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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过多个人来爱 ...

  •   又见许诺,是三年后的事。
      那天我如往日般在市中心兜圈,恒隆门口有人招手,我缓缓减速靠近停下。客人还没上车,对面另一部的士也看到她,一个急刹大调头,停在她身边。客人犹豫了下,拉开车门坐在我的副驾驶位上。那司机伸头出来骂句粗口,我没好气地回了句。客人有些惊讶,突然掩嘴笑了。
      我理解她,可能以为女司机斯文才上我的车,没想到那么火暴加大声地问候人家长辈。唉,讨生活不易,人不惹我、我不惹人,人若惹我、我决不罢休。我左手常年放着把扳手,有时用来换胎,有时用来吓退想讨便宜的男人。
      客人一直侧面打量我,上上下下。我没好气,晒太阳晒昏了?有什么好看的!
      她试探地叫,“小安?”
      我下意识地应了声,侧头看她,大眼睛,白肤,下巴有点圆润。
      “许诺!”
      我们从前是邻居,一起学的车,当时她还和谁谁谈了场恋爱,后来听说她跟那谁谁去了外地。再后来我家搬走,转来转去听说他俩居然真的结婚了。
      她大笑,“天,小安,我差点不敢认你,又黑又瘦。我结婚了,孩子一岁,准备秋天断奶。”
      她这付样子,有点像少奶奶,哪里是从前那个漂亮的少女。不过毕竟三年了,“你毕业没?”
      她笑,“没有,哪有心思再读,第二年就结婚了,靠裙带关系在他们公司做过一年,有孩子后休息在家。你一大学生,怎么在开出租?”
      “我爸生病没法开车,我代他班。再说家里急着用钱,我在南京也和别人合开出租,当夜更,比其他零工来钱多。”我简短地解释。
      她瞪着双眼,嘴也张得很大,“你不怕晚上遇到坏人?”
      “自己看嘛,不对劲的就别载。”
      她点头,“周桥也回来了,她没在她爸那做事,贷款开了饭店,就在恒隆对面,有声有色的。下下周她生日,说要请所有朋友去吃饭,你也要来噢。”
      我苦笑下,“我没空,每天交了更要去替我妈,我爸住院。”
      她找支笔出来,在□□本的存根上写下电话、地址,“不管。只要你抽得出两小时就够了,老朋友吃顿饭。何况我们那个夏天挺有意思的。”她甜甜一笑,当然,她找到命中注定的人。
      下车时她又叮咛一次,“到时来啊,不然我在你们Call台找你。”
      黄昏五点,我交车给蔡彬,他递给我保温壶,“今天睡过头了,小排没酥,你和阿姨将就吃吧。”
      我接过,和他,不客气了。
      他本来是我爸的搭档,苏北的男孩,难得心很细,笑起来一排白牙。为省护工钱,妈提前退休,白天黑夜都在医院陪护,寒暑假我把夜间陪护接下来,让妈可以省点力。爸发病后再也没能睁开眼说话,动过两次手术,脑骨打了两次孔,用来排淤血和积液。医生开头说会好的,能恢复到正常人,能说能动能起身,渐渐也绝望了。妈很坚定,只要一天还有口气就一天不拔管。医生在爸的喉间开洞用来补营养液,护士只管换药液。至于吸痰、喷抗生素消炎,翻身敲背擦拭,换尿袋,清理排泄物,一切家属自理。我当时听傻了,问,“病人要没家属怎么办?”护士正在培训妈和我如何替病人吸痰,闻言抬起口罩上秀丽的双眼,笑笑说,“有钱就行,全日护工一百元一天。”我很笨地又问,“钱也没有呢。”护士大概认为我朽木不可雕,没吭声。想想也是,又没家人又没钱,死了算了。
      我第一次换尿袋,把导尿管扯了出来,一急连忙按铃叫护士。她过来插好,凉凉地说,“下次这种小事自己插进去就行了,我值夜班一晚上看多少张床呢,明天还要自学考试。”我红着脸窘迫地赔笑,不敢顶嘴,人人都有难处。第二次我试着自己插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弄痛爸,反正他毫无声息,邻床的老奶奶咂着嘴感慨,“多亏是亲生的闺女啊。”病人没尊严,病房里男女病人混住,没白天黑夜,光生与死。半夜,另一张床三岁小病号的妈,伏在床头痛哭,肩膀像风中的树枝,“小冤家,你到底怎么了,…”大家看惯眼泪,没谁去安慰她,病人照旧没声息,陪床照旧睡觉。不睡怎么行,谁知道这样的日子哪天到头,万一挺不住倒下来,可不是雪上加霜。妈第二天早上来替我,知道昨晚我替爸插导尿管的事,“是,是,生女儿有用。”说着背过身眼泪刷刷下来了,“我女儿还没谈过男朋友呢。”那会我去打热水了,住院部一天两次免费供热水,其他时间出钱买。回来老奶奶又咂着嘴赞叹,“不容易啊。”
      谁都不容易。
      小病号住了十天,转上海大医院。爸一直没醒,医生沉吟着说,“看片子没淤血,但什么时候能醒现在我也没数,再看看吧。”妈催着我回校,“我们家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这里有我,你回去读你的书。”妈手上青筋像树根,眼睛低眍,干干的。我们那会已经是熟练护工,两小时一次吸痰消炎翻身擦拭清理,洗洗涮涮又到二小时例行工作。旁边各种仪器正常运行,爸的心跳很正常,可就是不醒,像陷入永久的梦。动手术前他被剃过光头,新长的发,短短的,全白,腮边也是,白白一片胡子。我用手指轻轻拂过,毛茸茸的刺人。小时候爸喜欢把我捧在手上,举得高高的,然后用胡子茬刺我的面颊,“安然是爸爸最喜欢的宝贝!”我躲来躲去想避开他刺人的胡子,咯咯大笑。我从家里拿了爸的剃须刀,买来新的飞鹰刀片,用热水毛巾替他敷面,细细地慢慢地剃,一下又一下,脸又光滑了。
      这样省,医药费仍然是巨款。我白天上课,晚上打工,KFC的零工,每天得保证六小时。我晚晚十二点回校,从围墙上翻入校门。有天我刚跳进来,门卫牵着狗拿了警棍冲过来,大电筒往我脸上一照,我忍不住拿手遮住眼。看清是我,他说“原来是小安。你下次敲小门,我给你开门,别翻墙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老头出名的凶,谁玩得晚归都会被他骂,“大人给你们钱念书,你们不好好读,光顾着玩!”
      “你也不容易,你爸好点了么?”他问。反正天黑,我轻声答,“好点了。”老头人很好,听说我有驾照,给我找到份开夜车的活,“晚上小心,手边放把扳手,情况不对先下手为强。”他叮嘱我。同样时间,钱来得快多了。
      一年都是老样子,不过我和妈也习惯。据说一个习惯只要用二十一天来养成,我们有327天五小时,足够。
      蔡彬接了个远活,一千五百元,来回油费、过路费客人包,一天到。我和他闷着头开,三小时换次手,凌晨时分终于赶到。客人满意,多给三百,说漏口,“小安你真不简单。”回程我没理蔡彬,我没苦到要拿家里事来换钱的份。他知道理亏,没叫我替手。我一觉睡过头,醒来已经到江边摆渡口。
      渡船载着无数人车,破浪前进,我扭头看窗外。
      他轻声说,“对不起。”
      他每天给我们准备晚饭,天天提前接更。
      我低下头,“对不起。”
      许诺找到医院,陪妈聊了许久,见到我,“小安,明天就是周桥生日,你来玩会吧。”
      妈也劝我,“你在南京时我天天也这么过了。难得暑假,许诺是你发小,去吧。”
      我胡乱应好。
      第二天发现没衣服穿,想想管人家怎么想,反正我就这德性,再说我又不是主人家,何必浪费钱为顿饭添新衣。
      我穿着我的白T恤仔裤就去了。
      很好,很快乐。
      周桥很朴素,她说钱都花在饭店上,只好穿得像小妹。说时向旁边的男人瞄一眼,那男人气定神闲回个笑容。周桥指指她那头短发,低声说,“这厮非常大男人,居然说漂亮女人头发要长裙要短,我偏不理。”许诺捂嘴笑,“非常打情骂俏。沈默,你说是不是?”沈默一个劲点头,“是是是,太座说的都有理。”许诺撇嘴,“那我说,孩子跟我姓许?”沈默只是笑。许诺感慨,“动真格就不行了吧。小安,周桥,你们不知道,婚姻真好比□□,我要早知道他的嘴脸,一定不嫁给他。都怪那会年轻,一时冲动昏了头。”沈默笑,“太太,我不是下手要趁早么。”
      我想起我们那会在背后偷偷叫沈默为老男人,一转眼,都过去了。
      本来妈叫我吃过饭直接回家睡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去了医院。
      走道的灯光如往日般黯淡,仪器响着熟悉的滴滴声,妈坐在椅上拿份报纸在读,微微有些发困,头一点点往下落。她的头发在爸发病前只有几根是白的,现在已经满头花白,背也弯了。爸还在沉睡,我总觉得,有一天,他会突然睁开眼,打个呵欠,“唉呀,又要去开工了。小安,你好好读书,爸爸替你挣学费,读到博士都够。”妈听了总是嗔道,“女孩子读到博士嫁给谁啊,人一辈子总要有个伴。”爸呵呵笑,“不会,我家小安又漂亮又聪明,爸爸妈妈永远爱她,将来不过多个人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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