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慕远山寒

6、流水账1

　　锦百愿意留下来，任晨闲很是欢喜。方一至家中，让医师简单处理了下伤处，他便瘸着腿扶着腰，指挥下人给锦百安排了个清幽的小院，又亲力亲为地查看了一番厢房内的用具是否有缺漏。

　　做完一切，任晨闲拍拍手，对不言不语跟在自己身后的锦百说：“您就暂时住在这儿吧，有任何需要的都可以和春桃说。”

　　锦百向他道谢，看他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游廊拐角后，坐到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结满青绿果子的李树和扫洒的小厮，直至暮色沉沉。

　　许是听说了锦百就那样呆坐了一天，任晨闲翌日清晨，便杵着拐来找锦百，非要他教自己运气。锦百由一块沾染父母血液的灵石孕育而成，一身好筋骨天生地长，哪会什么运气。

　　因着曾在凡界生活过一段时间，锦百对画求财富、求姻缘、保家安一类的符文，还算是熟练。看到任晨闲耷拉着脑袋，很是失落的样子，锦百便问他想不想跟着自己画些祈福用的符文。

　　任晨闲怎会不愿意，立马遣随从去给自己买了姜黄和朱砂，兴致勃勃地拿着它们到了锦百的院子，铺在石桌上，跟着锦百画出来的符文，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拓印到自己的那张纸上。

　　画完一张，任晨闲道：“这是不是你给我的考验，只要我通过了，下一步你就会教我画那种可以引来天雷，借力打力的符？”

　　锦百：“当然不是。”

　　画符布阵，本质上都是向众神借力，要想成功借力，最基本的一点便是得到神的认可。即便神认可了借力之人，这力也是需要还的。譬如说在寺庙里祈求安居乐业的，要用香火油烛去还愿；而任晨闲口中的这种，则需布阵之人本身就需要具有一定的灵力，并且这灵力还要能随着修炼层层堆叠，不然不消说还，连借都借不来。

　　如今仙凡两界灵气稀薄，便是仙门中人，画完借力打力的符后，也需要休整一段时间。更枉论凡人。

　　任晨闲靠在藤椅上，没个正形，“那这张的作用是什么，保佑我家日进斗金、财源滚滚？”

　　“这只是一张求先蚕娘娘保佑你家蚕多多产丝的符文，”锦百轻咳一声，“没有那么大的威力。”

　　“那这张是要求什么呢？”任晨闲拿起锦百随意丢在桌上的的符纸，问。

　　“求平安长寿的。”

　　…

　　任晨闲拿起最后一张没有问过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却明知故问：“那……这张呢？”

　　“……是求姻缘的。”

　　原先有些委顿的任晨闲，精神一下就来了,直愣愣地看着锦百，“这有用吗？”

　　事在人为，纵是有月老牵线，不珍惜的话，照样也是留不住的。锦百只能道：“心诚则灵。”

　　“那我可得好好画一下。”任晨闲站起身来，冲四面八方都拜了一遍，又重新坐下去，认认真真描画。锦百看他这副模样，不禁打趣，问他喜欢哪家姑娘。

　　任晨闲挠挠头，不过片刻，耳根和脖颈羞得通红。锦百骨子里是个爱看热闹得人，抓准时机，誓要将这少年心事问询出个结果来，不想却被任晨闲反将一军：“那您呢？有过心仪的姑娘吗？她也喜欢您吗？”

　　“当然有了，不过不是姑娘。”锦百笑嘻嘻地开口，趁着任晨闲愣神，故意道：“还记得你捡到我那天的模样吗？就他打的。”

　　静默许久，锦百听到任晨闲小声地对自己说了句抱歉，立马乘胜追击：“那你和我说说你喜欢谁，好不好嘛？”

　　任晨闲果然妥协，同锦百说起他与住在街尾的高家小姐——那便是他心仪的姑娘——如何结缘，如何相恋。他红着脸说完，看着听得津津有味的锦百，道：“您可不要在外面说起，对她的名声不好。”

　　锦百对天发誓：“好的，守口如瓶。”

　　比起锦百曾经认识的那些人来说，任晨闲的生活单调得有些过了头，经常窝在家中，不是画符便是看话本。他还算有天赋，起码比锦百幼时厉害得多，几日下来，已是画了百张有余。家里每一道门都被任晨闲贴上了符纸，连狗窝也没放过。

　　其间锦百到城外无人的山林间，放过几次血，心魔没引来，小妖兽倒是来了几头。锦百这才知道，城外百里处的深山，竟是有一窝妖兽。

　　残暴嗜血的妖兽的幼崽，倒很是温顺，它们亲昵地围在锦百脚边，粗壮覆甲的尾巴欢快地摇晃着，除却怪异的外形，活似家养的小猫小狗。

　　不远处散落着些被撕碎的衣物，和一个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脑袋——幼兽的牙齿还没有那么锋利，吃不下去，只能舍弃。锦百看着这些东西，它们大抵属于某个运气不好，误入此地的可怜樵夫。

　　锦百蹲下身，摸摸幼崽略微有些刺手的脑袋，一一将它们杀死。

　　妖兽不光躯体强悍，有着坚硬的外壳和锐利的背刺，血液和唾沫也有极强的腐蚀性，沾染上后，难以洗净。这般强悍的生物，即便是仙门中人也无可奈何，清剿兽潮的任务，便常常由试仙阁承包。

　　锦百与成千上万的妖□□过手，早有了经验，很少会被血液溅到。今日面对小兽，却有些大意，再加上没有佩剑，他的一双手掌几乎全是血。

　　锦百蹲在河边搓了许久，手心手背的肉几乎是重新长了一遍，才终于将手上的血液洗掉。

　　走在回城路上，锦百拢着似乎还有些余痛的手，头一回如此强烈地渴望得到一把兵器，趁不趁手无所谓，只要能代替他的手去做一些事，譬如宰杀幼兽。可他没钱。

　　亦守倒是给过他一袋子品相极好的珍珠，但是被他弄丢了，不知道是不是掉在了仙牢里。

　　锦百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

　　他的父母亲近凡人，为了融入凡间，做过不少生意，百年积攒下来，也算是家大业大。那时，锦百从头到脚的衣物配饰都有人帮他置办，周边一切事物也打点得恰恰好。纵使浑身上下摸不出一枚铜钱，锦百想要得到街上卖的什么东西，也毫不费力，只要一招手，便有跟着远处的家仆替他付钱。

　　再长大一些，锦百回到神界，灵力充沛，需要的任何东西，都能自己幻化。生活中更是无需为钱财担忧。

　　如今，为了一把武器，他却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任晨闲自是不知道锦百内心的想法，见他一脸愁容，还以为是自己哪个地方没画好，加紧拿回去又画了一遍。直到横看竖看，自己画的都与锦百的无甚差别，任晨闲才带着符纸来寻锦百。

　　“你在做什么？”一进门，任晨闲便看见聚精会神坐在桌边，手下还打着算盘的锦百。

　　锦百打着算盘，没空搭理他，胡乱应了一声，“练练。”

　　“我娘说，你生得好，想让你去给我那个书斋当掌柜的。”任晨闲不懂这有什么好练，乖乖坐在旁边看，待锦百卡壳了，才说自己的事，“你同不同意？”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锦百当即应了下来。

　　相比起任家的其他店铺，这个书斋更像是为了满足任晨闲的那些小爱好，专门给他置办的大书房。上下两层，仅仅只有三四个书架摆的是名家典籍，其余全是时下流行的话本。

　　来的尽是和任晨闲一般大的少年少女，呼朋引伴，每每都是一群人吵吵闹闹地进书斋。锦百样貌生得俊，身形也好，哪怕穿着书斋统一分发的粗布衣裳，不言不语地往柜台后一杵，也足够引人注目。

　　有胆大的，直接站在柜台那不走了，盯着锦百看，把人弄得浑身不自在。一来二去，巷尾那书斋里有个俊公子，便成了里外三条街都知道的事，时不时便会有人慕名而来，买本话本子，一坐一下午，就为看锦百。

　　锦百没什么经验，店里叫他干的活也只是些擦桌抹凳、给客人找书的轻松活儿，日日在店里干站着受人打量，他是有些受不了了。

　　奈何问了街头的铁匠，他这段时间攒下的钱还不够锻把短刀，于是只能继续干。

　　任晨闲倒像是忽然悟了什么秘籍，抑或是突然长出了做生意的脑子，找到某种商机一样，给书斋里的帮工尽数换了身打扮。他绕着锦百看了两圈，仍觉不够，又趁着休业的那天，带锦百去城中最大的成衣店挑选一身衣裳。

　　当朝男子的审美与前几个锦百经历过的朝代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锦百看着成衣店五颜六色的衣裳，也拿不准如今的人们喜欢什么，便全权交由任晨闲挑选，自己在店里闲逛起来。

　　不多时，任晨闲拿下一袭柔软垂顺的银红圆领袍来给锦百比试了一番，表情很是满意。锦百也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件衣裳，对它下摆和袖口处那些由银线绣成的玉兰花很是满意，他记得幼时住的那座宅子里，也种着一棵玉兰。

　　他的手忽然在领子处顿住，那里印着一圈夔龙暗纹。

　　“怎么了？”任晨闲也凑过来看。

　　锦百摩挲着那夔龙纹，片刻，笑道：“好奇而已。”

　　“这个啊。”任晨闲颇有兴趣，一把勾住锦百的肩膀，娓娓道来，“我们这的一个富商，以前是个脚夫，在三里坡见到夔龙后，无论他做什么生意都做得红红火火，就修了座庙在那里，大家平时有事没事也会去拜拜。你别说，还挺灵的，拜过的人都发大财了。”

　　“自那以后，我们这的布料上，都会印这个，就图个吉祥。”

　　“……过段时间那里还会办庙会呢，高小姐前几天还约我了。”

　　说着说着，任晨闲四下看了一番，确保没人后，又凑近了一些，同锦百耳语：“我是觉得那个庙很邪门的，去拜过的那些人家里，都有人失踪呢。反正我是不信的。”

　　他俩黏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店里不少人都转头看他们，任晨闲忙吆喝小厮包好衣裳送到任府去，自己拉着锦百出了成衣店。

　　锦百不禁蹙眉，道：“那你见过夔龙吗？确实是在三里坡那里吗？”

　　“你也好奇啊？那我们去看看呗。”任晨闲用肩膀撞了撞他，一脸促狭。

　　这提议自然被锦百一口回绝。

　　夔龙一族实力强劲，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与尊贵，门下弟子个个皆为人中龙凤，曾为无数个王朝带来数不尽的贤臣明主，是人世当仁不让的守护者。可惜后来战火纷飞，夔龙一族纵然再是强悍，也敌不过无尽的妖兽，湮灭在滚滚兽潮中。

　　只余下几个早先便归顺了魔族的族人。

　　锦百认识他们，吃人的吃人，嗜杀的嗜杀，没一个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