终于要栽在这里了啊……
      他想着,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意,眼中的光芒却淡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还是晚上。
      叶楚言盯着映在窗上的树影看了好久,没找到一点和时间有关的蛛丝马迹,也就无从推断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没办法,只好收回了目光。
      屋子里没有点灯。窗纸像被茶水打湿了一般,蒙蒙的黄。月色原本就不是很清亮,被窗纸这么一筛,便又幽淡了几分。不过,光线再暗,也足够他看清小屋里简单的陈设、床尾的凳子上未及收拾的染了血污的布条、枕边洗干净的衣服,以及——
      影子。
      人的影子。
      微叹一声,叶楚言勉强欠起了身,将身子移靠在床柱上。重伤的身体经不起一丝牵动,饶是他刻意忍耐,左手还是猛然收紧,将床上的薄被攥成一团。好在床帐上垂下来的流苏在他脸上投下了一排密密的阴影,巧妙地掩去了痛苦之色。他闭上眼定了定神,然后,微笑着开口。
      “下来歇歇吧,在梁上蹲那么久一定很累。”
      声音还是很弱,和他眼中明明灭灭的光芒一样,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
      窗外有只乌鸦寂寞地叫了一声,然后飞走,那哑哑的声音却盘桓许久,搅得人心头忽忽一乱。梁上的人也终于忍不住了,绵长的呼吸中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你终于醒了,伤势如何啊?”那一丝波动转眼就消弭在空气中,那人温言问着,口气如同一个久未见面的老友。
      “还好。”叶楚言将头向床里侧了侧,幽蓝色的阴影漫上他的整张脸,让人越发看不出神色如何。
      “还好?是么……呵呵……”那人从梁上一跃而下,鬼魅一样地走到床前。他的轻功很好,足下没有一点声音,但那细碎的笑意却仿佛有形有质一般,随着他的脚步洒落了一地,连空气中的浮尘都似乎被激荡开来。
      “你总是这么不听话……看,又弄了一身伤……”他捉起叶楚言的右手,一面搭脉一面轻声细语,“外伤失血过多,内息纷乱无绪,伤得还真是重啊……”
      身前的月光被遮住了大半,叶楚言靠在那里,任他扣着自己的脉门,不动,也不再说话。那人却似不在意,仍自顾自地说着:“你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吧……我说得对吧——夜公子?”
      停了一下,他放开叶楚言的手,点燃了桌上只剩半截的蜡烛。
      烛火摇曳,试图搅动这安静得有些沉闷的夜色。叶楚言的声音却是安定的,虽然带着浓重的倦意,他终于长叹一声,转过头来。
      “冷炎,别再演戏了,我累了,有什么事赶快说吧。”
      “夜公子居然是这么一个无趣的人,江湖上那些夜夜梦到你的女子若是知道了,肯定会伤心死的。我的名字还真是不好啊,明明这么温柔地对你说着话,在你眼里,却原来还是‘冷言’……”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如水,但说到最后一句时,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手搭在了叶楚言的左肩上,“至于、我有什么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叶楚言低哼一声,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额上也沁出了密密的汗珠,但不等汗珠滑落,他就身子一僵,再没了声息。
      冷言无声地笑了。他移开手,叶楚言左肩上就露出了一点红痕。那红仿佛有生命似的,在白色的里衣上迅速蔓延,很快,那件衣服的左半边就看不出原色了。屋子里很静很静,门窗闭得很紧很紧,窗上的树影已被吹得很乱了,但风声还是传不进来,只有那红,如夏夜里的花,静静地绽放,静静地连成一片。
      冷言看了一会儿,双手忽然扯开叶楚言染血的衣襟,向他怀里探去。他的手有些发颤,心里也抑制不住地兴奋了起来。马上就要拿到了……主人有了那件东西,整个武林就差不多在手里了……
      “夜公子,其实我还是很佩服你的……我们折了近百人马,也只是重伤了你。不过,那次你纵然脱身,但带伤避过其后的二十多次偷袭,任是神仙也撑不住了吧……”他喃喃地说着,指尖因为激动而有点发烫。
      手碰到叶楚言的胸膛,却只触到了一片冰凉粘湿的血渍,冷言皱了皱眉,欲待再找,却发现自己再也动不了了。脖子和后心同时一凉,他最后的意识,就是看到叶楚言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望向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那眼中的光虽弱,却是带着笑的。

      “多谢、多谢相助……”
      重伤的人本就气息短浅,冷言倒在叶楚言的身上,更是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推不动,索性就不推了,靠在床柱上闭了闭眼,才又有了说话的力气。
      “早知如此,我就不出手了。”
      语声低柔,错落之间宛如檐角滴落的夜露,澄澈无比,却又隐着一抹清寒,一丝疏离。
      “不、不是这样,”叶楚言微微苦笑,“我不是骗他的,是真的……昏过去了啊,若不是刚才正好醒了,怕是再也没机会醒过来了……所以,还是要谢谢……”
      “这么说,你的运气倒真好。”窗外的人似是淡淡笑了一下,语声略有些波动,寒意也突然褪去了不少。
      “不是运气,是真的、是真的……”不知为什么,叶楚言听到她的笑,突然就放松了起来。连日来的刀光剑影都远去了,眼前是一片温暖的黑色,暖得他直想睡去。
      听得叶楚言的声音越来越弱,窗外的女子觉察出不对劲,推开门冲了进来。
      满床血色。
      叶楚言倒在床上,双目紧闭,身上有好几处都在流血,嘴角也沁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女子急忙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药,塞在他的嘴里,然后,运指如风,向血流得最疾的腰间点去。
      血渐渐止住了,狰狞的伤口露了出来,女子一望之下,不由一震。

      那个伤口,竟被人为地撕裂了不止一次!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进房后依稀听到的叶楚言的最后一句话。
      “是真的……好痛啊……”
      手指一僵,竟也有一丝隐隐的痛意在心里弥漫开来。这个人啊,面对敌人那样冷静,冷静到撕裂伤口强迫自己清醒,他、在人前,也是会说痛的吗……

      蜡烛燃到了头,快灭了,叶楚言的脸在昏暗的小屋里,苍白如月。
      夜公子……
      “如风如竹,如星如月。”
      才刚回过神来,想起江湖上对叶楚言的评语,她不禁又失了神。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清晨的阳光柔软而酥松,挟着风声虫鸣泻了进来,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通透透。连屋子里淡淡的血腥气都似乎在阳光下蒸发了,所余的仅是窗外飘来的湿漉漉的树叶气味。
        “这人被铁箭穿腰而过,左肩被暗器射穿经络,肋下刀伤长两寸,深一寸二分,内伤亦是甚重,实在麻烦得很。不过听那个叫什么‘冷言’的死人说,他遭遇围攻和多次袭击,这些伤换回一条命,也算值了。”说话人停顿了一下,略略提高了声音,又道,“伤了也就罢了,可腰间伤口几度撕裂,肩伤与肋下刀伤亦遭再创,不是他不想活了,就是你存心给我找麻烦!”
      “我碰见他倒在林子里,总不好见死不救吧,我又不会治伤,只好找你来了……那个……殷姐姐,你今天穿的衣服很好看,这绣的是蝙蝠吧,呵呵,很吉祥啊……”少年不敢看女子的表情,仿佛眼前就只有那幅绣花的衣袖,几乎都要把脸贴在上面了。
      “那是凤凰。”女子抽回了袖子。
      “呃,这个……”少年的额头突然变得湿湿的,似乎已有冷汗沁出,但等他嗫嚅着抬起头时,却不禁一怔。眼前女子的神情并不若他想象的那般冰冷,只是唇角紧抿,眉尖微蹙,眼中光华也不似见惯了的春水般静,倒不时有波澜涌动,虽不明显,却已是乱了。
      然小孩心性终是单纯,他看了一会儿,不解其意,只是觉得他的殷姐姐还是笑着好看,便用食指在嘴前面画了个弧,同时做出微笑的样子。女子起初没什么反应,但看少年将这个动作重复到第四遍,还是忍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我没生气。你去练剑吧,今天……”目光转向床上昏睡的叶楚言,女子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今天没空教你新的招式了,把前面学的温习一遍也是好的。”
      少年答应着出去了,女子走到床边,看着叶楚言苍白失血的脸,那种乱乱的感觉又回来了。心里就像是有一簇小火苗在烧,烧得她很想对什么人大喊几声。
      还说自己没有生气呢,这不是怒又是什么!她先是自嘲地笑了笑,既而有点迷惘。很久不曾生气了吧,即使面对那样的情况也不会,可是今天……
      她想着,却发现叶楚言不知何时醒了。
      “殷姑娘。”他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说话也有了几分底气。
      女子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没有不想活了,肩上的伤口不是我自己弄破的。”叶楚言微笑,显然,他听到了之前的谈话。
      女子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冷言将手按在他肩头的情景,那在白衣上纠结着的血红的花朵,那苍白如月的脸……她忽然重重地咬了咬下唇,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但最终还是没能阻住已到嘴边的话。
      “那腰伤呢?肋下的伤呢?不是你自己又……”女子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住了口,虽微觉尴尬,却仍是不肯移开目光,只冷冷地盯着叶楚言。
      “人在江湖啊,殷姑娘。”叶楚言先是一怔,然后淡淡地笑了。
      女子一时语塞。江湖多风雨啊,自己也是那里面历练过来的,这其中的判断取舍又如何不懂,只是,只是……
      “我身上带的药不够,”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没把那个“只是”说出口,轻声转了话题,“准备一下,我一会儿带你走。” 声音虽不大,语气却很是坚决,似乎只是淡淡陈述一下自己的决定,丝毫没有征求叶楚言意见的意思。
      叶楚言苦笑一声,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在不经意间触动了伤处。勉强捱过这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他望了望眼前女子冷淡的脸色,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说“不”的能力,只好认命地闭上了嘴。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说话了,沉默忽然充斥了整个房间。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了窗外。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啊,阳光就已明媚了许多,天地万物似乎都过了清晨初醒时的迷蒙,开始张扬起自己的生命。
      时候不早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锁寒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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