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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海皇神话(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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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0
幽静的一隅。
回荡的脚步声渐近,木桶中的水波轻颤。
多利克柱子朴实无华,仅缠一片翠绿长春藤。四肋拱顶天花精致优雅,镂刻繁复花纹,庇护一道二十多级的台阶。石制楼梯笔直往下延伸,在中途一转,伸进了扇形的平台,一座六柱圆亭在此静候。亭中耸立半人高的小小水池,池水荡漾宝蓝色的绚丽浩瀚宇宙。
淡色的火焰在天边燃烧,流动的云层吻别似沉似升的日轮,眩目金光穿透而出,洒落在连绵起伏的山峦,照亮平台和圆亭。火焰和金光彷佛融入池水,水中的星云扩散、变形、扭曲,似是一团赤色的世界之火,光辉折射,平台边缘濡染粼粼金光。
一架天秤恰恰座落边缘,摇摇欲坠似的,失去了平衡,严重倾向一侧。
黄金天秤俨如一尊华丽的艺术品,中轴的立柱雕刻成曼妙的少女躯体,她张开修长纤细的双臂,化作天秤的横梁,星辰细链悬挂两个手腕,吊着精雕细琢的秤盘——左边的秤盘高于少女的头顶,右边的秤盘贴近少女的脚边,细链突然断裂,秤盘终于猛地下滑,重重摔在地上。
盘中物散落一地,像是坠落的流星。
那是甚么?
——粉碎的正义!
青年踉跄跪下,颤栗的手试图把碎片拼凑起来。
「……你在干甚么?」
低柔的、疑惑的女声,似是微风般拂过耳畔。
他怔然抬头,眼前的黄金天秤缓缓活了过来。
美丽的少女从立柱走出,耀眼金色褪成无瑕的乳白,她的双臂垂下,细链逐渐缩短,秤盘逐渐缩小,最作化作两条精致手链,虚虚套于皓腕,左右两边的圆形饰片轻轻晃动。她的华美金发有如星光点缀,眼眸恰似千百年来笼罩大地的星空,圣洁的身体像是女神一样完美动人。
「……你在干甚么,伊提亚。」
她再次问道。
他的手微微一顿。
空等的和平。
祈愿的和谐。
最后的正义——!
他如梦初醒般猛地睁眼,奇异的景物、陌生的少女,马上犹如潮水退去,他依然坐在那一张古老的石雕宝座上,二百五十年来,始终如一。天秤座的十二件武器悬浮背后,黄金圣衣覆盖青春□□,教皇法衣随意披裹在身,似是丧服徐徐垂落,无声哀悼他过去白费的时光、曾经的天真理想、可笑无望的信念。
如今——
世界需要浴火重生,人类需要纠正!
黄金时代的重启再临!
祭坛座的圣火轰烈燃烧,鲜红的火焰往上窜动,越过了击出一个大洞的天花,一下子跃出了教皇厅,触及深沉的夜色一角。剎那间,天空彷佛是有打翻的黑色墨水流淌而下,圣洁明亮的火焰逐渐染黑,迎着炽热的焚风起舞,把细碎如钻的星辰衬托得越发璀璨。
死界的蝴蝶翩跹回旋,像是一首无声的古老歌谣。
「……伟大辉煌的时代重新转动:
少女阿斯特莉亚的归来……」
——真的是有谁在歌唱。
那一对双胞胎猝不及防倒下,不知是支撑不住,抑或是外力作祟。陌生的来者神色自若,脸不改色穿过祭坛座圣火,一袭连帽灰白长袍,俨如是自上古流连至今的惨白幽灵,但是兜帽之下,一双睿智眼眸流转隽永的光辉。
「你当真认为,只要重返黄金时代,就可以消灭人类的邪恶,恢复和谐吗?」
「你是甚么人?」
他从宝座上站起来,步下十二级台阶,然后停驻下来,和对方大概是相隔三根柱子的距离。不速之客的面容半明半暗,彼此的衣袍在晚风中吹得猎猎翻飞作响,火光有一瞬间照亮了他长袍的巨茴香花叶刺绣。
感觉和那两个不知名的神祇,有几分相似。
……也是神吗?
他对于神祇的真容并无兴趣,但是,对方想必是露出了笑而不语的表情。不知名的神低头瞥了一眼白礼和赛奇,不见任何恶意,注意力随即又回到他的身上,然后缓缓抬起了手,好像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在他们醒来之前,我们最好赶紧谈正事。」
「……你和他们一样,打算制止我吗?」
他沉声问道,天秤座武器流转危险而警告的寒光。
「我已有很多年没有插手人类的俗事了,毕竟——有战争又如何?有纷争又如何?既然诸神之间已有纷争和战争,人类是神之造物,这些事情,自然亦存在于人类之间。」
一股无言的怒气随即涌上他的心头,满腔愤慨越烧越烈,他的小宇宙暴涨狂乱,无形的气流冲击教皇厅的列柱。他听到自己开口了,一字一句,注满二百五十年以来,苦苦守候的绝望和疑虑,他的远大理想终将燃烧炲烬,化作灰烬迷失在时间长河中。
「诸神早就舍弃了人类!你不过是其中一分子而已!纵然是雅典娜,也无法为大地带来真正的和平!就只有我亲手把战争和纷争驱逐出大地,人类才能重建和谐的秩序!」
不知名的神闻言,并没有动怒。
「可是,神祇明明……从来没有真正舍弃人类啊。」
伊提亚顿时一怔,暴涨的小宇宙好像稍稍平复下来,他垂下了手,形单影只的蝴蝶恰好在此时飞出了他的视线范围,没入夜色。对方不着痕迹踏前了一步,火光终于照亮了神祇的半张脸,清晰可见嘴角那一抹心平气和的弧度,莫名地,教皇想起刚才意味不明的梦境,奇异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星辰少女,阿斯特莉亚的回归?」
「你也相信西比拉的预言吗?」
「……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
「既然是已经舍弃大地的神祇,管她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就没有再回来的必要——!」
回答掷地有声,三叉戟重敲地上,一如法槌于审判厅中的定夺之音。
这下子,反而是神祇微感意外,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更加好像微笑了一下。
「你真的认为,神祇、确实完完全全舍弃人类了吗?伊提亚,你的内心是怎样告诉你,你的灵魂——是怎样告诉你的。」
他自己的……灵……魂?
不过是微一恍神,一阵狂风突然卷起,大量的蝴蝶从黑漆漆的天花洞口一涌而入,彷佛是穿过生死界线、密密麻麻的黄泉比良坂亡魂。这些长翼带翅的脆弱生物瞬间充斥教皇厅,占据每一个角落,它们忽上忽下,看似漫无目的的孤魂野鬼,微弱的鳞粉悄然洒落,鬼火般的幽蓝色、尸斑般的紫黑色、血液般的猩红色,全都是不属于现世的绚丽斑斓色彩,呈现一幕诡谲怪诞的奇景。
——却又异常美丽,教人情不自禁屏息入迷。
散发微光的鳞粉犹如星尘,闪烁伸手不可触的瑰丽光辉,随着空气流动的轨迹起舞,相互交融又错开,远比极光和虹彩更为吸引——爱/欲和死亡混合般的毁灭性美感,和谐中隐含的狂乱,纷争中隐含的宁静,无法以任何言语形容的意蕴。
「这些蝴蝶好像也想传达甚么吧。」
神祇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过像是风微弱的叹息,几不可闻。
教皇根本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一心一意集中到蝴蝶身上。
灵魂,蝴蝶。
神性,兽性。
蝴蝶,灵魂。
生命,死亡。
他像那些蝴蝶一样破茧而出,重夺失去的年轻肉身,为的就是为世界带来蜕变,令堕落到骨子里的世界,在腐烂之处重新绽放美丽鲜妍的希望!
这是他唯一的理想和夙愿!
「它们——是来警醒我别放弃希望!别再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赶紧执行最后的正义!」
「希望?你管这叫作希望?潘多拉之坛中的那种希望?伊提亚啊,担任教皇二百五十年,你的经验和智慧应该足以令你看清一些事实才对,是岁月和疲惫蒙蔽你眼中的预知,抑或是宙斯的诡计真的得逞了?」
淡淡的讥讽和惋惜交织,神祇好像移开了视线,又像是继续注视他,可是,更加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故弄玄虚无疑惹人烦厌,他正要开口驳斥,此时,一只蝴蝶突然翩然飞来,像花瓣般轻轻落在那不朽的肩头。
神祇终究轻叹出声,这次换作是他喃喃自语。
「这一切明明都不合理,不论希望是好是坏,不论它关在坛中,是为人类保留希望、或是再无希望。」
伊提亚一时不明所以,对方的说话略为紊乱,但是一字一句,终究是清楚传入他的耳中。
「既然是好的希望,为何要和不好的东西一同放在坛中?若然是不好的希望,为何要单独留下,没有和其他坏事一同释放,令人类活得更加痛苦?难道宙斯的目的不是惩罚人类吗?若然,它当真是好的希望,处心积虑把它留在坛中,为的就是让人类保有希望,那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坛中恶事为人类带来绝望啊。」
话音刚落,众星沉寂。
整个圣域上下,好像也一下子安静下来,神祇的声音俨如晦暗不明的神谕,肩头的脆弱单薄蝶翼颤动,彷佛掀起无声的未知风波。
然后,神祇的话语终究再次清晰。
他只问他最后一句。
「伊提亚,你是决意成为第二个潘多拉了吗?像人类的祖先一样,走上蒙昧无知的路。难道你当真不能预见,你这样做的真正后果吗?」
话音刚落,神祇的兜帽突然彻底滑落——
那是一双红碧玉般的睿智眼眸,彷佛有黄金时代的亘古火焰在当中燃烧,对方眼中的火焰彷佛攀附到他的身上,他既不能动弹半分,更不能移开视线。神祇左右两边的瞳孔好像不断变大,化作幽深的漩涡把他吞噬,他堕入了二百五十年的深渊,惨遭时间吞噬,再也找不到方向。
「……别让他们失望。」
神祇幽幽的声音忽远忽近。
「别让她失望啊。」
他的脚下猛地回复踏实的感觉,冷汗从鬓发滑落,他终于可以从神祇身上移开视线,却又鬼使神差地落在对方背后的不远处,犹如溺水逃生之人,瞬间攫住了那一抹疑似救赎的纤细身影。金发少女若隐若现,脸容朦胧如星光,手中提住黄金天秤,秤盘各放了一个精美金属坛子,一个刻了「好」,一个刻了「坏」。
——你在干甚么,伊提亚?
两个秤盘猛地剧烈摇晃,双方僵持不下。
是去,是留。
是好,是坏。
一切由他决定——
眼前的世界亦陷入一片地动山摇,神祇和少女的影像开始扭曲和淡去,死界的蝴蝶突然一同疯狂拍翼,无数的鳞粉像是暴雨般倾盆而下,各种的色彩瞬间失序,胡乱地混合成乱七八糟的画面。美如星尘的鳞粉淹没视野,淹没在场所有人的身影,淹没所有的气味和声音。
鳞粉吸入鼻腔,吸入肺部,伊提亚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呼吸,再次回到死亡的阴影——
他猛地睁开眼睛,刚才那一切是……
梦境?
梦中梦?
幻觉?
他依然站在毁坏的教皇厅中间,但是神祇和少女根本不在。白礼站在他的前方,背后隐约出现盖特嘉德的年幼身影,他好像想不起刚才和双胞胎战斗的过程,想不起他们徒然的争辩,等到他回过神来之际,转身望向背向,一切的定局已成。
教皇之冠作出选择。
选择赛奇为继承者。
——尘埃落定了吧,可是这个结局的话,他甘之如饴。
「……让你们费心了。」
他的指尖微微一动,眼中的绝望之色缓缓消退。
「只有圣域,决不会……对人类的理想绝望……!」
人,是多么伟大的奇迹。
我们制定明确界定的法则,限制其他的所有生物的天性;相比之下,你,不受这种限制阻碍,你的自由意志将照看你,藉由你的自由意志,你将以自身的天性,描绘出你的轮廓。我们把你放在世界的中心,你将以此为优势,安心舒适地瞥见世间一切。你既不属于天堂,亦不属于人间,既非腐朽,亦非不朽,你是自由且骄傲的造形者,以此塑造你自身所喜之形像。你有此力量,足以堕落至低端的野蛮兽性生命;藉由你自身的判决,你有此力量,重生至高端的圣洁神性生命。[1]
伊提亚合上眼睛,感到无数的冥蝶从他的身体飞走又回来,像是生命和死亡的交替更迭。
他的生命,终将归返所属之处。
恍惚之间,有谁对他呢喃。
——未来,快将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 [1] Pico della Mirandola,Oration on the Dignity of Man
※※※
→太久沒碎碎念,一次過自言自語,劇透,補充,解釋
→幾位男主和女主這章都沒上線,心塞
→下次更新,開啟新篇章,阿弗尼爾要來了
→上一章,帕西忒亞說背叛的人是潘多拉,其實神話裡是有好幾個潘多拉,之前也寫過的了
→說希望那一段,已經盡量簡單;不過elpis譯成 hope(希望)本來就不太對,這裡用了這種說法。
→普羅米修斯已多次強調「預知」;人的靈魂中有「神性」,「神性」來自神,是神的元素,在人的身體活着,所以普羅米修斯對伊提亞說:「神明從不曾捨棄人類。」
→對於戰爭的解釋,腦洞改編自14世紀Honore Bonet的說話:「因此,如果在這個世界上出現戰爭和戰役,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它們最早存在於天堂」。
→那本Oration on the Dignity of Man是1496年出版,這裡的時間已經是1497年,所以伊提亞能這樣說。從人是偉大奇跡那一句開始,那一大段,是看英譯本和中譯,再自己寫,那個「我們」是神對人說,不過當然不是異教神了,但很適合詮釋文藝復興時期思想,以及放在這裡
→本文時間線基本遷就我喜歡的歷史
→聖戰篇一開場,那是發生在佛羅倫斯的「虛榮之火」事件,薩佛納羅拉他的理想確實﹑基本上是為救贖,但他的行為的確走偏,和支持者在廣場上公開焚燒奢侈品。一年後,1498年在同一地方,燒死在火刑架上
→文裡提到的一句,聖多明我火焰令世界燃燒起來,典故來自聖多明我出生前的故事,他老媽懷着他的時候,夢見口中咬住火把的狗,那火把像是把世界燒起來。所以那一句我這樣寫
→帕撒羅妮加真有其人,真的是亞歷山大大帝妹妹,真的有這傳說。因為喜歡這傳說,才放進文裡
→西蒙内塔,文藝復興時期美女,1476年,22歲左右逝世。名畫《維納斯的誕生》有可能是以她為原形。
→拜占庭歷史名稱問題。拜占庭,古希臘殖民城邦;日後比較多人認識的拜占庭帝國﹑東羅馬帝國是兩回事;後期寫到君士坦丁堡篇再詳細解釋
→古希臘概念,靈魂在肝臟
→艾亞確實是冥界守門人保管鑰匙,這裡的「鑰匙」再加上戈萊。因為看 hymn to demeter 的分析,簡單來說,貝瑟芬妮嫁來冥界,亦代表了上下兩界的連接和互通,腦補成有點「鑰匙」的意味
→卷三六月才寫到,聖戰更加是很久之後的事,但真的很想寫小姑娘和帕西忒亞在張羅晚餐,馬尼跳錯桌子,在另一張桌子下棋的雙子神站起來關切注視
→想寫歐派形狀杯子
→暫時這樣,想到甚麼到時再說吧
※※※
下次更新,也許14號
看不懂不要緊,我就為愛發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