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宴》木易凉

1、（1）

　　三月梨花雪，乍暖还寒。
　　“等到冬天这坛酒就可以启封了。”
　　“妙极！届时你我可再痛饮三百杯！”
　　文归年抚掌而笑，接着将浮土踩实。
　　花枝摇曳，梨花瓣飘摇而下，纷纷落落，恍如漫天飞雪。
　　长留客到现在都记得，那一日文归年伸手拈下落在头顶的花瓣冲他笑个不停。
　　“你瞧，下雪了，我们不如现在就把酒喝光算了！”
　　……
　　“长留客？”
　　长留客回过神儿，闻声看去，只见一白袍男子手擎空酒盏看着他。
　　白袍男子将酒盏倒过来磕了两下，无趣地用手支着头，“你每年都请我们师兄弟来你的冬日宴，可也没有好酒好菜照顾着，就这么点破点心招待，你这主人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长留客没说话，兀自拈起一块梨花糕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充斥着口腔。长留客眉头都没皱一下，面不改色吃完了一整块梨花糕。
　　用清水净口以后，长留客娴熟的沏了一杯茶端起，沉声道:“你文师弟最近怎么不传信回来了？”
　　白袍男子笑脸一僵，却又恍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答道:“他……嗨，那疯小子一出去就撒了欢儿，且得野够了才想起来报个平安！”
　　白袍男子看着长留客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心里发虚，又喃喃道:“况……况前线战事吃紧……信件也没那么容易回来……”
　　长留客端着茶盏的手轻微一抖，随即用袖子挡住了方才溢出的几点茶水，“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白袍男子应了一声，带着身后三五个师兄弟起身施礼打道回府。
　　长留客等他们走远以后才默不作声跟上去，不远不近的吊在一行人身后，刚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却又不至于被人发现。
　　“白师叔，这长留客到底怎么回事？文师叔不是八年前已经战死了吗？”
　　“……”
　　“白师叔，长留客到底为什么每年做这冬日宴？”
　　“……”
　　“白师叔，长留客到底是什么人啊？”
　　“……”
　　“白师叔……”
　　“白师叔？”
　　白袍男子下意识摸了摸颈后的刀疤，抬手示意众弟子安静，随后长叹一声，轻声道:“你们文师叔确是八年前战死不假，而关于长留客……你们只消当他是另一位师叔即可，只有一样，万不可在他面前提起你们文师叔，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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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以前长留客还不是长留客，只是从江南来的一个无名酒师。
　　雁北人瞧不起他江南的酒方，说他的酒不够烈，喝起来没滋没味。他的酒馆默默无闻之时，只有文归年一个常客。
　　文归年总是帮他尝新酒。
　　文归年告诉他雁北人喜欢什么样的滋味。
　　文归年总会给他买街边挑担客商卖的哄小孩子的梨花糕。
　　文归年喜欢喝他酿的梨花白。
　　后来他成了闻名雁北的第一酒师，有的人说喝了他的酒能看到江南的烟雨水乡，能听到让人骨头酥化了的吴侬软语。也有人说他的酒入喉仿佛雁北的冽风裹挟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亦能让人梦见雁北最美的姑娘。
　　传说酒师酿过最好的酒是梨花白，可惜从来没人亲口尝过，没人知道那酒是不是真如传言里那样，一口让人见到漫山的梨花树，两口漫山梨花盛放，三口梨花飘零，四口梨花落尽硕果累累。
　　“我喝你这酒这么多次，这花开花落不知该看了多少回？”文归年擎着酒壶看向他，笑容里带着几分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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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线战事吃紧，师父派我们师兄弟去战场！”文归年眼睛放光，“我终于可以为国效力了！”
　　“打仗可不是你凭一人之力可以改变局势的地方！”
　　“我知道。”
　　“你这是去送死！”
　　“不会的，”文归年拍了拍酒师的肩膀，“且不说我学艺多年，何况我还有众多师兄弟呢。”
　　酒师没有说话，依旧不赞同的看着他。
　　“好了，等到冬天你的梨花白酿好，我就回来再与你不醉不归，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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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相送，雁门关外，梨花似飞雪。
　　经年春近，雪似梨花，犹不见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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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长留客就自称长留客，每年冬日摆下宴席等待归人，而此后数年他却从未在宾客里见过故人。
　　某年某日一弟子浑身浴血冒死传回消息，前线一百三十八名门中弟子，无一生还。这弟子就是现在的白师叔，而长留客从不敢想，白师叔的血衣上是否有一部分鲜血曾属于文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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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留客从白师叔一行人身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跌跌撞撞地回到小院，梨花树干上有一道斧砍的痕迹，伤口这么多年早就长上了。
　　长留客什么都想起来了，当年他知道文归年已去之时就要提斧砍了这棵梨树，只是一斧下去震落梨花，漫天潇潇洒洒而落，一如当年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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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瞧，下雪了！我们不如干脆把酒喝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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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啊……”
　　长留客以手为铲将旧岁埋下的梨花白取出，胡乱扯开酒封灌了起来，酒液来不及吞咽就倾泻而出泼在地上。
　　梨花白喝完就烹月光为酿，用口感过于甜腻的梨花糕下酒。
　　当夜，长留客独自抱着空酒坛醉死在梨花树下，形单影只。
　　当他再睁开眼，却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每日里就是酿他的梨花白，每逢冬日宴的日子就取一坛出来，再默默的重新埋回土里。
　　日月更迭，一等又是八年春秋。
　　终究是该醒了……
　　长留客摸了摸梨花树干，突然觉得脸上湿润润的。
　　抬眼望去，只见漫天雪花被风卷起又落下。雪下得越来越大，梨树花枝上渐渐积了一层。
　　“真的下雪了……”
　　“你瞧，梨花又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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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长留客再也没有办过冬日宴，再后来我把他葬在了后山，按他的遗愿在墓前栽了一棵梨树。”白师叔摸摸徒孙的头，让他自己去玩。
　　白师叔现在已经是白师公了，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后面的刀疤，略有些疲惫的关上门。
　　“白……师兄……”
　　白师叔关门的手猛得一顿，“是……是……？”
　　门外的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满是伤疤的丑陋面容，低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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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有门中弟子看见一个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的跛子在后山转悠，准备当做奸细捉住时被他的白师公拦下支走。
　　后来白师公看见长留客的墓前多了八个空酒坛。
　　后来……
　　这世上再也没有冬日宴也再没有梨花白，只在一棵枝繁叶茂花开灿烂的梨花树下有两座孤坟。
　　一新一旧。
　　后来它们被时光雕琢成一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