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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你与我 ...


  •   “她有为星国献上一切的觉悟。而我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应了她内心的希冀与请求。”

      岑说话的口吻很平和,语意却极尖锐。南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成为今日这般对伙伴的牺牲无动于衷、乃至于冷眼旁观的人。

      “我想,你大概是对仲裁所抱有某些过于温情的误解。”他看着她,直言不讳:“但我必须要告诉你——在这里,没有谁是不可被牺牲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重逢时刻,他对她流露出的短暂亲近大约只是错觉。在此时,南明显能察觉,那种若即若离的朦胧距离感又再度被他刻意强调。很好,这样才对,南心想,这才是对彼此而言最合适也最安心的距离。

      “我明白了。你是在警告我,”南平静地回答,尽量不让自己的态度太过尖锐。“异端仲裁所,并不值得为人所爱。”

      “仲裁所想要的永远不会是爱,而是忠诚。”闻言,岑却不生气,南甚至看见他眼底浮现起隐约的略带讽刺的笑意,“不,或许连忠诚也不需要……你与我,唯一该做的,就是臣服。”

      南沉默了一瞬。在仔细思索岑的深意并解读出答案之前,他矛盾的态度,就已先挑起了南的兴趣。现在,自踏入车头驾驶室时起,她第二次认认真真地来回打量岑的脸——虽然明白自己并无可能通过此种方式去真正读懂眼前这个人,但南依然想这么做。

      “我以为,你是仲裁所的忠实信徒。”她没有称呼他的名字,更没有使用敬称。因为她直觉相信,岑绝不会在意。

      “也许吧,谁知道呢?”岑依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挑了挑眉。

      南有些讶异,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目睹岑对某件事保留暧昧不明的态度——他从来是独断专行、甚至目中无人的。她原本以为,他会永远热衷于以自身凌驾律法之上的威权对他人加以审判:

      在座诸人之罪与赦,均由我书写。这不正是代理人们一直以来以身践行的“真理”吗?

      而他冷漠却隐含轻蔑的语调,以及挑眉的动作,对岑而言,对南注视中的岑而言,也实在太过于轻佻了。

      这个话题,也许如岑这样的高阶审判官可以谈及,但作为见习者,南深知这是一种逾矩。她抿了抿唇,再度选择了回避:“你刚才的话,我会忘记。”

      “不必忘记,因为我知道,你会守口如瓶。”岑却没有接受南退让的好意,直视她的眼睛:“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南。否则,没有人可以强行把你塞到我的手下,命令我做你的引导者。”

      南的反应慢了半拍,奇异地抓错了重点:“为什么这么说?”

      “执政官爱因塞尔特正是我的老师,而我,是她仅有的两名弟子之一。”岑回答:“你可以将之理解为,潜在的主神格继任者们——一脉相传的某种特权。”他在“潜在”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主神格继任者在最终完成神格修正前,都将担任星国共治委员会执政官一职,这是谛圣厅惯例。听见那个名字,南的神情不自觉严肃起来,原因无它,身为实力超越了标定评级标准的当代最伟大潜能种,执政官殿下,总令其他潜能种神往而畏惧。

      岑似乎也不再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的意愿,他转而说道:“既已选择了这条路,便应早有觉悟。我曾用这双手终结过无数昔日同僚的性命,希望你,不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那双冷静而审慎的眼睛,再度锁定了她。“这就是我对你的第一句忠告。”

      “我会时刻铭记。”南先是如此回答,而后,又仿佛开玩笑般问道:“那么,如果情势倒转,我又该怎么对你呢,引导者阁下?”

      “那就用你的子弹,”他远远地看着她,同样微笑起来:“穿透我的心脏。”

      岑对[忠诚]的定义为何,真的很难概括呢……听见他前后矛盾的回答,南感慨道。

      没有人再说话。岑转过头去凝视了窗外深重的夜色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其实……在这段引导者与被引导者的关系正式开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她领会了他语气中少有的踌躇与犹豫。南不由得端正了身体。“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的父母,当年因被卷进仲裁所代理人的抓捕行动中而身死。”他仍旧没有看向她,“你对我,对仲裁所,又是否抱有恨意?”

      即使知道岑看不见,站在他身后,南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恨?当然不恨……也许正如你所说,我是个冷血的人。”她想起了岑多年以前对自己的评价,那时她还对他所下的“妄断”心生不悦。但现在,她认为,他是对的。

      “我知道人终有一死,无可挽回;也知道作为孱弱的非潜能种,又生活在贫瘠的北境,他们随时都可能被意外夺去性命……这场噩梦已过去了五十余年。我不止一遍问自己,如果当时我有保护他们的力量,结果是不是就会变得彻底不同……”汹涌的情绪在她心底翻腾,但岑从透明的前舱层上反射看见的她的脸上,依旧是一派平静。“追问得不到答案,所以后来,我不再追问。沉溺过去没有任何意义,我只会——向前看。”

      “你真的已经忘记了吗?”他仍然反问。

      南的目光落在他法衣暗红的纹路上。“我忘记了。”

      “你在说谎。”岑却轻声说道:“如果‘噩梦’真的早已过去,你不会再用‘噩梦’这个词。你吝于承认感情,吝于正视感情……唯有那些实在令你退无可避的东西,才能勉强为你所容忍。”

      如他所料,南采取了一贯的策略,以沉默来回应他无异于冒犯的拷问。他等了很久,久到岑几乎以为南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却说话了。只是,极为生硬地移开了话题: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她问:“我想亲眼见证,这场黎明到来。”

      岑点头。他依旧是双臂抱胸的姿势,倚靠在右侧仪表台前。于是南便上前几步,在左边的驾驶座上坐了下来。

      “那个,南,你真的不走?”见南已经扣好了安全带,迫于岑灵压而一直未擅动的香槟终于出声了:“我还以为你很讨厌他,不想和他待在一块儿呢……”

      想了想,南认真地回答它:“谈不上讨厌吧,只是不喜欢罢了。在这个时代,强者仰慕强者,理所当然,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南,”香槟小心翼翼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岑阁下目前的评级已经有SSS了,而你,还在A +耶?”

      潜能种们的标定评级至少要达到S,才能跨入公认的[强者]之列。一不留神被自己的CIPI戳了心窝,南先是沉默。

      “香槟,你今天的话太多了。”在岑身边大概不会有危险。说着,她切断了与CIPI的脑域联系。

      “事实上,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不愿意回答,你也可以不回答。”她坐着,他站着。岑的声音从不远的高处传来,“赛伯拉是你的老师,我也是。那么,你为什么不称呼我为‘老师’?”

      南转过头去,对上了那双暗绿色的眼睛。她发现对方似乎是很认真地在思索这个疑问,于是,十分客气有礼地说道:“冒昧地问一下,你……年岁几何?”

      “我年长你四百余岁。”

      “既然如此,”灵能者们的寿命大多在五千年往上,四百余岁的差异几乎可忽略不计。南保持着得体的笑意,“我们不是同辈吗?还是说,你希望我称呼你为‘阁下’,或者‘老师’?”

      “当然不,”对视良久,岑先一步移开了视线。“随你吧。”
      *

      “黑夜翡翠”号正以隐形模式徘徊于距克洛朋安星最近的亚空间阵入口处。

      正当异端仲裁所代理人们一路长驱直入之时,岑业已折返,将滞留于乌列利安社各研究所内的学员们带回。南原本正在休息,却被通知到第三会议室集合。

      “莉莉斯生前留下了一段遗言。”岑在通信那头说道:“她希望你在场。”

      南顿时睡意全消,迅速赶到指定地点,发现除了自己以外,就只有林佚等寥寥数人。

      岑对她摇了摇头。“除了亲厚之人,她并不愿意被太多人打扰。”他将一个淡蓝色的芯片交给林佚,接着,便离开了会议室。

      林佚的眼眶已经红了,颤抖着手,将那个小芯片塞入会议室立式终端的读取口。南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在场诸人中,恐怕林佚才是那个与莉莉斯最亲近的人,那种痛苦,他人亦无法感同身受——只默默地跟着坐了下来。

      投影成像完毕。似乎是信号不太好,画面一直闪烁着雪花般的噪点,声音也时断时续。

      不过,瞥见林佚抬手去抹眼泪,南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莉莉斯大约是在监控遍布的零灵场内寻了一处避人之所,消耗自身精神体方才得以录存了这段影像的。

      想到这一点,南更觉心情抑郁。她只能从空间枢纽内找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目不斜视地递给林佚。

      “如果大家能看到这段录像,说明我大概是回不来了。”三维投影中,莉莉斯苦笑着说道:“不过,我没什么好遗憾的。能够亲手替父亲向萨门特博士复仇,终结他可怕的狂想——对我来说就已足够。”

      “大家还不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吧?”她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来,“莉莉斯,圣剑之莉莉斯……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他曾在拱卫阿琉尔近地星轨的翳影军第七零四五次级军团‘圣剑之莉莉斯’服役,没有死于疆场,却最终死于萨门特的溶血病毒试验。在我的空间枢纽内,至今还留有他生前佩戴过的徽章……”

      但莉莉斯的空间枢纽,在她身死后便也彻底崩毁了。如果不是这段影像随情报一同发送至了情报网主官的CIPI,他们甚至连莉莉斯是否留下遗言也无从得知。南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低下了头。

      “我曾发誓要继承父亲的未竟之愿,为不朽的星国也为伟大的贤者,献上我此生所有一切。而今,却将命陨于此……”

      “在白圣堂我以前住过的房间里,有一本书皮破了的《阿特西斯》圣典,林佚,我希望你能拿着它。还有一根很贵的钓鱼竿,是我花了不少学分点数才换到的,南,我就把它送给你了,你一定要爱惜,外面是买不到的,而且真的很贵。对了,拉夏和克里恩……”莉莉斯挨个喊出了伙伴们的名字,将自己仅存的、生前最珍视的私有物托付给他们。

      在莉莉斯说话的时候,南一直点头,仿佛这样就能挽留她的逝去。但这只是徒劳无功。信号持续衰减,莉莉斯含笑的面容逐渐褪色成灰白,于众人眼前消散。

      “我已止步,”最后,只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吟诵了这么一句[先知拉瓦尔]留于圣典的遗训:“而诸君……仍可不断向前……”

      林佚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触摸莉莉斯的脸庞,但最终只捞住了那一片四散隐去的信息光点。

      他跪坐在立式终端前,抱着高大的机体失声痛哭。

      南站在林佚身后,只觉身心俱疲。她再度被那久违的、在梅拉身死时淹没了自己的茫然与空虚所掌控。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又应该做什么。她只想要投降——尽管她也明白,这是错误的。

      岑不知何时又开启了舱门,进入会议室内。他环视在场或嚎啕大哭或沉默掉泪的众人,叹了口气。

      “如果你真的不愿忘记她的话,就带着她的信念,继续前进吧。”岑拍了拍林佚的肩膀,“我希望,你是真心的。”

      他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也不以为忤,抬起头看了南一眼。

      “他们是逆境之中并肩作战的伙伴,与你们不同……”隐去那些不必明言的话语,岑在脑域中对她说道:“就让林佚单独待一会儿吧。”

      南点点头,又在林佚身旁放下了一方手帕,随岑走了出去。当舱门再度合拢,她方才问道:“你似乎不太相信,林佚能一直记着莉莉斯?”当然,她也知道,岑指的未必是莉莉斯这个人,而是她以今日之死,在他们心上所重重刻下的东西。

      岑没有否认。“生离死别,我见得太多了。有谁能真正长久地记住另一个人,在最开始的触动归于平静之后?”

      他看着她,“人都是善忘的、自私的。不要以为高高在上的潜能种,就能与普通人有何本质区别。”

      这个话题令南的心情更感沉重。她低头不语,岑又提起了另一件事:“不过,还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图图与西弗勒斯为执行任务而缔结的婚约,被仲裁所审核允许了。”

      迎着南眼底的诧异,他说了下去:“现在,他们两人的婚礼登记,是合法有效的。”

      这大概是本次任务期间,从开始直至结束,唯一可称得上“好消息”的事了。

      南衷心地祝福他们,尽管婚书于潜能种们而言近乎一纸空文,但她仍愿意去相信,这对年轻人是在经过冷静且慎重的考量之后,真正决定了将彼此的关系以这种方式长久延续下去。

      如果不是这样——那世间会令人感到失望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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