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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二十三章 断魂付春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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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计划虽是周详,中间却也出了些意外。
一是她原本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回乡,无人知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霹极堂杀个措手不及。不想进了霹极堂厮杀一番下来,才知道堂内早有准备,似乎知晓她会去寻仇,是以自己也多处受伤,代价颇大。
二是乌雷林果然回来,身边有个无常愁章一影也不意外,意外的是,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张巨大的精丝网,上面缀满了尖刀和利刺,件件都能使人皮开肉绽。
三是多年比邻而居的晏嫂,那个曾受过父母长年接济的农妇,出乎意料,竟是霹极堂的帮凶。初回秋府时被她撞见,晚上便拿了饭菜过来,虽是粗鄙,但仍然感念她的好心,所以这日当晏嫂哭天抢地地来找她,说去霹极堂看残火图热闹的小儿子贪图火场中的一件器物,不慎误入火场,乡邻无人敢闯入火场相救,便只有来求她授手时,她略为犹豫了一下,还是赶去了霹极堂,照晏嫂指点的方位闯进去,见地上匍匐着一个小小的身躯,上前抱起来,才发现是一个已然死去的小女孩。
与此同时,一张满是利器的大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她脱身不及,顿时被困其中,尖锐的雪刃和棱角从四面八方随网插下来,刺入她早已伤痕累累的身躯,旧伤未愈,新伤又起,虽不至于立时毙命,但七魂却也丢了五魂。
原来那小女孩只是一个诱饵,身下藏有机关,她俯身抱起时,便启动了大网。
她看着二十多个着墨色服饰的霹极堂弟子从各自的隐藏处现身出来,试探着一步步靠近,身后跟着洋洋得意的乌雷林,和吊着一只胳膊的无常愁。
她暗底里苦笑了一下,无常愁无常愁,她如今可算是真正遇见了夺命无常。但即便是面对夺命无常,她大仇未报,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
她拼尽余力,抽出缠在腰前的秋鸿剑,将精丝网削出一个大洞,强忍周身剧痛,从网洞中一跃而出,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于霹极堂前的空地上,挥剑斩去自己的左腕,将身上所带毒物尽数堆于断口处,催动全身的内力,让内力逼着自己的鲜血喷薄而出,向围拢而来的众人洒去。
她看着他们不及躲避,被毒血洒中,纷纷惊恐嚎叫,连乌雷林也不能幸免,颇感安慰。乌雷林虽然于毒血喷出的瞬间提过两名弟子遮于身前,挡去了大半毒血,但左手依然沾上了些许。只有章一影,身法灵动,察觉不对立即飞身后退,堪堪躲过了血雨。
秋清然轰然倒地,心愿已了,浑然不觉与地面撞击的巨大痛楚。她唇角含笑,盯着天空里绚烂绮丽的彩霞,心满意足,便要闭了眼沉沉睡去,再也不起,却在似睡非睡之间,听到乌雷林狼一般撕裂疯狂的嚎叫:“不能让她死!她死了解药也没了!”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左腕被人点了穴道,止住了残血,随后左腿一阵剧痛,乌雷林的声音狰狞道:“解药在哪里?解药在哪里?快拿出来!不然一刀刀捅死你!”尔后腰部再一阵剧痛,这痛感刺激着她,一时便也睡不过去。
不过是疼痛而已,比起父母双亡的丧亲之痛,多人蹂躏的诛心之痛,实在算不得什么!她想笑,笑乌雷林死到临头,还在痴心妄想,犹作困兽之斗,笑乌雷林恨她入骨,却害怕她就此殒命,不得不为她止血,但她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然后她听到一声凄厉的长嘨,看到长嘨声中,漫天红光里,神影妙手韩三空身着青色对襟袍,手持长剑,从天而降。她终于笑了笑!
乌雷林见得秋清然似笑非笑,却抵死不言,愈发愠怒,提起剑来,正要向她右眼刺下去,却被飞来一脚踢翻在地,连滚三圈方才停下,剧痛难忍,起身不得。抬眼看时,见一个白衣公子掠过身旁,出手如电,一掌击向章一影。却是苏若!
章一影瞧见苏若,心下一凉,先自生了怯意,向韩三空快速虚劈三剑,将他逼退三步,再脚下连错三步,侧身避开苏若的攻击,随即展开凫无影身法,飞身北纵,企图就此逃去。
苏若哪里肯放过他,提气运力,在空中连纵几步,抢到他身前,反手一掌,便向他右肩砍去。章一影举臂来格,身法滞了一滞,就此落下地来,眼见逃身不得,反身一招御风追魂,一剑化为千万剑,密密飒飒如狂风卷向苏若,将他正面诸多要害罩于网中。
苏若不避反迎,闪身入了剑网,将无数剑尖一一弹回,便如他在火瀑下弹开飞溅的万千水珠一般。待风过势竭,聚力于指,拂向章一影胸前的膻中穴。章一影浑身气血一滞,内力顿时消散无踪,当下软倒在地,行动不得。
苏若不及理会他,几步抢到秋清然身边,施展快手,连点她许多穴位,止住余血,稍减她的疼痛,叫过手足无措的韩三空,吩咐他将秋清然扶得坐起,自己移到秋清然身后,双手抵于她背上两大穴,将自身内力输入她的体内。但秋清然身上已是千疮百孔,气血殆尽,便是华陀再世,也已无力回天。
三人忙乱一番,终是看着秋清然香消玉殒,甚至连句遗言都未能留下。韩三空抱着秋清然的身躯,哭了个天昏地暗。他自遇见她之后,倾尽全力,想要抚平她体无完肤的伤痛,护她安好,到得最后,却仍是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终是无能为力。
但如此也好,秋清然总算复了大仇,了却她活在世上唯一的心愿。心愿一了,她便也该去了,再勉强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一样摆脱不了心灵上满目疮痍的伤痛。
韩三空将秋清然平放于地,细细理顺她的衣衫和青丝,愣愣地看了片刻,起身走至乌雷林近前,提剑对准了他的喉咙,便欲一剑刺下。
木婕急叫道:“韩大哥,等一等!”见他将剑停在半空,遂上前按下他的手臂,厌恶地看了乌雷林一眼,向韩三空道:“此人死不足惜,但他眼下动弹不得,又中了秋姑娘的毒药,五日之内当受尽万虫蚀骨的痛楚死去,便当是秋姑娘亲手报了仇。你大可不必再沾污了自己的双手,恶心了自己。”
韩三空见她说得有理,狠狠瞪了乌雷林一眼,转身走至章一影跟前,提了剑想刺他一剑,举了半晌,却终是刺不下去。章一影明知难逃一死,却眸光平淡地看着韩三空,并不求饶,甚是硬气。
苏若见状,走上前去,对章一影道:“章堂主,你在武林中声名赫赫,也算个人物,明明知道东里旻此人阴狠歹毒,却为何甘心受制于他,助纣为虐,受天下人唾骂?”章一影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何须废话!你们明明恨我入骨,一剑杀了我,岂不痛快?”
苏若叹道:“死有何难?天下诸般物事,死是最容易的,但凡愿意,便有一千种一万种死法可以选择。但死之后呢?我们习武多年,难道不是为了保护家人,行侠仗义,无愧于心吗?这般死了,如何对得起习武之人的尊严?如何对得起自己步入江湖时的初心?对得起身后因我们负了一身骂名的父母?”
章一影愣了一愣,目光柔和了许多,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道:“父母?我便是因为父母,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目光悠远,像是望向久远的过往,自言自语一般道:“我父亲当年得了一种怪病,浑身躁热难忍,痛苦万分,几度想要自尽了却残生。我自然不肯,变卖了所有家产,背着他走遍中原,不信普天之下,却找不出一个能治家父怪病的能人。我们历尽千亲万苦,受尽世间冷眼,终于打听到幻魅堂东里堂主有一种武功,内气阴寒,可以治此奇热。东里堂主答应救我父亲,却提了个条件,便是要我加入幻魅堂,终身效忠于他。为了家父,我自然一一应允下来。家父受他所治,果然不再躁热,只是之后不到半年,终究还是撒手人寰。我感念东里堂主对家父的救命之恩,自然当尽心竭力帮他做事,不然便成了那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徒,岂不同样受天下人唾骂?左右一般难为。江湖之大,风波不息,纵然我们有心向前,却又几时轮到我们自行决定命运了?”
韩三空恨声道:“他救你父亲,不过是看在你可堪利用的份上,要为自己的野心铺平道路,哪里是出于仁心了?”章一影苦笑道:“仁心也罢,利用也罢,总归是我欠了他的。欠债便需偿还,不过方式迵异罢了,结局却早已注定。”叹息一声,闭目不再言语。
三人听了他这番言辞,却不知应当杀他不杀,想了半晌,木婕提议道:“虽是他孝心感人,但却不能成为其为虎作伥的理由。依小妹所见,不如便断了他的双臂,叫他今后再举不了剑,害不得人。这条命,便算在信义和孝义上,留着也罢。你们意下如何?”
苏若望向韩三空,见他点了点头,便拾了秋清然身旁的秋鸿剑,对章一影道:“你也听见了,任何事由,都不能作为行恶的借口,再如何尽孝,如何守信,都不能成为伤害他人的托辞。打着尽孝和守信的旗号作恶,只会玷污了孝和信这两字。这一剑,是为了秋姑娘和你手下所有的冤魂!”
手起剑落,唰唰两声,将章一影的双臂齐肩削断,点了穴道替他止了血,在他胸口一拍,解了之前所点的膻中穴。章一影面色惨白,紧闭双唇,挣扎一番,艰难地自地上站起来,神色复杂的望了三人一眼,缓缓向北而行。
韩三空一把抱了秋清然的尸身,沉着脸往秋家庄走去,苏木二人默默地一路跟随,不知当如何宽慰,或者无论如何宽慰,都不能教他心下释然。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回到了秋府,韩三空将秋清然小心置于绣床上,在床沿坐定了,看着她疤痕累累的脸上非笑非笑,面色平和,一动不动,如此过了一夜。
第二日,韩三空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木婕摇了摇头,对苏若道:“若哥哥,现下事情已然如此,当务之急,是找到她唯一的妹妹秋清依,让她们姐妹最后在见一面,然后让秋姑娘入土为安。”苏若点了点头,拍了拍韩三空的肩膀,与木婕一道出了门,向北而去。
二人走过两条街巷,沿途见到几处乡邻,三三两两地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话。苏若凝神听来,却是都在议论霹极堂被血洗及昨日堂前恶战之事。他无心理会,继续赶路,却听得一个熟悉声音传来:“自然便是秋家那个小妮子,素日里总是对我们爱理不理的,长得极丑,脸上坑坑洼洼,任谁见了都恶心!”
苏若猛然想起,这正是那个两次指路的农妇,故意将他们引得越来越远,终于失去了救下秋清然的时机,眼睁睁瞧着她一去不归。他拉了匆匆行走的木婕一把,朝声音来向一呶嘴,抬步过去,木婕心神领会,轻步跟上。
那妇人正抱了一个小孩,与另外两个粗布乡妇坐在主街旁一条小巷的一棵极大的香樟树下,一边捻线一边唠嗑。
坐于她左边的妇人叹道:“她原本不丑的,只因那年那场变故,才自己划花了脸。唉,也算是个有骨气的烈女子!”指路的农妇呸道:“什么烈女子!被那么多人凌辱,人尽可夫,依我说,早该自己一头撞死了,省得丢人现眼。”
右边的妇人道:“晏嫂,别那么说!当年的事,也不是她的错,她自己也不想啊!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她还有个妹妹要照顾呢。”那晏嫂冷笑道:“那个妹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她,她姐姐也不会遭这份罪。说起来,还是乌堂主的妙计高明!”
右边的妇人好奇道:“什么妙计?听口气你知晓一些内情?”
晏嫂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还参与其中呢。”左右睇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那年乌堂主带人灭了秋府,杀了秋浩彦,重伤了他娘子。当时秋家两小妮子都不在家,听说去邛湖游玩去了,想来是途中有人报信,两姐妹一直都未曾露面。乌堂主想要得到秋家的什么东西,翻遍了秋府都未找着,便认为可能在秋家姐妹身上,所以一心要将她俩找着。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派人到处宣扬,声称抓住了秋家娘子,但并不准备杀她,只是听说秋府有件东西,想借她之口找一找而已。但秋家娘子口口声声只说没有,霹极堂拿不准她说的是真是假,便需仔细问一问秋家姐妹。若实在没这东西,便放了她们三母女。若是两姐妹始终不现身,他们便当秋家郎子在撒谎,将会惩罚于她。俩姐妹一天不现身,他们便断她一指,十指断完,便断其四肢五官,直到俩姐妹现身为止。”
左边的妇女抽了口冷气,骇然道:“好毒的计!她们姐妹信了?”
晏嫂轻蔑地瞟了她一眼,继续道:“起初几天,俩姐妹都极能沉住气。乌堂主便天天命人宣扬秋家娘子的惨状,还找了几截断指吊在门楼上。第五天清晨,我无意中在一条小巷里遇见了秋家妹妹,红肿着眼睛从一所民房里出来,边哭边跑。
我急忙上前叫住她,一问,原来她们姐妹一直藏身在那里,那户人家将她们姐妹藏得很好,每天出去买菜做给她们吃,不让她们露面。对于那个声明,那家人和姐姐都不信,告诫妹妹千万不可出去。可妹妹想她妈妈啊,总是忍不住去想像她妈妈断手断脚的样子。头天午时,那户人家的一个亲戚去世了,主人家匆匆出门去奔丧。
家里没了饭菜,俩姐妹两顿没吃饭,妹妹饿得直哭,姐姐便在凌晨冒险出门去找东西吃,许久都没回来。妹妹一人在家,又饿又怕,听到街上霹极堂在大声宣扬她母亲的惨状,说已断了一支手了,开始断第二支手。
她半信半疑,只觉得是真的,姐姐又不在身边,以为姐姐被他们抓了去。她怕她妈妈又要断指头,怕她姐姐受苦,便跑了出来,准备去霹极堂看一看,不想却遇见了我。那小姑娘扬了头认真的问我,她母亲的事是不是真的。我回她说是真的,主动带她去霹极堂,准备叫乌堂主带人来抓她姐姐。不想没走几步,她姐姐便从后面追了上来,瞪了我一眼,匆匆拉了她妹妹便向巷子里跑,却并不回原来的屋子。我一个人拦她们不住,便跑到大街上,正遇上几名霹极堂弟子,说了情况,领了他们去追。当然,我没他们跑得快,跑了几步便觉累,只好停下了。”
右边的妇人听得心惊胆战,问道:“后来呢?”
晏嫂咽了口唾液,又道:“后来我听说,那姐姐把妹妹藏在一个废弃的屋子里,自己跑出屋子,将追她们的人引开,终是没能逃脱,在一片沼泽地被抓住了。乌堂主随后也带了十多个弟子赶到,在那里对姐姐进行了百般拷打。无论问她什么,她只是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乌雷林又不能杀了姐姐,怕杀了她便找不到妹妹,于是叫手下的弟子在沼泽地里一个个排着队糟蹋了她,完事后留下两个弟子暗中监视。那两个弟子见她在水草上躺了许久,直到天色昏暗,都一动未动,疑心她是不是死了,正准备上前去察看,突见她慢慢地支起身来,捡起之前打斗时跌落的一截断剑,刷刷刷在脸上划了十几下,划得一张脸血肉模糊,恐怖万分。
两个弟子吓了一大跳,哪里敢上前去阻止,见她带着一张血脸,缓缓地一步步移过沼泽地,来到相邻的邛湖边上,在湖边站了许久,突然纵身一跳,跳进了湖水里,瞬间便不见了人影。”
左边的妇人啊了一声,颤声道:“她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