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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铅刀贵一割(上) ...

  •   苏若迫于腿伤,滞留长孙府,虽是生活无忧,衣食住行均有家丁帮忙,却也心有不甘,勉强呆了七八日,腿伤略有好转,便思量着外出追寻长孙杰他们。

      恰在这一日,大门处人声嘈杂,远远便听到几人争吵。苏若正在屋里收拾行装,闻声不禁心下纳闷,突见管家方雷急步跨进屋来,略一行礼,道:“苏公子,门外来了一个乞丐,说受人之托送幅什么画来,非得当面交与老爷。老爷不在,在下不敢贸然作主,你与老爷是肝胆之交,还请你帮忙拿个主意。”

      苏若听得“画”字,早已心中一凛,当下停了整理,随方雷来到大门口,见一个二十出头的乞丐正与家丁高声争论,背上负着个长匣子,看侧影有几分眼熟。见有人出来,乞丐停了争论转头过来,瞧见苏若,愣了一愣,随即惊喜地叫了声:“恩公!”

      却是那个马下护同伴又为苏若指路的青年乞丐。那乞丐继续道:“原来恩公在此,这下好了。我受人之托,送画到府里,他们竟不让我面见主人。我这趟差事怎生了结?”

      苏若转向方雷拱了拱手,道:“方兄,这位小哥是在下旧识,不知可否让他进府叙话?”方雷急忙还礼:“老爷走时吩咐过,一切全凭苏公子作主。”

      当下三人进到客堂,方雷添了茶退了下去,苏若将青年乞丐上下打量一番,道:“没想到竟然是你!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乞丐正喝茶,闻言起身道:“禀告恩公,在下姓陆,单名一个远字。”

      苏若微皱剑眉:“我未施曾什么大恩,那日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挂在心上,老是恩公长恩公短的。我姓苏名若,你若不嫌弃我年轻几岁,不妨直接叫我名字好了。”

      陆远正色道:“那日恩公所为,对我而言恩重如山。我们丐帮素来恩怨分明,哪怕点滴之恩,也自当长记于心,思量如何啮枷传信相报,怎么可以随意漠视?”苏若无法,只得随他,转口问道:“长孙兄已于几日前外出,现不在府中。你适才提及助人送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远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丐帮弟子遍及中原,沂州有个一袋兄弟,昔日受人欺负,承蒙左珄左公子出手相助。前不久这位兄弟忽然被左公子叫去,受他之托送幅丹青到颖州长孙府,言明左公子会在府中等候,若到时他不在,便需面交长孙杰老爷。我们沿途各地丐帮兄弟接力相送,历经二十多日,终于送至颖州地界,这边便由我负责。不想我刚到城北,便听闻长孙府出事,左公子已不在人世,只好来求见长孙杰老爷。谁知看门的家丁竟然说长孙老爷不在家,挡着我不让进去,也不与我通传,正无计可施处,可巧遇见了恩公在府里。”

      苏若心下恍然,原来左珄早已知晓此画非比寻常,出发前便作了万全之策,暗中将画托付给丐帮相送,人画分离,以保画轴不致落入敌手;也已料到此行凶险无比,甚至可能会遭遇不测,所以将长孙杰当作接画的备用人选。

      苏若不禁对左珄的这份周详顿生钦偑之心,心下略一衡量,作了决定,对陆远道:“长孙兄确是不在府中,我也正准备出门寻他。如若陆兄放心,便将画交与我,由我转交与他,你看可好?”陆远自然乐意,从背上取下长匣子,双手递与苏若,告辞去了。

      苏若回到客房,打开长匣子,取出画轴,慎重地展开,见这画与房中壁上所挂几幅丹青一般大小,绘的却是一幅水墨山水,上方空白处题有绝句一首:佛眼望山川,碧龟没云间。千秋逐功名,万崖路通天。难料秋风延,丈夫悲暮年。青名自古在,不落龙庭边。落款署名闾丘万天。

      苏若对这个名字却是极为陌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人士。往下细看,画幅作高远构图,近处涧壑流溪,溪中坡石古树,河岸竹草葳蕤,柳林茅屋,屋后烟云流走,空灵缥缈,云间异峰突起,雄峻冲拔,状若大佛仰卧,凛然有压迫之感。迎面悬壁若削,间夹大小崖洞三处,中有崖沟横贯,雾锁山腰。

      苏若的师傅君尽涯文武全才,琴棋诗画均有涉猎,苏若受他教诲多年,所以尚能看出这幅画用笔简练流畅,笔触老辣朴拙,格调深郁沉雄,确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但即便如此,单论书画价值,却也不值得付出多人性命去换取,何以沾染上如此淋漓的鲜血,在江湖上掀起这场惊涛骇浪,苏若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画轴即将展尽,边角一小张零散宣纸露出半截,苏若取了出来,见纸上写道:“长孙大哥台鉴:兄长见字之时,弟当已魂湮黄土。兄长前有救命之恩,后有许妹之情,弟本当衔环结草相报,却不想情长缘短,再无酬报之期,反教兄长受存画之累,实在惭愧。此画关系重大,若落歹人之手,恐江湖难宁,血染无辜,望兄妥为保管。琁妹姿灵质婺,弟当舍命护她周全,待时久悲浅,请兄长为其另寻良善人家,安康度日!书短意长,欲述无期,唯愿兄阔府康泰。弟左珄顿首二月初八风寒”。

      苏若见字生悲,叹左珄置事周详,步步为营,虑及长孙琁在他去后终身之事,却料想不到长孙琁刚烈到为他殉了情。可叹世间多少好儿女,都将锦瑟青春付与了痴情烈焰。情之一物,视之无形,闻之无声,既无锋刃,又无蛮力,不能伤人肌肤,破人腑脏,却能夺人性命于须臾,威猛如斯,竟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器。

      三月的陈州,临近帝都,显贵巨贾齐聚,宝马雕车闹市,自有一番繁华景象。

      一富丽大门前,三四个彪形大汉围着个十岁左右的瘦弱男孩,扒拉男孩竹蓝里的几幅绣品,将那男孩推搡得东倒西歪,几欲跌倒。一个黑脸虬髯的汉子粗声大气道:“哈,这幅花开并蒂绣得不错,拿回去让家里那臭婆娘瞧瞧,同为女人,为啥人家就能绣得这么好,挣上几两银子补贴家用,而她就只会洗个衣服做个饭,绣个云雀还像只蚂蚁。让她以后多学着点,别一天老涏着脸追着嚷着要银子。谁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啊?她当是河里的水吗,这么好取!哼!”

      边上一个鼻翼生了颗大痣的汉子嘻笑道:“恐怕不是拿回家,而是去送给朱府伙房那个娇滴滴的方桃小娘子,好和人家暗底下花开并蒂吧?”其余几个大汉轰然大笑,黑脸虬髯汉子涨红了脸,粗声吼道:“什么小娘子?休得胡说!你再乱讲,我把你背地里偷拿粮油卖钱的事通告东家去!”

      长痣的汉子一下黑了脸:“谁的屁股勾子里就干净啦?不就是开着玩笑讲句真话么,值得你屁颠屁颠的去讨好卖乖去?咱都是一只船上的人,翻了船谁都逃不了!”

      眼见双方气焰焦灼,剑拔弩张,旁边几个大汉忙打圆场:“都是兄弟,都是兄弟!开句玩笑啦,都别当真,别当真!这小鬼不知从哪里偷来这些绣品,咱几个哥子分了它,都沾沾喜气!”一面说着,一面七手八脚地翻扒男孩的竹篮。

      那男孩衣衫褴褛,左眉尽处有块小疤痕,一边带着哭腔喊:“不是偷的!不是偷的!这是我娘给人家绣的!我娘还等着我交了拿钱回去买米下锅呢!”一边伸了手拼命去捂篮子,却哪里捂得住?眼见得几下功夫,十余幅绣品便被抢了个空。

      男孩血红着眼睛,丢了篮子,扑上去便抱住离得最近的长痣大汉的腿根,嘴里直嚷嚷:“还我绣布!还我绣布!”

      长痣大汉竖着粗眉,不耐烦地吼道:“什么你娘绣的?一个山野村妇,哪有这么好的手工?能买得起这么好的丝线?分明是偷的。”欲提脚一抖,见那男孩抱得甚紧,竟提不起来,不由得勃然大怒,起手一掌,直击到男孩肩部,嘭的一响。

      男孩肩头剧疼,险些晕獗,手臂不由微微一松,随即警觉,咬着牙忍着疼一使劲,又将那腿勒得紧紧的。那大汉脸上青筋突起,抽刀向男孩左臂就是一刀,察觉腿上力道一轻,便弓膝一顶一蹬,将那男孩踢出一丈远,落到地上连滚两圈,停在一个修长的青色身影前。

      那青色身影牵着匹碧骢驹,背着个长匣子,玉冠星眸,正是苏若。自两日前离开长孙府,苏若一路独行,经过风声寂寂的六井镇,渡过怒浪涛涛的颖水河,问过行色匆匆的赶路人,却都没能打听到长孙杰和穆长君的消息。

      想着左珄一事与幻魅堂相关,幻魅堂地处许州,到了许州兴许能打探到一二,苏若便策马北上。好在霜影脚力强健,日行千里,翻山越岭只当作等闲,不到两日光景,便已到了距许州不远的陈州。

      苏若怀揣着惹是生非的剑石玉佩,胸贴着炙热烫手的官家大印,背裹着神秘难测的水墨画轴,一路上除了遇着两三处占着林头想着买路钱的零散山匪,四五家挂着浓妆丢着秋波眼的花哨红楼,倒也没遇上什么难缠的魑魅魍魉,出乎意料,让他自己都禁不住笑摇其头,自嘲起自己初始的微小谨慎和草木皆兵来。

      那男孩滚落至苏若脚边,面色苍白,也许是伤重疼痛,竟是久久都未动弹,兀自睁着一双怒目,眼皮不住颤动。苏若弯腰扶他坐于地上,撕开衣襟,见伤口深有半寸,血流如注,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和止血散来,敷于伤处,再扯下半截衣带,将伤口仔细包扎妥当。见男孩面色好些,便扶他站了起来,拍去他身上的尘土,眸光如霜,看向那四个大汉。

      黑脸虬髯大汉被盯着火起,怒喝道:“看什么看?这里是大户人家,闲杂人等速速滚开,休管闲事,莫惹祸上身。”苏若冷声道:“什么大户人家的喽罗,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仗势欺人?你们抢了这孩子的绣品,还不快快还给人家?”

      那几个大汉怔愣了一下,随即相视一眼,哈哈大笑,长痣的汉子道:“哪里来的侠士,想为这个野毛孩子伸张正义?钦佩钦佩!只是烦请行侠仗义前睁眼看看,这是谁家的庭院?你当谁都可以在这里撒野啊?”话语里酸辣味十足,旁观几个汉子更是笑得前伏后仰,险些直不起腰来。只是这腰还真未站直,众人但觉一阵微风拂过,握着的绣品竟然拿捏不住,被一股劲力扯了出去,笑声甫停,手中皆是空空如也。

      这下四人大惊,纷纷亮出钢刀,齐声嚷嚷:“原来是个点子!大伙儿齐上,莫叫他跑了!”

      苏若一招“湖底掏月”,将四人手中的绣品尽数夺了过来,交予犹在抽泣的男孩,让他退到边上,转身闲闲地对着那四个护院。

      长痣大汉窜前两步,欺到身前,双手抡刀,呼地一声当头砍了下来。苏若脚步未移,微侧身形,反手一指,疾点他的胁下。出手之快,实非常人所能。那大汉一招不中,半空划个圆弧,刀锋顺势下滑,斜斜劈向苏若的右腿。苏若腾身轻纵,身在空中微一左旋,竖掌成刀,劈向大汉的后颈。那大汉躲避不及,唉哟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边上三个同伴见了,齐喝一声,抡了钢刀便向苏若攻来,声势惊人,却俱是有勇无谋,虽见得刀光四下纷飞,有如叶里飞花,却无一不落空。苏若展开师传掌法“落松掌”,双手翻飞,东一直推西一斜掌,脚下生风,错步在四人之间游走,以一敌四,却也是游刃有余,全无败象。

      斗了不到二十招,四人连苏若的衣衫都未碰着片缕,反倒身上不是左胸中掌,便是腿部被击,更有两人摔倒在地呻吟不止。余下两人料想全无胜算,遂扶了地上两人急步后退,口中兀自嚷嚷“有种别跑!等着!”脚下却一刻不停,溜进院里关上大门,再无动静。

      苏若自不去管他,拾了竹篮,回身帮男孩整理好绣品,轻声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这些绣品要送到哪里去?”那男孩抽抽搭搭,说话间便有泪流:“我叫方文中,家在城南,这些原是要送到城西王员外家去的。”

      苏若微微皱眉,城西尚有一段距离,此地来回需得两个多时辰,看看天色将晚,若送了绣品后再回转城南,定会遇上城中宵禁,自己外来面生,行迹无定,说不清道不明,徒惹许多是非。而方文中年幼体弱,不论携带的是绣品还是银两,都难免有人觊觎,终究是难保安全。思量半晌,道:“此去城西尚远,我正要去投宿客栈,不如你随我暂住一晚,明日去送了绣品再回家。你看如何?”

      方文中止了哭泣,张口说了句“可是家……”,顿了顿却未继续,点点头,随着苏若一路向西,最终找了家同来福客栈安顿下来。

      苏若领了方文中进了客房,本欲随口问问他家中之事,那方文中许是惊吓过度,只略略道明家中只有母子两人,靠帮那些大户人家刺绣为生,其余便言辞支乌,语焉不详。

      苏若于马上奔波两日,又在城中步行了半天,略感疲惫,当下也不再多问,叫了店里伙计要了两人的饭菜。正欲闭目运气休整,甫地想起尚未照料霜影,扭头见方文中抱着竹篮微蜷在凳上,嘴唇紧抿,顿生怜惜,安慰他道:“有我在,不用害怕,明日便送你去王员外家。你先在屋里歇歇,我去看看霜影就来。”方文中抬头看看苏若,低低道了声:“好。”

      苏若起身下了楼,到了马厩,找店家寻了些水和草料来,亲自喂与霜影。抚摸着霜影浓密顺滑的鬃毛,回想起离家以来的这一路辛酸,对霜影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偎紧了它低低说道:“多谢了,好兄弟!今后还得继续辛苦你!”

      呆了半晌,看霜影草料将尽,方才离去。进了客房,卸下包裹置于床边,见饭菜已于桌上摆好,方文中仍是蜷缩在凳上,便招手叫他坐过来。

      方文中依言在桌边坐下,苏若瞥见面前瓷杯中已盛好清茶,不禁心生渴意,端了便一饮而尽,随手提起竹筷便开始夹菜。未料才吃得几口,便觉头中逐渐空落,四肢难以用劲,连竹筷都已提不起来,心中一惊,竭力集中精神,却仍是制止不了身子软绵绵地向旁斜斜歪去,终于轰地一声摔倒在地。

      苏若虽是四肢乏力,动弹不得,脑中却意识尚存,心下一片雪亮,知道受人暗算,那茶里被人下了药,只不知下药之人意欲何为。他竭力睁眼看向前方,却只能见着里床方向的景象,耳畔听得脚步声慢慢自身旁响起,随即见到一个瘦小背影走向床边,取了长匣子套在背上,转身过来盯着自己,面无表情,正是方文中。

      苏若心中苦笑,江湖之途真是诡异多折,千防万防,却不料早已进了他人的圈套。张口欲呼,却口舌难动,加之也不知道该求救何人,眼睁睁见得方文中走过身侧,听到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房门被轻轻带上,一时间万籁俱寂,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这般情形又会持续多久。苏若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闭了双眼,专心数起自己心跳的呯呯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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