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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十九章 忘年笑浮名(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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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若愣了一愣,此事说来却是话长,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一想,苦笑道:“细究起来,晚辈与幻魅堂并无深仇,但认识的人中,有几人曾受其欺压折磨。晚辈深恶其行事方式和行径,由此屡屡纠葛不断。加之幻魅堂认为晚辈事关一桩堂内秘事,所以对晚辈一直追捕不休。只怕在他们眼中,苏某已成一字号要犯!”
王彦章大笑:“能为幻魅堂如此忌惮,小兄弟可不是寻常等闲人!便是老夫,也不曾有这样的殊荣!”转了口气关切道:“却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苏若老老实实答道:“晚辈身若浮萍,居无定所,忆起往日的几个朋友,准备前去会他们一会。”王彦章正色道:“如今天下纷乱,人心不稳,强敌当前,小兄弟身负绝世武功,何不投身从戎,保家卫国,造就一番轰轰烈烈的成就?”
苏若又是一愣,他生性随淡,从未想过要干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也未将功名利禄当作远大的追求,甚至没有认真思量过将来何去何从,王彦章猛然将这个问题抛出来,砸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也迫使他郑重地直面未来。
家?何为家?苏若自记事以来便寄人篱下,不知本姓,不识父母,更不知那个传统意义上的家,他出生的地方,究竟在何方?是个什么样子?国?这个字对他来说,概念并不明晰,中原群雄纷争,狼烟动荡,宵小奸吏当道,民不聊生,外敌尚未入侵,州郡内早已是哀鸿遍野,百姓自顾不睱,仅是苛且偷生,哪还有余力去站在高处纵观大局,体会所谓的国难当头?
但道路总是永远向前,总有个明天会一步步走来,苏若对于未来的渴望,不过是靠近那一直以来渴求却不得的光亮,暖一暖身心,让这躯壳和灵魂都有个能坦然安放的栖息之地。
他心中有所思,面上便不自觉浮现出来,王彦章一眼窥破,劝诫道:“人人都趋求温暖,与其期翼他人,何不自己做个太阳,照亮自身的同时,暧及他人呢?”
苏若犹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开朗,想自己奇缘之下修得绝世武功,已足以护想护之人一世安稳,前路纵有刀山火海,又有何惧,又有何茫?但那高宇庙堂却非他所望,刚正如王彦章,也抵不过奸官贼吏的阴谋诡计,何况全无经验的自己?若要改了心性趋权附利,对他而言又实是难于登天!
他心念一通,当下朗声道:“多谢前辈诫言!只是晚辈一介野夫,堪难造就。但若是前辈有任何差遣,只需代个口信,哪怕赴汤蹈火,晚辈也定当死而后已!”
王彦章不意他有此一举,心下难免失望,但也深知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当下大笑两声,豪气道:“好!小兄弟有此一言,老夫心意足已。我与小兄弟再见如故,性情相投,不妨便结个忘年,以兄弟相称,可行?”苏若大喜道:“若得如此,实是晚辈荣幸!大哥不弃,请受小弟一礼。”便要翻身下马。
王彦章伸手止道:“兄弟之情在心不在礼,那些繁文缛节,休去管它!”二人把手一握,放声大笑。
入了兖州城,苏若一行找了家客栈,推杯弄盏,轰饮酒垆,饭罢便各自回房歇息。苏若在床上倒了,刚合了眼,突听得扑扑声起,似是翅膀展动的声音,料想应是飞鸽传书,当下并不以为怪,仍是闭了眼静待睡意来袭。片刻后有人轻叩左边客房的木门,听得吚呀声响,来人进了门,随手关了,低低说话。
这间客房乃是王彦章所居,大概是其随从得到了什么讯儿,来向他禀告。苏若心念转动间,耳中早已摒弃了其他杂响,清清楚楚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便是习了空为真经无我境界的结果,声随心动,想不听都还得刻意运功排斥一番。
听得来人说道:“……真宁公主日前不告而出,下落不明,吉凶未知,圣上深为担忧,令各州郡遍为寻访。敬相为此飞鸽传书,请侯爷密切关注。”片刻静默之后,王彦章的声音响起:“真宁公主不是在陪着耶律公子了解中原的风土人情么?怎么又跑出来了?耶律公子可还在宫中?”
苏若正待继续听下去,突听得木门轻响,忙收了心起身开门,见门口立了一人,却是客栈的掌柜。掌柜见了他,欠了欠身,恭敬道:“苏公子,决叔请您过府一叙。”苏若愣了一愣,方想起决叔,便是许州城外柳树林里将自己错认作柳末的那位高人。
当下大为讶异,自己入城不过两柱香时间,且又衣衫褴褛,篷发乱须,决叔何以能如此迅速精准地掌握自己的行踪?口中不自觉便问了出来:“他何以知晓我在这里?”掌柜微微一笑,低声道:“兖州城内,在决叔看来,犹如咫尺观物。”略一侧身,右手一引,道:“公子请!”
苏若道:“待我向王大哥告知一声再行不迟。”掌柜却道:“无妨,我们会向开国侯解释。公子请放心!”
苏若不再坚持,随了这掌柜出了客栈,门外早有两匹马等候,带路的是一个年青人,阔额宽鼻,却是骆平,曾在陈州城外有过一面之缘。苏若大喜,二人打马过街,一同前行。
路上苏若从骆平口中得知,因近日将办品剑会,江湖豪杰齐聚兖州,决叔思量苏若也许会来一观盛景,所以特意吩咐了帮中弟兄,留意进城的客人中是否有苏若。是以苏若一进城,决叔便已知晓。
东浩凝西幻魅,浩凝堂能与幻魅堂分庭抗礼,自然实力雄厚,其植根兖州,兖州便是立帮之基,城内大小事宜自然一览无余。此番品剑会乃武林大事,来者云众,各怀心思,势局难料,堂中早早便在城中遍置人手,收集各种情况,掌握各方动向,便于大局掌控。
提及决叔,骆平一脸恭恪,言谈举止甚为小心,眼中满是崇敬。果如苏若所料,这决叔便是浩凝阁如今的阁主,为人低调,却有超常智谋,是以接管浩凝阁十五年间,便将其经营成东部第一大帮。帮中兄弟对其钦偑有加,无不折服于他的威势和气度。
二人到得一座宏大的府第前,骆平引了苏若进了府,穿过弯弯曲曲的木廊,连过两个院落,指着庭院前方一个巍峨的黑色剪影道:“苏兄,前方便是阁主的书房,决叔便在那里等你。小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苏若谢过骆平,举步入园,四下打量,听得前方有细细的声音传来,似远处有人在对话。苏若不由得定了脚步,立于一簇茂盛的牡丹丛旁,听得一个声音道:“……骆平已去迎接,苏公子大约就要到了,不知决叔何以想着见他?”
另一个声音道:“我也不知为何总想着要见他,大约是他与末儿年纪相仿。那样的年纪,那样的面目,总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声线幽长,似乎陷入了一场回忆。
苏若依音辩来,二人便是浩凝阁阁主决叔和天浩堂香主骆风来。骆风来默然片刻,半晌开口道:“前番阁主让属下留意苏公子的身世,属下已打听得一些。”决叔哦了一声,兴致盎然道:“说来听听。”骆风来道:“苏公子来自邓州,其父名苏衍。一年前苏衍病亡,苏公子忽然也离开了苏府,从此浪迹江湖。”
决叔喃喃道:“苏衍?苏衍?”提高了声音:“可是开了一家镖局?”骆风来道:“正是,那镖局名唤威长镖局。阁主认识?”决叔道:“有过一面之缘。十八年前他携妻带子走镖江陵,在黑松岭遇人劫镖,恰巧当年我正好路过,顺手帮了他一把。”
苏若猛然忆起,幼时有一次无意中撞见养父移开书房里的暗门,步入其中偷偷拜祭一个木头人像,发现自己后,并没有生气,而是命自己朝那人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那人像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谁,好奇询问,养父道是全家的救命恩人,与苏若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从此年年都带了自己入室祭拜。此时想来,这木头人像极有可能便是这位决叔。
决叔叹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惊异,却也隐含几分失望:“原来苏若竟是他的儿子!”沉吟片刻,声音怅然道:“我那次见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心中竟隐隐有丝冲动,存了一丝妄念,奢望他便是……”长叹一声,又道:“至少他还有个能撒娇承欢的童年,不似那两个苦命的孩子。那样圆满的童年,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骆风来却道:“他的童年却也并不圆满。他另有三个兄长,听闻与他并不和睦,从不与他一起玩耍。据乡邻所言,他从小少年老成,不喜与其他孩子嬉闹,反倒总爱粘着府里的一个名唤张妈的女仆,将她视为亲人一般。”
决叔的声音满是惊异:“竟有这等事?”顿了一顿,又道:“小孩与仆人要好,却也并不稀奇。我曾经便有过一子,极为依恋府里一个女仆。那仆人擅长绣工,曾用绸布绣了一只雄鹰彩鸢,鹰目含威,宽冀借风,飞得极高。我那孩儿喜欢得很,拉着我一起飞过几次。”语调不自觉升高,语气也渐转温柔。
骆风平道:“一直不曾听过决叔提及这个孩子,是柳公子吗?”决叔声音蓦然黯淡:“不是。那孩子,已不在人世。若还活着,今年该是十九岁了。”骆风来啊了一声,甚为抱歉:“抱歉,决叔!风来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
决叔却道:“无妨!这已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十多年来,此事一直压在我心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日说出来,竟也有种释然的感觉。”骆风平道:“不知那位女仆如何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决叔方道:“与那孩子一道,丧身在一场大火中了。”
苏若听到这里,气血上涌,脑袋嗡地一声,昏然不知自身所在。女仆,纸鸢,大火,加上年龄,这些关键词与脑中仅存的儿时残影竟不谋而合,仿佛就是同一个人曾经的过往。若非如此,那这巧合也未必太过于惊世骇俗了。若不是巧合,那眼前这个决叔,会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吗?
苏若思绪如麻,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吓了一跳,刚半侧过身,脖子便被人一把搂住。那人倚身过来,将头埋入苏若的怀中,娇躯隐隐在颤动。苏若回过神来,凭体香便已知是木婕,乍见之下,惊喜交集,也紧紧搂了木婕,久久不忍放开。
半晌,木婕直起身来,眼中泪光盈盈,却又分明含着欢喜,竖指依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拉了苏若,潜步到墙边,斜睇了一个眼神。苏若会意,提气上纵,与她一道飞身上了屋顶。
二人俯身檐角,苏若对木婕的突然出现满腹疑窦,以目相询。木婕却狡黠一笑,并不言语,伸了手指向右方。苏若顺指看过去,月晦星稀,暮深影重,却并无异常之处。正欲开口询问,隔了两院的屋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纤细的黑影,于脊间蹑步探行。到了下一间屋,则俯耳聆听,少顷跃下脊去。
苏若与木婕移身过去,到得同一个院落,使一招顽猴捞月,倒挂在檐下的木梁上,凑身窗边向屋里窥去。屋里有一丝光亮如豆,在四壁前缓缓移动。持亮的人一身夜行黑衣,蒙头遮面,全神贯注凝目于屋内的摆设,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苏若暗自为其拎了一把汗,此人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孤身闯入浩凝阁内院腹地,也不怕被人发现后粉身碎骨,却不知在寻什么,竟然比性命还更为重要。
黑衣人将屋里仔仔细细看过,灭了火摺,并未拿取任何物品,悄声拉开房门,闪身出屋。刚在院里站定,便听得左边一声暴喝:“谁?谁在那里?”
黑衣人吃了一惊,迅速闪身上了屋顶,急急奔向院外。适才那声音大叫:“有刺客!有刺客!各院戒备!”阁内顿时火光四起,人声鼎沸,喧闹着涌向叫音所在的院落。
有几人瞧见了黑影,接连窜上屋顶,飞身来追。那黑影反手一扬,身后顿时黑烟弥漫。有声音大叫:“小心!烟里有毒!”追赶的几人用衣袖掩了口鼻,并未停下脚步。
片刻之后,黑衣人已在眼前,一人大喝:“大胆狂徒,还不束手就擒!”右手五指成爪,向那黑衣人肩头抓去。另一人飞身上纵,如雄鹰般扑向黑影。黑衣人反身架臂来挡,却哪里是二人对手?眼看那黑衣人即将被擒,那二人却同时啊了一声,趔趄一晃,立身不稳,忙各自提气旋身,落于一丈之外,方稳定身子。其中一人惊呼道:“有同伙!”那黑衣人趁此机会,奋力发功,须臾间已拉开一段距离。
原来木婕与苏若抽身隐入檐角,暗中观望。苏若不知黑衣人来历,一直按兵未动。木婕见那黑衣人遇险,却连使弹指飞花,分袭两人,救了黑衣人一急。但甫一出手,便已被对方高手察觉,有人已奔行来袭。木婕娇笑一声:“快逃!”拉了苏若,施展轻功,连腾带跃,便向院落后方飘去。
刚飘出几丈,苏若便听得身后风声飒然,伴有剑气轻响,知是高手持剑来袭,且指向直直对着木婕的背心,相距不过两寸。说时迟那时快,苏若陡然侧身,伸臂曲指向右后方弹去,不偏不倚恰恰弹在袭来的剑尖上。
速度之快,方位之准,骇人听闻。身后有二人同时咦了一声,一远一近。袭击之人持剑不稳,剑身被迫向右荡开半尺。苏若脚下未停,再反手一场,两粒闪光之物自手中飞出,急袭背后之人的腰部和左膝。那人向右一个旋身,同时伸了手猛抓来物,待落稳屋脊后一瞧,手中却是两粒碎银子。
这一闪避的功夫,苏若和木婕已去得远了。目测其身法和速度,院中众人已是追赶不及,决叔的声音远远响起:“随他们去罢!”洪亮灌耳,中气十足,饶是苏若离得已远,却仍是觉得犹在耳畔,不由得暗自佩服。
二人料得身后再无人追赶,便调了方向,向那黑衣人逃跑的方向猛追。奔得一阵,便瞧见了那黑衣人,下了地,窜进了一座破庙。二人闯了进去,却见里面一片漆黑,举目难见五指,自然不知那黑衣人身在何处。木婕正欲开口,却听得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二位穷追不舍,想干什么?”却是个女子。
木婕抿嘴一笑:“秋姐姐,别藏了,我知道是你。”突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屋角有如豆火光亮起,移到正前方,点燃了供台上的一支火烛。烛光中黑衣人卸下蒙面的乌布,露出一张疤痕纵横的脸来,冷若冰霜,果然是秋清然。
木婕笑道:“秋姐姐,别来无恙?可还识得小妹?”秋清然语调平稳,毫不动情:“你俩想干嘛?”木婕道:“小妹只是好奇,姐姐势单力薄,孤身闯入浩凝阁,堪比陷于龙潭虎穴,想要干什么呢?”
秋清然古水无波:“不干你们事!”木婕撒娇道:“好姐姐,小妹并无恶意。你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你一把。”秋清然默了片刻,仍是冷冷道:“不劳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自然由自己去做。”木婕锲而不舍:“你不说,就让小妹猜猜,你是想去偷什么东西吧?”秋清然蓦然一怒:“什么偷?那是我们秋家的东西,我只是去取回来,物归原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