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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天涯初相逢(上) ...

  •   颖州城外,江水浩荡,夹岸高树茂林,林间寒烟缭绕,隐隐有暮光流动。城楼之巅,红日高悬,暝色里南雁行行北飞,廊檐旁旌旗猎猎生风。

      一酒楼前锦旆飞扬,上书醉云阁三个大字,二楼里,三四个布衣长袍的男子正小酌慢饮,其中一位长脸书生连声感叹:“看如今天下分裂,时局动荡,恨我等学子壮志难为,苟居为蝼蚁,实在惭愧!不知汉朝大儒董仲舒见了,对我等如何痛心。可惜在他之后,世间再无世贤,重现我儒学盛景。”

      另一个尖脸白面书生执杯在手,接道:“董相圣人也,学识精深,睿思察微,文能王佐天下,慧能明辨鬼神,至今仍无人望其颈背啊!可敬可敬!”连连摆首,作无限神往之状。旁边一蓝衣书生甚是不以为然:“明辨鬼神?世人哪有如此神通?可见是申兄夸大了。”

      尖脸书生放下酒杯,定睛瞧他:“夸大?非也非也。董相垂帷讲诵,听者云集。一日,台下来了个客人,灵秀光华,在众人后面坐了遥遥听讲,起初气定神闲不置一语,待董相讲至精彩处却频频含首示意。少时风起,来客说了句,微雨将至。董相虽在幔内,却早已留心到他,闻言微微一笑,道,居巢知风,守洞卜雨,君非狐即鼠也。客人听后面有愧色,转身变回本相,果真一只褐色老狐狸。可见董相圣人乎?”

      几位书生附合着啧啧有声,连连举杯痛饮,向这位大儒致敬。

      良久,长脸书生置杯于案,左右微睇,压低声音叹道:“董相真圣人,惜其天人感应宏论,竟将一伪贤推上庙堂高座。如今千余年过去,竟旧景重现,再演禅让闹剧,而我等儒家学子,眼睁睁见纲常倒乱,社稷置于水火,却无能为力,个中滋味,愧难言说啊!”

      蓝衣书生嗤了一声:“从来山水易移,乱世难宁,如今各雄盘据,谁知明日这又是哪家的天下?”尖脸书生四下环视一番,待高托着菜盘的小二吆喝着斜身擦过,悄声向其余几人微嘘了两下,众人会意,皆悄然不语,闷声喝酒。

      靠窗的桌边坐着位灰衣汉子,睨见几位书生瞬间神色立变,轻蔑地嗤了一声,夹了几片竹笋欲吃,猛听得外面一嘶马鸣和几声惊呼,循声望去,见三丈开外,一匹碧骢驹高高扬起两只前蹄,下方躺了名蓬头乞丐瑟瑟发抖,旁边蹿过个年轻乞丐扑到他身上。眼见着铁蹄即将踏下,旁观众人胆战心惊,皆遮眼不忍看。说时迟那时快,马上一道青色身影掠过,就着马身后扬之势高高腾起,在空中划过一道青弧,旋身落在马后,手中紧紧拽住缰绳。碧骢驹受缰绳拉力所制,高嘶两声,生生随势后仰翻个了转,旋即侧翻站了起来。

      灰衣汉子将鲜笋送入口中,暗暗赞了一声。

      青色身影走上前去,微微弯腰拉起两乞丐,原来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年青公子,玉冠青衫,身姿挺拔。青衣公子伸手入怀,掏了锭银两递给那年轻乞丐,嘱咐了几声。年轻乞丐连连抱拳行礼,扶了另一个向边上走去。

      青衣公子回身摸摸马头,用脸贴了贴,牵马顺道前进。走至酒楼门口,抬头望了望,将马绳递予迎出去的店小二,回首指着两乞丐的身影对店小二低声说了两句。小二连连点头,拴好碧骢驹,转身进了店门,少时端了四个雪白的馒头小跑了出去。

      灰衣汉子仰头喝了口酒,听得楼梯脚步轻响,微微侧头瞥了眼,见青衣公子走了上来,四下瞧了瞧,径直选了窗边坐下,与灰衣汉子隔了两张饭桌,应合着问询的小二点了几个小菜,随即转首向外,视线游离到窗外走卒负贩喧闹营生的大街上,眸华轻淡,隐隐有恹弃之意,灵透中暗含倦怠之态。

      一位白头老头从楼口上来,挨桌卖曲。灰衣汉子瞥了瞥,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抿嘴一笑,起身走至青衣公子桌旁,朗声笑道:“美酒独品,好生无味,公子可介意同桌共饮?”青衣公子拱手为礼,让座道:“有此美约,当仁不让。请坐!”灰衣汉子大大咧咧坐了下去,抱了抱拳:“在下韩三空。”青衣公子道:“苏若。”二人不待饭菜上全,举杯便饮了三杯。

      韩三空道:“适才见苏兄顿马救人,身手好生敏捷,空中落地时气凝中腹,可是出自邓州君苍门程氏一派?”苏若暗吃一惊,心道此人果真见多识广,仅凭落地一个动作,便猜出了自已武功出处。邓州君苍门,幽居深山,历代门人都延承隐士心性,偏安一隅,不喜与人交道,是以江湖中知者甚少。其武功身法以轻动逸灵为主,比如空中落地,别的门派多是力灌双足,以求落地时沉雄稳键。君苍门却是气凝中腹,重心在腰际,双足不拘一式,可在空中相势而动,随机应变。

      苏若当下微微一笑,道:“穆兄好眼力,此等雕虫小技,让穆兄见笑了。韩兄这般豁达随性,见识广博,不知所居何处?”

      韩三空哈哈大笑:“在下不才,过于愚顿,学不到什么正经营生,没个固定居所,不过是走南闯北,四处混碗饭吃罢了。”苏若只道他相识时短,尚心存戒心,人前只言三分,当下也不以为怪,不再继续追问,只与他碰杯小饮。

      恰在此时,一个声音自旁响起:“两位客官,得遇知己是为有幸,酒而无曲是为无趣,可愿听老汉弹唱一曲,聊以助兴,让老汉也得几个小钱填填肚子?”两人一起转头过来,见是那个卖曲的老头,墨色布衣,抱了具月琴站在面前,虽是满面皱纹白发苍苍,一双眼却是精光摄人。老头不待他二人回话,自顾移了条凳子坐下,右手拨弦略一试音,便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却是一曲《霸王卸甲》,琴声低沉悲壮,隐隐有耾耾风雷战鼓之声。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之间,老头看似随意,眼中余光却始终锁定韩三空,对其他人置若罔闻。

      韩三空却对他不理不睬,倾身过去,在苏若耳边低声笑道:“苏兄等着看场好戏。”语声未落,琴声骤然高亢,弦丝里两点寒星闪动,射向韩三空期门和章门两大要穴。韩三空朗声大笑:“如此追捕甚是有趣!”说话间右手使筷连点两下,顺势腾身跃起,旋落站立一旁。苏若仔细一瞧,竹筷上赫然夹着两枚细短的三尖钢针。

      老头也不答话,伸手从琴身里抽出一把长剑,右腕一翻,朝着韩三空的正胸飞身直刺过去。韩三空身子向后微仰,脚步一错,向右飘挪两步,不待身形立定,捏住筷根点向老头的神阙穴。老头左手在桌上一拍,借力上移两寸,挽起两朵剑花,改刺韩三空的咽喉。韩三空哈哈大笑,伸足在桌脚上一点,身子射向木窗,凌空跃出窗外。老头身在半空,伸剑在木柱上一撑,借反弹之力一个侧翻,越出窗外追了上去。

      两人在桌前腾身打斗时,苏若见怪不惊,兀自吃喝,全然不理他俩谁负谁胜。天地之间,恩怨情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江湖中风雨不歇,刀剑上血影难消,苏若深谙个中法则,对此司空见惯,早已达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境界,何况人心叵测远胜于江湖风云,皮囊之下,焉知满腔流血是红是黑,谁魔谁佛极目难辩,何苦去作枉自恼恨之事?

      正自抿酒时,突听得楼口一声清越的惊呼“末哥哥”,苏若抬头看时,见一个头戴昭君帽的霜色纱衣女子立于楼口。时逢韩三空翻身出窗,霜纱女子略略一顿,身形一闪,竟也随之飘出窗外。
      苏若低头继续大吃,待面前盘子渐空,便伸手入怀,准备掏银子结帐。刚一触及胸口,脸色微变,怀中两个香囊少了一个,装银两的尚在,视若生命的那一个却不知去向,只多了一个布包,拆开来看,却是一方铜质橛钮印绶,印面用隶书阴文纂刻“胶源县之印”五个字,包印的布条上用炭墨写着:以宝易宝,日后换还。此宝若失,彼宝不回。字迹颇为潦乱,像是匆忙之中书写而成。

      回想整个过程,应是韩三空俯身过来时做了手脚,只是他何以知道两个香囊哪个为重,以及如何下手却不得而知。枉自己身为练武之人,却在他下手时毫无查觉,可见韩三空手法很是惊人。苏若不及细想,扔了银两在桌上,飞身出窗,飘落在大街上,去店门解了马翻身跨了上去,却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追赶。正自懊恼,旁边窜过一个年轻乞丐,叫道:“恩公,那三位去了东边。”却是那个马下救护同伴的乞丐,苏若点头谢过,策马向东,奈何街上人来人往,打马难行。他纵然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是小心翼翼地向前挪行,待到城门边上,方才驱马疾驰。

      出了城门,追出十多里路,天气渐暗,却仍见不到三人影踪。郊外村落零星,有几栋茅草屋草飞木斜,摇摇欲坠,显是无人居住。时值初春,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却见得春风空拂,春雨空润,春意寒薄,一派萧条寥落景象。再向东行,终于远远看见路旁一草屋茅顶白烟缭绕,应是住有人家。苏若大喜,□□双脚用力,催马赶了过去。还未走近,便听得几声喧哗,一个雄壮粗猛的男音高声大叫:“你这厮就是欺弱怕强,专找这些贫苦人家的晦气,你说他偷了你的玉佩,你哪只眼看见了?”

      苏若翻身下马,转过屋角,见草屋前四张木桌,门口立着位彪型大汉,右眼下一颗大痣甚是扎眼。那大汉腰间挎了把月型大刀,右手捏着块绿里泛青的玉佩,左手抓着一个中年汉子的领口,将他半提在空中。那中年汉子身材矮小,被他这一提,顿时脸色苍白,口舌前伸,勉力踮着脚尖支撑着喘气,显得极为痛苦。门外站着位黎衣壮士,手执双钩,右手指着那长痣大汉,刚才发话的正是他。左首桌边坐着一位墨衣男子,正自埋头喝茶,半眼也不曾向这边瞧上一瞧。

      黑痣大汉冷笑道:“这玉佩就是我的物事,定是这贼与我倒茶之际,趁机偷了去。你看他布衣麻衫,家中无一件值钱之物,哪里买得起这等贵重的东西,只怕他这一生也没见过这等珍物。”那中年汉子急得胀红了脸,口中伊呀出声,却被衣服勒着脖子说不清楚。

      那黎衣壮士啐了一声,道:“焦史,你那点德行我还不了解?仗着你主子势头强大,专爱做些龌龊不堪之事。你放开这伙计,让他自己说话。”那叫焦史的大汉哼了一声,劲力一吐,将那伙计推出门外。

      那伙计踉跄几步退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颤抖着泣道:“那真是小人的物事,是小人之妻所赠。小人原非本地人士,两年前外出访亲,不想家乡突遇战火,小人回转时已无家可归,家人下落不明,不知是生是死。听闻多人北上逃难,小人便一路北行,四处寻亲,辗转流落至此,在这荒郊野外开了家小茶店,靠卖茶烧菜谋生,想着过路的客人多,也许能探得家人的一些音讯。身边再无长物,唯有这玉佩一直带在小人身边,每天晚上难以入眠时借以睹物思人……”说话间声音呜咽哽塞,难以为继。

      焦史丝毫不为所动,粗声喝道:“巧言令色!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这玉佩的原主是我的事实。”黎衣壮士道:“呸,就你这厮胡言狡辩,还不快将玉佩还与这位伙计。”焦史哪里肯还,抬步便欲离开。

      黎衣壮士双钩一交,呼呼两声,当头便向他压了过去。焦史举刀格开,竖刀封住门户,左臂上抬,虚握刀尖,正是昆吾派劈山刀法第一式“蓄风收云”,喝道:“长孙杰,你当真要管这闲事?”长孙杰闷声不语,钩头下挑,又欲击出。突听得一声且慢,长孙杰定势不发,循声望去,却是那喝茶的男子,不知何时已起身立于桌旁。

      那男子不过弱冠年纪,见众人瞧他,当下抱拳笑道:“为这小小玉佩大动干戈,两位侠士不免伤了和气。小可不才,愿为破这公案勉力一试。若能侥幸查明真相,平了两位火气,岂不是美事一桩?不知两位意下如何?”焦史哼道:“若破不了又当如何?”那男子解下自己长衫上的玉佩,道:“若在下无能,破不了此案,自当奉上随身所戴玉佩。如此双方都能拥有一块玉佩,于彼此皆无损失,如何?”

      长孙杰瞪了焦史一眼,收回兵器,焦史却兀自握着刀柄,犹豫不决。那男子朝焦史再一抱拳:“请焦兄借玉佩一观。”焦史狠狠盯了眼长孙杰,暗忖这玉佩不能言语,自己又已将诸多特征记熟,这青年男子能有多大能耐将这铁案翻转,横竖这玉佩逃不出自己手心,当下收了刀势,掏出玉佩,抛与青年男子,粗声催道:“快些快些,别误了本大爷正事。”

      那男子接了细细看了看,置于鼻下嗅了嗅,再伸舌舔了舔,握在手中反复搓捻,半晌对着焦史问道:“焦兄说这是祖传之物,不知平时如何保管?”焦史见他审视玉佩仔细,心下烦躁,道:“自是用绸布裹了置于玉匣中,小心看管。这次欲送到叔伯府中才取出带在身边。”

      青年男子再问:“焦兄平日可做烹饪之事?”焦史傲道:“那是妇人之事,男子汉大丈夫岂自甘坠落?”长孙杰听他自称男子汉大丈夫,不屑地哼了一声。青年男子唤来店家,新添一碗温水,将玉佩放入其中,说道:“如此在下心中有数了,这玉佩当是这店家的。”长孙杰扬声大笑,指着焦史叫道:“我就知道你这厮心怀鬼胎,见人家有宝贝便想据为已有。还男子汉大丈夫,我看你是连妇人都不如的小人。”

      焦史恼羞成怒,吼道:“这玉佩说话了?你说是这伙计的,拿出凭据来!”青年男子不慌不忙,缓声说道:“你自言平时用绸布包了置于匣中,那玉佩应是润泽如新,触手清滑,无气无味。可这块玉佩分明嗅之略带葱蒜之辛,舔舐暗含食盐之咸,触手微感油渍之腻,浸入水中有细小油珠上浮。你说平时不下厨房,那这些烟火之气是从何而来呢?反之,这位店家白日烧菜做饭,晚间抚摸念亲,一双手早已浸润油盐佐料,时日一长,便辗转附于玉佩之上,自然便有了这些烟火特性。”

      焦史恼怒失语,脸色从红到青,瞬间几变。长孙杰正欲笑话他时,突见他举刀霍地砍向青年男子。青年男子左跨半步,侧身避过。焦史不待招式变老,右臂前翻,刀口在空中划个半弧,转向横扫男子腰部。那男子身形半仰,后退两步,侧身使剑刺向焦史左胸。

      焦史刀尖上挑,趋身上前疾攻,接连使出劈山刀法中的逐风驱云、摧林伐松、开山劈石几招。焦史本是昆吾派弟子,后来却带艺改投西部第一大帮幻魅堂,平素仍以本门武功行走武林。昆吾派以劈山刀法立派,招式刚勇威猛,狠辣十足,出招必是刀刀罩人要害。帮中又多是身形高大的弟子,臂力强劲,辅以内力,使出来便是刀刀生风,当真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青年男子自知力道不足,不能硬拼,当下展开轻功,连移脚步,身形瞬间几变,以灵巧之势连连避开焦史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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