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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白发翁 ...

  •   这一日时近傍晚,正值暮春小雨过后,日头仍被乌沉沉的云环裹着,天光晦暗,路途迷蒙,极目可见不足一射之地。京城郊外二十里处的官道上,隐约有个身形高挑的年轻人牵着马儿踽踽独行,口中仿佛还清唱着一阙词,那歌声空渺悠扬,且远且近,依稀是:“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如此唱了三五遍,那年轻人的身形样貌从阴翳中逐渐显现出来,竟生得极清瘦、极俊俏,猛然一瞥颇有几分女子秀丽之美;只是他做武人打扮,穿一袭浆洗得发白的粗短布衣,手里握着一把长剑,身后还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更像一位久经红尘、饱尝风霜的游侠,教旁人明白这年轻人并非等闲小辈。

      待他走得再近一些,方听得一阵清脆的石头碰撞声,原来是那年轻人和着口中调子顽皮地踢着一枚小石子。前头唱到“断雁叫西风”,石子斜斜的飞溅而出;这会儿正在唱着“悲欢离合总无情”,石子又骨碌碌贴着地滚进了一个小水坑里,消失不见。那年轻人不免步履一顿,驻足在水坑前望了几望,却见不远处一个身材干瘪,形容枯槁委顿的白发老人趴进泥地里,弯曲右手食中二指,迅速利落地插入泥中,三两下便掏好一个洞,左手再举着皮水囊往洞内灌水,引得泥地深处藏的蚯蚓虫豸纷纷冒了头,几乎爬满整段官道,密密麻麻,甚是骇人。

      而那些蚯蚓虫豸又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四面八方皆朝着白发老人脚下爬去,兀自钻进他腰间悬挂的编篓内,正是“自投罗网”的光景。

      年轻人看了半晌,似乎瞧出了一些门道,松了缰绳,一直握着的长剑也随意挂在马鞍上;旋即十指结了一个状似咒印的复杂手势,对那白发老人恭敬行过弟子礼,才朗声说道:“晚辈谢慎思,途径此地,无意叨扰前辈,还望前辈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借条道与我过去。”

      那白发老人动作一滞,停了约莫有一呼吸的光阴,背对着谢慎思轻轻嗤笑了一声,缓慢转过身,却是一副无目无鼻的脸孔,好似一张扁平的皮缝在头上取代了老人本来面貌,说话时声音亦闷在皮下,看不见嘴唇开阖:“你是哪一门,哪一派?老朽从不认识什么姓谢的,跟你这黄口小儿何来同门之谊?”

      谢慎思丝毫不畏惧眼前老人的怪模样,反倒露出一股果然如此的自得神色,再次执弟子礼道:“家师无霜道人。”

      白发老人闻言一怔,喃喃道:“无霜……无霜道人……无霜亦无尘的无霜道人?”谢慎思颔首道:“无霜亦无尘,正是家师与师伯。”他提及的师父与师伯似乎是十分厉害且有威望的人物,白发老人听到这二人名讳,当即态度大变,欢喜道:“没错!没错!你果然是我玄门中人!”

      须臾高兴过后,白发老人招手让谢慎思近前一点,面皮上虽缺了眼睛,但叫人感觉得到他此刻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谢慎思,打量得很认真。

      谢慎思既是玄门中人,自然清楚玄门的规矩,他贸贸然闯入白发老人布的阵中,没得到主人的允许是永远走不出这个迷阵的。眼见着天色渐黑,星斗熹微,谢慎思须赶在掌灯前进京城,心下不免焦灼,牵着马儿走到老人身旁,颇沉不住气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白发老人举着拿皮水囊的干净左手点了点谢慎思眉心,倏忽间,谢慎思一阵神思恍然,大有魂魄离体之感,又如悬浮于空,飘忽无着。浑浑噩噩之际,眉心又挨一下尖锐刺痛,谢慎思咬牙闷哼,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动,神智慢慢恢复清明,双目豁然开朗,再不受晦暗阴翳所困。

      他目光一扫,阵中各类事物亦明亮开阔,这时节才发现官道上还停着一辆盖了白布的破旧板车。白发老人一面收拾着装满虫豸的编篓,一面蹒跚走向那板车,念念有词道:“老朽无名无姓,不必再三道谢。路借与你走,赶紧离开吧。”

      谢慎思便识趣的将询问前辈高姓大名的话头截住,转而好奇板车上装的是何物,白发老人年逾古稀,还得拖着不甚灵便的腿脚替它觅食。又想到自己自幼离京,长年远游在外,未尝侍奉过家中高堂,看见白发老人伶仃孤苦,一时间难免动了恻隐之心,柔声问道:“前辈推着板车要去哪儿?我这有马,可以带你一程。”

      白发老人叹息道:“原是打算进城吃一碗臊子面,在山里整日粗茶淡饭,清汤寡水,老朽和它都想油荤想得紧。但天色已晚,城门恐怕早就关了,老朽还是明日再想办法去。”

      谢慎思一听进城,正合了他的意,慷慨道:“晚辈也打算进城,城门关了倒不要紧,我让他们再开便是了。”自顾自将板车系在马上,偏要送那老人一程。

      白发老人不好再做推辞,刚想点头答应,看见谢慎思大大咧咧的往板车前头坐,自个儿充当车把式,唬得连忙拦住他道:“哎呦!坐不得,坐不得,现在可坐不得!”劝得谢慎思背过身去,那老人把盖在车上的白布揭开,赫然是一具丧命多时的死人!

      说是死人倒也不尽然,尸体浑身上下皆抹了一层灰白粉末,防止它腐烂一般,肚里的内脏胃肠早已被掏空,肚皮上十余道针线缝合的疤,显见瘪了下去;手腕、脚踝、咽喉处割了一条极深的口子,好似骨肉里填过什么东西,各处关节亦有同样的伤痕。整具尸体形状可怖,面容却鲜活如生,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挽成发髻盘在脑后,眉毛和嘴唇也被修整过一番,看上去干净端正,神采奕奕。

      谢慎思垂眼盯着泥中水坑,透过不足巴掌大的水面照映,默不作声地偷瞧那老人将尸体抱起,把编篓中的虫豸填入他四肢关节内。少顷尸身微微一动,喉头竟像渴极了的活人,咕噜个不停,惹得白发老人咬破手指,喂了几滴血给它喝,随后又拿出一枚蓝印印的晶石放在它唇边,等死人舌头一卷,和着血吃进肚里。这一幕直看得谢慎思讶然心道:“这便是玄门中的养尸之法?果然邪得很。”

      他幼时随无霜道人云游四海,光怪陆离的事见了不少,舞勺之年,剑术初成气候时,也曾亲手斩杀过一条口吐人言的巨蟒。唯独对玄门中的轶事知之甚微,只晓得玄门中有孤、夭、贫三脉之分,无霜亦无尘两位道人乃是贫,执掌通天异术,除却富贵利禄不可缠身以外,驱鬼驭神、呼风唤雨皆不在话下;而孤和夭百年前就已销声匿迹,一两件陈时旧闻还是他夜里想家,闹了脾气,无霜道人不得不当传奇故事讲来哄他入睡。

      养尸这类玄门术法,据传是孤一脉的秘技,无霜道人不敢多言,敷衍了谢慎思几句便再也不提及了,岂能料到今日在京城郊外他竟得遇真人,亲眼见上一见?

      谢慎思心念至此,已然有了计较,佯装焦急似的问了一句:“前辈好了么?夜风一起,恐怕又要下雨了。”他说这话时白发老人恰好也在尸体耳边细语,无目无鼻的面孔竟能瞧出几分仁慈之色,温声说着“听爹的话,回去……”后面的半句叫风吹散了,听不清明。

      那具尸仿佛听得懂老人叮嘱的话,徐徐呼出一口气,当作应了。

      白发老人把白布重新盖回去,欣然道:“好了,转过来吧。”招呼谢慎思与他分坐在板车两侧,趁谢慎思赶着马儿的空当,慢悠悠地将罩着头脸的皮揭下来,露出一张十分普通的苍老面孔,若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定不会有人多留意他一眼。

      谢慎思看老人松快地揉了把脸,好像被那张皮闷了许久,憋得有些萎靡难受,奇怪道:“前辈抓几只小虫而已,何必把脸蒙得密不透风?平白遭这一番罪。”

      白发老人知道谢慎思亦是玄门中人,瞒不过他,实话实说道:“老朽蒙脸哪是怕虫子?怕的是身后这畜生。”

      谢慎思恰到好处的“哦”了一声,蹙眉道:“什么畜生如此厉害,连前辈都要忌惮它?”心下却回忆起师父曾说孤这一脉,一生伶仃孤苦,无依无靠,任何活人都无法常伴其左右,所以养尸就成了家常便饭,同凡人养条猫儿狗儿没什么区别。难怪他将死人也喊做畜生。

      白发老人微微一哂,含着笑说:“这畜生是老朽前些阵子在乱葬岗新得的,死于山匪刀下,一腔戾气挥散不去,驯了两个来月还未驯熟,老朽只好蒙着脸喂养它,免得被它误认成仇人,反倒恨上老朽。叫你转过身去,也是怕被它记住了脸,入夜跟着你回家。”

      谢慎思闻言一惊,想到水坑照映出那具尸,或许也照映出了他的模样,顿觉拂过颈后的夜风带着钩刺一般,寒得彻骨,“啪”地一下打了个响鞭,驱使着马儿加快步伐,同时把马鞍上挂的长剑取了,横在身后以备不时之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白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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