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专属少年》琉玄

1、碎光

　　1
　　身边的树木草丛倒带般席向文柔的身后，她“哈、哈”喘着气，脚不停歇地向前奔跑着，周遭的景象不断被她抛到身后，但是无论如何努力，眼前的一切却像无尽的循环，成片的树木连接着成片的树木，远方的阳光透过盘根错节的植物投射下支离破碎的金色切片。
　　不会有错的，这条路。已经像这样奔跑着穿越过无数次，成百上千次的这条路不会错的——
　　文柔向山上持续奔跑着，并不理会体力的不支，也不去理会犹如利爪般胡乱伸出来的枝叶划破了自己裙下裸露的小腿皮肤。

　　十三年前，她的身体比现在轻盈，她的脚步比现在轻快，她熟门熟路地穿过这片丛林，看着破碎的阳光逐渐扩大聚集，越来越明亮刺目，直到最后来到一片宽敞之处，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阻碍，它们终于汇聚成不能直视的无尽光芒。

　　站在光里的那个少年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来冲她笑道：“哟！”

　　2
　　十五岁的时候，文柔认识了一个幽灵。

　　他有头微卷的蜂蜜色头发，白皙削瘦，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和褪色的仔裤，看起来像是个十五岁的普通少年——
　　比普通少年要好看，嗯，好看很多，也许有十倍那么多？
　　初始，文柔为自己能认识这么漂亮的男生而感到激动不已，她偷偷在心里想，他甚至比我的小森还要好看。呃……但是我的小森比他高很多，而且他们的好看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不过——
　　光是比较这两个男生，尽是想些这样无聊的事情，就足够打发掉文柔的整个青春期，她乐此不疲。

　　不过，在情感上，她却是从不动摇，文柔喜欢小森，已经喜欢很久了。

　　她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班上的文澈森，最初是因为两人姓氏相同，她就开始不经意留意起他来，又因为女孩子间总是会讨论到他，竟然也不觉间了解起他来。
　　文澈森的家境不错，他脚上的运动鞋很贵；
　　好像会说点法文，但是学习成绩一般；
　　球打得很好，但是体育成绩一般；
　　因为常常逃课，所以算是半个不良少年，但是老师们不讨厌他；
　　很酷，对女生爱答不理，却听说在校外同时有两个女朋友。

　　也许就因为这样潜移默化，文柔变得越来越在意他，而且经过长时间的偷偷观察，她发现他每一天都要比过去一天更帅。

　　直到有一天，文柔看见教务处主任在走廊叫住文澈森。他个头太高，使得那个头顶有点毛发稀疏的主任必须伸长脖子，以难堪又滑稽的姿态仰望他。
　　他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文澈森的胸口，声色俱厉地说：“告诉你，你要再不承认，我就要叫你父母来学校了！”
　　原来，前天有几个男生在校门前打架，其中两个我校的学生是文澈森的好友，他们一致招供说文澈森也有参与，并且是主谋。

　　也许只有文柔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他没有！因为，昨天她躲在绿化带后面偷看了好久，文澈森一直在一个人练习投篮。
　　她没办法帮他，只能焦急地偷偷瞟他的脸，一边应付着身边女生们叽叽喳喳的无聊对话。该怎么办呢？她脑海里胡乱地构思着各种措词和辩护，如果替他说话，会被人发现吗？发现什么？
　　发现——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吗？
　　一念及此，文柔的身体像是被什么狠狠锤击了一下，意识前后一荡。

　　她偷看他的脸，眉头紧锁，因为刚从球场回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时不时用校服衣袖擦拭，他始终沉默不语，表情严肃。
　　想到他要面对朋友背叛的事实，文柔没来由地感到呼吸乱起来，心口抽痛，她为他难过，甚至眼睛也泛起酸涩来，她想替他哭，也想为自己哭。
　　因为她发觉自己的感情了，原来自己喜欢他，喜欢到会为他心痛的地步，意识到这一切，又甜又涩又苦又腻的味道涌上喉头，让她想哭。

　　文柔在决定向文澈森告白的那天，认识了那个自称幽灵的少年。

　　3
　　“你在做什么？”
　　温泉般的声音从头顶倾泻而下。

　　当时，文柔正趴在学校后山的山顶，在层层叠叠的金色和红色的落叶中，一张一张地拣起来在眼前仔细端详，然后又摇摇头扔到一边。

　　太过于专注的她被身后人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仰起脸，又吓了一跳，对方迎着光，白皙得透明，文柔禁不住揉揉眼来确认这人是否真实存在。

　　“是在抓青蛙吗？”
　　“呃？”
　　“这里没有哦，应该去池塘附近吧？”对方笑吟吟地说。

　　“这，”文柔尴尬地端正坐好，掸了掸身上的碎屑，“我……在找东西。”
　　她想找一片这世界上——至少是这山上最美的一片枫叶，夹在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本书里，那本书的第一百十一页是下一章节的名字：我喜欢你——她想把这本书“借”给文澈森，是的，她决定要告白了。

　　“用来做书签？”男生听了她的话后，转过身低头张望，时不时发出“嗯……嗯”的仿佛在超市挑选什么的声音，没多久后，他高兴地举起手中一片棕红色的叶子，对文柔扬了扬，“这个怎么样？”
　　她正要伸手去接，他却忽然叫起来，“啊！等等等等！”

　　“好险，”他连退几步，小心地把树叶放在地上，又退后一步说，“你来拿吧。”
　　“咦？”
　　“因为我不能和你们活着的人有接触，那会让我魂飞魄散的。”
　　“啊？”

　　“我是个幽灵嘛。”他露出可爱的笑容说。

　　4
　　他叫古一元，这是个奇怪又好笑的名字。但鉴于他自我介绍是个幽灵，所以名字什么的再好笑也只会有一种莫名和谐的感觉，于是文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反应过来。

　　古一元说他有意识时就发现自己躺在这儿，躺在落叶堆里，他坐起来后发现这是一座陌生的山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的这儿。

　　“所以，呃，”文柔没头没脑地问，“为什么？”
　　“大约是我要在这里等什么人？”古一元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也许有天使什么的来接我？也可能是牛头马面？会是什么呢……”说着，他认真地托着下巴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没理由啊，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文柔猜他是在山上遇到什么意外：比如摔了一跤于是失忆了什么的。
　　“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我知道哦，我现在不算是……呃，”古一元打量着文柔说，“反正我跟你不一样，就算不是幽灵也是别的什么。”

　　他很坚定的表情，让文柔的心底敲起了警钟：难、难道他是那种脑子有问题的人？
　　“那你继续呆在这吧！再见！”猜不透对方是好是坏，也不想惹麻烦的她慌乱地跑下山去。

　　半晌后，文柔又重回山上，偷偷摸摸地躲在灌木后面，眼见前面那个单薄的背影意料中地转过身，与她目光相触时笑容绽放，举起一只手，“哟。”
　　黄橙橙的光绕着他的身形镀上一圈光晕，耳朵被映得红红的，脸颊上因为光照而格外清楚的，一层短短的白色绒毛使得他笑起来的模样像只小动物。

　　“你是回来拿这个的吗？”古一元从裤袋里摸出那片好看的红叶，直直向她摊开手心。

　　如果世界上有坏人长成这样的话，那对好人就太不公平了吧？
　　文柔像是被陷阱诱惑的麻雀般谨慎地靠近他，刚伸手接过来，他又表情惊恐地退后一步，连连拍着胸压惊道，“太近啦太近啦！好险。”

　　“呵。”刚才那有点暧昧的迷幻气息转眼消散，文柔嘴角一抽，忽然间难得的萌生出坏主意，她张开双手“哇哇”叫着扑向他。
　　“咦——呀啊啊！”古一元很配合地手舞足蹈，慌乱逃散，文柔就像个电视剧中要扑向花姑娘的地主一样发出□□的笑声穷追不舍，两个人踏得满地枫叶乱舞，红色和金色的叶片平地炸起，像一场倒悬的暖色雪花。

　　她就是这么认识他的。

　　5
　　就像是场魔王设计的甜蜜阴谋——虽然说设计文柔得不到任何好处，但也许他老人家很闲，就无聊想看看她幻想成真时是不是会爆炸呢？——她的告白大大出乎意料的——
　　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甚至至今回想起来都假假的如梦一场。

　　“那个这个，”她趁四下无人时把手里的书推向文澈森，“借你看下。”
　　“嗯？”投出去的球重重砸在篮板上弹回来，咚咚地从文澈森的脚边滚过去，他迷惑地看着她。
　　“很好看。”文柔低着头，感觉到手指尖狠狠抠着书，冰冷的质感一路从手腕传递到全身。

　　阴天，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所以篮球场才人迹罕至，文柔感激没有人会看到自己的窘迫，但又因为四周太安静，以至自己的窘迫更加明显地暴露在文澈森面前。

　　“我……”
　　等待他这句话的空白，如果说很难忍受的话，她更愿意一直难受下去，因为——
　　“不喜欢看书。”

　　虽然构思了无数种最坏的结局和对话，果然面对面时一切的准备都是无用功，该接什么话？该做什么表示？文柔克制不住双手轻微的颤抖，凭空那么端着，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算什么呢？委婉地拒绝我吗？说得也是呢，毕竟我们连话也没说上几句，虽然说是同班同学，但或许他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毕竟我又不起眼——
　　所以，所以——
　　我是被拒绝了吗？
　　认定已经失败的她，咬着唇，虽想好看地退场，却又顾不上那么多了，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

　　难道我不该轻松地笑一笑吗？分明已经计划好的台词：我是真心觉得这个书好看，所以就想推荐你看下啰，你不看就算了……
　　她还在胡思乱想，文澈森又说：“文柔。”

　　“咦？”
　　之后再回想，其实他话语间的间隔并没有多久，但那半分钟里，足够文柔死好多次了。

　　“我喜欢你。”
　　“咦？”
　　“如果你没有喜欢的人……做我女朋友好吗？”

　　6
　　文澈森说起怎么喜欢上文柔的，只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那堂课是期中物理考试，班上的学生像以往一样被打乱了座位，文柔坐下后只见文澈森朝自己走来，直到他在她身后的座位坐下。
　　等不及文柔抚平心跳，他用指尖戳戳她的后背对她说：“等下考卷让我看。”

　　考试中，文澈森时不时咳一下，时不时踢一下前面的椅子，但是文柔就是没有动静，她太紧张了，于是他不耐烦地“啧”一声，不再有动作。
　　直到快结束时，文柔毫无征兆地转过身，猛地将两人的试卷交换，她这一大胆举止吓了文澈森一跳，不禁发出轻轻地“哇喔！”声，引得周围几个学生侧目，他生硬地扯扯嘴角，赶紧趴在桌子上故作涂涂写写。

　　这是文柔出生至今做过最大胆的事，而且对象是文澈森——不，如果不是他的话，自己或许也不会这么冲动，总之，她真的怀疑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因为那声音犹如雷鸣般在自己耳边轰轰作响。
　　可是文澈森的声音还是接着雷鸣声的空隙传进了自己的耳朵，他轻轻一笑，贴上来压低嗓子说：“嘿，你很有种嘛。”
　　这是世界上最甜的悄悄话。

　　只是，那之后，文柔的所有期待都未实现，文澈森并没有因此和自己走得近一些，两人也再无其它交集，偶尔路遇了，他会对她咧嘴笑笑，但多数他看都不看她。
　　即使如此，那些为数不多的笑容却给了文柔更多想象的空间，甚至鼓励自己，至少他不讨厌她。

　　“就这样？”
　　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文柔才和他熟络到可以问这样的问题，只是答案有点没什么意思。
　　“嗯，就这样呗，后来就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喜欢你了。”文澈森偏头看向她，坏坏笑道，“那你呢？”
　　他的坏笑有点生涩，或许私下练习过不少次吧？文柔有点想笑，因为自己还是被他这样假假的笑迷得晕头转向，他怎样都帅！
　　“我嘛，我忘了……”

　　当时听到他的告白，自己只顾不停点头，甚至忘记说“我也喜欢你”呢。

　　“喂……”文澈森自然地牵起文柔的手，别着脸说，“这里没有人诶。”
　　他们说好了在学校里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也尽量不对话，平时两人相处的时间，就是放学时绕个远，在公园里见面。
　　除了双休日，这里基本没什么人，尤其是林间小路一带，他们甚至可以牵手走走。

　　“抱一下好吗？”话音刚落，他已经双手环住了她。

　　文柔枕在他的胸口，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文澈森整个身体硬邦邦的，她脑海里乱糟糟的，最后只清晰记得：原来男生的体温这么烫。

　　7
　　“一元，我啊，我昨天——”
　　文柔双手捂住眼睛，羞答答又满怀骄傲地说，“和小森接吻了！”

　　“诶？诶？诶？你终于做了——”
　　古一元从地上弹起来，又坐下，涨红着脸问，“什么感觉？”

　　文柔什么事都会跟这个“住在山上的幽灵”说。

　　最初只是抱着好奇，时不时来看一下，结果发现古一元竟然真的每天都在山上！于是她便在每天的午间休息时间来找他说话——下午放学时那是小森时间。偶尔假期没有安排时，她也会来，一来二去，渐渐地他就成了她最好的谈心对象，发生了那件事后，她甚至对他产生了依赖，开始离不开他了。

　　那天，她如往常一般风风火火地跑上山来，没等古一元那声惯常的“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生闷气。当时她跟文澈森交往刚满两个月。

　　“哟，这是怎么了？”古一元双手撑着大腿，弯下腰看她。
　　“哼哼——”不说话。
　　“哦。”古一元却理解地点点头，在她身边叉开双腿坐下。
　　他们静静盯着眼前空阔的景象，零零散散几座绿色红色的山头圈住了一片片低矮的平房，更远处可以看见影像模糊的高楼大厦，天空清澈得仿佛能看清楚风勾勒出的浅白色线条。

　　“我是不是很烦？”
　　“还可以吧……”
　　“唔……”文柔嘴一撇，竟然埋头哭起来，“哇！”

　　“诶？喂喂！”古一元慌了，见她越哭越大声，几次抬手接近她的后脑勺又几次放下，“你、你别哭了嘛。”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只会笨拙地重复，“别哭了嘛。”
　　文柔哭了一阵，正由嚎啕转为抽抽嗒嗒时，只觉得头顶有轻柔的一下一下的触感，像是羽毛的抚摸。

　　她转过脸，只见古一元焦急地望着自己，手里抓着一片树叶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头。文柔一愣，随即破涕为笑，“笨蛋啊你是！”

　　原来最近文澈森常常说起别班的一个女生。
　　现在回想起其实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对于当时的文柔来说也足够她辗转反侧好几个夜晚。

　　“你们女孩子就是敏感，”古一元肯定地说，“其实男生的脑子比你们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得多。你有什么话不用憋着，直接去说，去弄明白就好。没事的啦！”
　　犹犹豫豫地采纳了他的建议后，文柔和文澈森的感情更好了。

　　“一元！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以示感谢！”
　　“呜哇，别过来——”
　　这样的追逐大战，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每一次文柔都很开心。

　　她越来越依赖他，什么事情都喜欢找他商量，大到父母之间的感情问题，小到明天上街穿什么衣服。
　　不知不觉间，她都说不准，自己和小森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呢，还是和一元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8
　　“今天是我的生日。”
　　“真的？生日快乐！”
　　“也是你的生日。”
　　“哈？”

　　“嘻，因为你不是失忆了么？”文柔举起手在空中胡乱地划着圈，“所以我就决定你和我同一天生日啦！方便庆祝嘛。”
　　“哇！还真是随便。”古一元笑了。
　　“你该感激我，真是的。”文柔打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许多零食和饮料，摊开在两人眼前说，“来庆祝吧，啊，不过我待会就要走，还约了小森庆祝呢。”
　　“哦，真好。”古一元抓起块巧克力拆开包装，掰开来后，舔了舔拇指。
　　“你真奇怪，原来幽灵也可以吃东西啊。”文柔取笑他。

　　曾经在天转冷时，文柔穿着厚厚的大毛衣看着眼前穿着如故的古一元，几乎要相信他真的是个幽灵了，还是一件白色T恤的他坚称自己不冷，“没有感觉呀。”
　　他第一次吃她无意间带来的食物时，文柔还挺惊讶，后来次数多了，她又更加坚信他只是个普通的好看的男生。

　　“如果你是幽灵的话，可以飞吗？可以去很多地方吧？”
　　“不能飞。”古一元说他无法离开这座山，此外也没有其他异于常人的地方。

　　“可能遇见你的那天我刚刚成为幽灵不久吧，因为在那之前我什么都不记得，可以记住事情从我认识你那一天开始，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吧……现在这样挺好的不是么？”
　　古一元拿着苹果，无所谓地朝文柔笑笑，“太复杂的事，我不想考虑。”
　　他总是这样，笑得满不在乎。文柔关心地问：“真的什么也不记得吗？呃……”她红着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接下来竟然要问，“那、那你不去转世投胎吗？”

　　古一元没觉得这问题有什么不对，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记得一点的，就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走路，走了很多地方，走走停停的，现在还有一些零碎的景象飘在眼前的感觉——不过那些更像是梦境。对，就像我在这儿睡觉时做的一个梦，梦醒了，你就出现了。”
　　“喂喂，你这讲法太暧昧了哦，别诱惑我。”文柔抱住自己，故作扭捏地说，“人家有男朋友的。”说完还不忘重读重复“男、朋、友”，肉麻兮兮地偷笑一下。

　　他看着她甜得能拉丝的脸，继续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需要投胎转世啥的……我不知道接下来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听着他游移不定的语气里渗出一层层的伤感味道，文柔不禁心尖泛酸，她慌张拔高声调，“啊对啦！手伸出来！”
　　“嗯？”
　　文柔双手小心捏着一串银白色的手链两端，“生日礼物！”
　　“哇喔！”古一元惊喜道，“真费心，那我就不客气啦！”他伸出手，想了想，摊开手心低低地放在她双手下方，“给我吧。”
　　文柔默不作声地瞪着他。

　　“唉，好吧。”古一元妥协地叹口气，右手握拳亮出手腕，“一定要小心别碰到我。”
　　“好！”文柔欢快地答应，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链绕上古一元关节凸出的手腕，等扣上后，她突发奇想要恶作剧，破坏他对自己是个幽灵的想象，却被对方把小动作尽收眼底。

　　当冰凉的手链贴合皮肤后，警觉的古一元注意到文柔弯曲的食指正无意地要触碰自己的皮肤，他立即挥手躲开，大声喝她：“喂！”
　　声音之大，震到文柔一怔，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后，她尴尬地叫道：“干嘛啦？叫这么大声！吓死人。”
　　“不是说了不要碰我吗？！”
　　没想到对方如此认真，文柔气不打一处来，“你！你有病！”语毕，见古一元受伤地瞟自己一眼，才惊觉自己话重了，她捂住嘴，“我……不是那意思……”

　　“你是真的不懂吗？”古一元握住手腕上的手链，声音沉沉，“如果我消失的话，如果我投胎的话，我就见不到你了……”

　　9
　　文柔的生日过得一点也不开心，虽然最喜欢的小森一直在身边哄着，但是她心事重重恍恍惚惚的，最后她早早地就找借口和他告别，重新回去学校那座后山。

　　这是第一次在夜色中和古一元见面，一路上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空中打着旋，去了山顶后更甚，无数的萤火虫在古一元身边闪烁不止，就像天下的星星一路铺垫到了地上，有什么人将数不清的星星一股脑浇在了夜空下的这位少年身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古一元转过身，欣喜地张了张嘴，随后又露出孩子般别扭的表情，“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怎么可能……”文柔不自在地玩着手指，今天上午时的确吵了一场架，不愉快地甩下“再也不要看见你啦！”这样的话。
　　“过来呀。”他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哦。”她乖乖地走过去坐下。
　　“星星很漂亮吧？我每天晚上都数它们。”
　　“怎么数得完？”文柔仰起脸，真神奇，眼前的星星们就像学校附近的一条小溪，仿佛触手可及，它们那么美，熠熠夺目，周围又这么静，让人有点意乱神迷了。

　　“我喜欢小森。”
　　“我知道。”良久——“全世界都知道。”
　　又是一阵静默。

　　“我要回家了。”
　　“好。”

　　文柔站起来，古一元也站起来，他问：“明天还来么？”
　　“来啊，”她转过身，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来，每天都来，就和平时一样。”
　　“每天都来么？以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可以见面么？”
　　“嗯。”
　　“嗯！”被星空照亮的古一元，他的面容也像星星般光亮夺目，他毫不保留地绽放笑颜，“我等你！”

　　10
　　隔天就出事了。
　　文柔被叫到教务处办公室时，她看见妈妈也在其中，心中一沉，不等她去猜，文澈森紧跟着推门进来，两人四目相对时，心里立刻什么都知道了。
　　教务处主任掩不住脸上的某种阴森得意，他猛地拍桌冲文澈森暴喝：“还不跪下道歉！”

　　没多久，文柔的爸爸穿着工作制服也赶来了，不由分说就对文澈森动起手来，一直在哭的妈妈拦不住，周围的老师才磨磨蹭蹭地上来拉开他们。
　　再不多久，文澈森的父母也来了，他们完全站在儿子那边，护着他，和老师吵起来，然后和文柔的父母吵起来，各种难听的话。
　　场面太乱了，文柔事后也回想不起来当时自己在干嘛，应该就只是干站着。

　　那时候，光是谈恋爱就是死罪，但是告密的人好像把文柔和文澈森的关系描述得特别不堪，所以事情闹得很大。

　　被带回家后，文柔的爸爸一直沉默地抽烟，时不时叹气，偶尔冲她拍拍自己的脸，那意思是“脸都被你丢光了。”
　　妈妈一直哭，骂骂咧咧地，文柔顶嘴，她就给她一个巴掌，最后文柔也不插嘴了，就是一直哭，反正她说什么都没人相信。

　　闹到第三天，妈妈一定要带文柔去医院检查，被羞辱到极点的她挥着剪刀扬言要自杀，最后双方妥协，她去医院就让她回学校上课。

　　去医院的整个过程都是一场噩梦，文柔忍过来了，因为她想见文澈森，现在遭受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他一定可以让自己忘记一切不堪。

　　11
　　文澈森没在学校，似乎他已经被退学，或者自主转学。
　　班上的男生们怪异地看着文柔，女生们偷偷地又故意地议论她，大胆的甚至上来冷嘲热讽，大意是凭什么文澈森被退学，你还厚着脸皮回来了。也有不少女生不知是真心，还是想看热闹，围着她问长问短。
　　文柔什么也听不进去，周围的目光也没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因为她只剩下躯壳留在这，没了文澈森，她不知道自己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浑浑噩噩地度过一个上午，她收起书包恍惚地离开，她想去山上，去那个有温暖笑容的少年身边——

　　“文柔！”
　　文澈森突然的出现满足了文柔整个青春期对王子的所有幻想。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几天没见，他像是年长了好些岁，浑身散发出介于少年与男人间的气息，就像个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王子，他力排众议，孤身上路，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去拯救自己的公主。

　　“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们不会分开的。”文澈森一把抓住文柔的胳膊，在众目耽耽下，以孤注一掷的语气问她，“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吗？你愿意跟我走吗？你愿意——和我去任何地方吗？”
　　他的手心滚烫有好多汗，手指抠得有点深，文柔隐隐能感到他在发抖，但是，看着他墨黑的眼睛，她无法拒绝。

　　那之后，少年和少女私奔的话题点热了学校，最开始是大家最热烈讨论的八卦，之后又成为各种范例和反面教材，再到朋友之间偶尔拿来开玩笑的素材。
　　直到许多年以后，竟也成为了一个学生间传播的浪漫传奇。

　　12
　　“现在说起来，可能觉得有点假假的，还有点好笑，但是当时呢，一点也不好笑。那时候呢，我们是认真的，非常认真。”文柔端起咖啡杯，又放下，微笑道，“不后悔。”
　　“真可惜，你们最后还是没在一起。”坐在对面的女人深表叹息。
　　“嗯，这世上总有很多事意料不到……”

　　再次回到这里，文柔已经二十八岁了。

　　当初，她和文澈森离开后，用他身上带的钱去了广东，甚至在当地找到工作，和许多人挤在员工宿舍里，他们克服了所有困难，他们之间更加地无法割舍。
　　大约三个月后，双方的父母找来了。

　　如果你们都考上了大学，我们就不再限制你们在一起。
　　几番让步，父母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不能再承受一次子女的失踪。

　　“先点头的是我，因为爸爸妈妈……”文柔说，“当时看起来好老。”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距离或者别的什么，在我们面前什么也不是。
　　年少的他们，宁可相信世界末日，也不会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会有淡去的一天——

　　“我们分开了，我留在广州读书，他去了上海。”
　　一直都有联系，也偷偷见面，那时候我们都常常觉得思念要把自己烧死了。
　　“可是，后来我们在大学各自谈了对象。我忘记是为什么……就是……自然而然地……”

　　离开这的时候，文柔十六岁，她在大学谈了两个男朋友，后来和一个卖车的商人结婚，然后离婚。再后来全国房价猛涨，父母决定回来把老家卖了，于是二十八岁的文柔顺路跟着回来看看。
　　自己成长的城市很小，随意转转，变化挺大，但因为小，她遇到了母校的女同学，两人一阵寒暄，聊得不够尽兴就坐进了咖啡店。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每天忙忙碌碌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文柔望着窗外安静的马路，“还是这儿好，慢悠悠的。”
　　“那就回来呗。”
　　“呵。”不置可否的笑。

　　“你想知道当初是谁告发你的吗？就是那个喜欢文澈森的……”
　　“算了，都过去了。”文柔打断她，注意到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她喃喃，“我以前……不对，好像一直都在做一个很长的梦，但又好像不是……”
　　“什么？”
　　“太久了，记不清了。”文柔转回脸，笑笑，“我读书的时候好像经常和一个男生在那边山上见面。”说着，她随意地敲了敲玻璃。
　　“嘻嘻，有了男朋友你还偷腥啊？”
　　“不是那样的关系，那个男生……”心中一亮，犹豫地说，“好像叫一元。”

　　“一元？一元吗……”对面的女人突然拍下手掌，“啊！那不是我们市里出了事故的一个男生吗？很久以前我在报上看的，因为名字很特别所以记下了，好像成了植物人，为了救他，好像转送了国内不少医院，现在也不知道好起来没有。所以你说，人呐，活着的时候……”

　　End
　　偶尔是会想起他的，怀疑他是否存在，怀疑他是否只是一场梦。
　　大约长高了吧？大学读了吗？还是直接工作了？应该谈女朋友了，会是一个小小的比他还要白的女生吧……也不一定，他找个姐姐的话好像也挺合适的。
　　结婚了吗？也许孩子都有了吧？孩子吗……应该像他吧，肯定像他的，像他那样……
　　笑起来很好看吧。

　　还是会常常想起他的。

　　文柔在林间狂奔，她脚下所踏的路，枯叶吱吱作响的声音，这一切，这风，这空气的气味，多么熟悉，这是有多么熟悉——
　　仿佛她从未离开，仿佛一切都尚未发生。

　　她熟门熟路地穿过这片丛林，看着破碎的阳光逐渐扩大聚集，越来越明亮刺目，直到最后来到一片宽敞之处，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阻碍，它们终于汇聚成不能直视的无尽光芒。

　　站在光里的那个少年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来冲她笑道：“哟！”

　　“你、你……”
　　击破了她所有理所当然的想象，他——
　　还是十五岁的模样。

　　“你、你为什么……”文柔捂着嘴，下身一软跌坐在地。
　　“怎么了？”少年抬手不解地挠挠头发，腕上的银色手链在光照下仿佛钻石般璀璨。

　　“你一直在这里？”文柔已经泣不成声。
　　“咦？你，你哭了？”还是那副熟悉的无措模样，“我一直在等你啊。”

　　“太久啦！太久啦！笨蛋！”
　　太久了……

　　“还好吧。”他茫然地笑了，“诶，文柔，你的样子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你——”

　　这一次，不给他任何躲开的机会，文柔上前狠狠地抱住他，双手用力地圈住。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触感吗？这样淡淡的覆盖着身体的温度——
　　“为什么，为什么要等我呢？”

　　“文柔，你、你快放手！”他急了，想挣脱。
　　“没关系的！就这样吧，就这样——”
　　“可是，可是如果……我可能会忘记你——”
　　“没关系的！就这样！笨蛋，”只是这一刻，神呐，这一刻就好，让我重新回到十五岁好吗？文柔泣不成声地说，“就这样啦……”

　　“我会去找你的。即使你忘记我也好，无论怎样都好……”她发誓。
　　“嗯。”古一元点点头，顺从地抱住她，自嘲地笑道，“不好意思啊，这个抱抱，让你久等了。”

　　随着手链轻巧坠落的声音，他消失了，化作光，融在光中。

　　不过没关系。文柔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放弃了，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多少年都好，她会去找他——这一次换她来等他，无论多少时间，所有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