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是晴空》岸芷零露

9、第九章

　　一年的时光，有多长？
　　一年前还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如今已经完全熟悉。
　　一年的时光，有多短？
　　从熟悉到分离，感觉不到预兆。
　　谭秋凡缓慢地行走在校园里。对于一位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课程的学生来说，散步的确不失为一种好的放松方式。不过，从前的他可没有这样的习惯。没心思学习的时候，他总会和一群狐朋狗友疯玩，越闹腾越好，回去以后则倒头就睡。至于散步，他认为这是一件十分无聊的事。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想法的？谭秋凡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没印象了。
　　他放眼望去，一路上，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风景——时光像一把雕刻刀，将校园里的一草一木都铭刻在他的心里。而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也保存了他温暖的回忆。
　　然而，再过不久，他就要和它们分离了。
　　这个令人伤感的现实，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谭秋凡继续往前走，不远处便是学校的综合楼。这个地方他来过很多次，每一次他都会想起第一次过来时，由于缺乏方向感，差点闹了笑话。
　　绕过综合楼，他又在某些地方随便转了几圈，然后便开始往回走。往回走时，他换了一条路。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校园里的某块空地上。
　　沿着空地的边缘，放置着几张长椅。谭秋凡走到其中一张的旁边，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绕到长椅的背后，双臂交叠，轻轻搭在椅背上。
　　——和当时一样的动作，然而，心境却大不相同。
　　他抬头望向天空，黯淡的天空茫茫一片。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Kevin Tan，原来你偶尔也会装文化人啊。”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过了一会儿，一张看起来无比欠揍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来人是Sam，和谭秋凡一样，是来自英华大学的交换生。原先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到了国外才慢慢熟悉起来。对他们来说，这段友情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
　　谭秋凡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将脑海里浮现的诗句说出口。
　　“Sam，你说这话真是不负责任。什么叫装文化人啊，老子本来就才华横溢好不好。”谭秋凡在长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切，一句话就暴露了。”Sam坐在他旁边，嘴里还在小声嘀咕。
　　“话说当时我们离开英华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有多不舍啊，这次怎么……”他坏笑着，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舍不得女朋友？”
　　“你胡说什么啊？”谭秋凡脸色一变。
　　Sam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加深。“得了吧，你就别狡辩了。”他说，“你和你女朋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我啥都不知道啊？对了，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们为你促成一段好姻缘啊？”
　　“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谭秋凡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过去，Sam一下子从长椅上弹起来，转身就跑，嘴里却还不怕死地唠叨：“本来还想好好安慰你的，真是狗咬吕洞宾……”
　　Sam走后，周围一下子安静了。
　　谭秋凡默默凝视着身旁的空位，有那么一瞬间，孤独充盈了他的心底。
　　要是她能坐在这儿……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其实，有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她坐在长椅上看书的样子，和关悦晴很像。
　　读高中的时候，只要不是特别忙，关悦晴总会捧着一本书，坐在学校花园里的一张长椅上，如痴如醉地阅读。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消遣方式。他想，她的文章写得那么好，应该是得益于此吧。
　　而他呢？悄悄躲在她背后，冷不防冒出来吓她一跳。一开始这做法还挺奏效，但到后来，两个人都感觉无聊，干脆一起坐下来讨论。
　　……
　　在他的目光刚刚触及长椅上的女孩时，记忆中的场景与现实重叠，一时间，他恍如隔世。
　　然而，下一秒，他便觉察出了不同。
　　两个人都是安静的。可一个人的安静是文静，另一个人的安静是冷傲与孤僻。
　　在女孩侧身时，他看到她的眼底仿佛凝结着无法融化的冰层。而记忆中的那双眼睛，总是荡漾着阳光的温暖。
　　女孩长相清秀，柔美的线条勾勒出标志的脸型，五官端正但不显刻板。白皙的肤色衬托出脸颊上淡淡的红晕，细长的眉毛和红润的双唇无不显现着温柔，然而，她的眸色却是冰冷的——柔和的样貌和冷硬孤傲的气质，全都集结在一个人的身上。或许，她独一无二的魅力，正是源于这两种矛盾的相互碰撞。
　　也正因如此，他才下定决心选择她吧。谭秋凡想。
　　在他们确认关系的那一天起，谭秋凡就不断地告诉自己，她，宋子柔，才是他真正的女朋友。从此以后，他爱的人、想的人，只能是她！然而他越是这样，心里的愧疚就越深，烦恼也随之增加——时间越久，他越是清楚地知道，这个孤独的女孩，是真的喜欢他。
　　可到了后来，情况渐渐改变了。和她在一起时，他放松了许多，空闲的时候，他偶尔会不自觉地想起她，就像以前想起关悦晴一样……Sam说他来这里是舍不得女朋友，他想了想，的确有这个原因。
　　大概一切正如他所愿，如今，他正慢慢地走向一段新的感情。按理说，他应该感到欣喜才对。可是，不到一年的心动，真的能敌过一段快到五年的暗恋吗？就算是他将过去彻底放下了，可这样的他，她还会接受吗？
　　他又一次怯懦了。
　　不过这一次，他不愿再逃避了！
　　谭秋凡抬起头，天空笼罩在夜色之中，一片昏暗底下，有一只飞鸟掠过。
　　然而，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却明亮的如同白昼。
　　他相信，凭借这束光的指引，他一定能把握住方向，找到问题真正的答案——他会一直找下去，不管耗费多少时间！
　　---
　　时光荏苒，一转眼，学生们盼望已久的假期就要来了。
　　宋子柔起床时，发现室友们都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也难怪，她们几个昨天晚上一起讨论假期安排，估计直到凌晨才意识到要睡觉。
　　担心吵醒她们，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完毕后，将昨天晚上整理好的书放进一个袋子里，一起带走——她打算吃完早饭后，直接去图书馆还书。
　　早晨的空气十分清新，混合着花朵淡淡的芳香。宋子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许多。
　　食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宋子柔选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座位，将手中的袋子放下后，就去前面排队买早点。
　　排在宋子柔前面的是一对情侣，两人靠得很近。男孩轻声地跟身旁的女孩说这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话，女孩转头看向他时，眼中荡漾着甜蜜。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事实上，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只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界限，是透明的。
　　一个人的世界孤独吗？或许不孤独，只要看不见周围世界里相依的人。
　　一个人守着一个世界，难过吗？若一生都是如此，或许也不算什么。真正催人泪下的，是有人曾来过你的世界，又从你的世界离开。
　　你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但是……
　　吃完最后一口早餐，宋子柔将袋子挎在手臂上，端起餐盘，离开食堂。
　　此时，校园里热闹了许多，同学们充满活力的身影随处可见。
　　宋子柔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是蔚蓝色的，几朵白云随意漂浮在其中。一架飞机从云中穿过，她一直看着它，直到它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她想起他离开的那一日，安韵曾问她，为什么不去机场送他？
　　她坐在那张长椅上，学着他的样子，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空。
　　“既然改变不了事实，又何苦徒增悲伤？”
　　言语中没有任何感情，就好像是在宣读法律条文。
　　不过，安韵倒是笑了。“子柔，你知道吗？”她说，“有些时候，你真是理性地可怕。”
　　宋子柔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满不在乎地笑笑，说：“我本来就是学法律的，自然要理性客观了。”
　　“……你们这些学法律的，理性到不是人。”虽然是回忆，可说话人那无奈又有趣的样子是如此的清晰，仿佛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面前。
　　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张长椅，主人公，还是他和她。
　　不过这一次，上演的是离别的戏码。
　　谭秋凡刚看到她走出来时，还是有些震惊的，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子柔，这个时候，你怎么会来这里？”犹如石子投入湖中泛起的涟漪，他脸上的笑意一层层加深，言语中也多了几分戏谑，“难道你是舍不得我，才特意过来看看我？”
　　“你想多了，我不过是刚巧路过这里。”她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喂，我就要走了，你身为女朋友，好歹表现地难过一点啊！”见她转身要走，谭秋凡赶紧叫住她。
　　现在想来，当时的他，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可眼神中似乎的确流露出了一点点遗憾和失望。
　　然而，事实真的跟她想得一样吗？
　　她是学校法律系的优等生，无论是坐在考场中，还是站在模拟法庭上，永远都是最自信的。
　　唯独对于他，她毫无自信。
　　从他之前不经意的表现中，她可以看出，他很在乎他心里的那一个女孩。
　　她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也知道，在她为他动心的那一刻，她便再也没有了退路！
　　站在他面前时，她违心地强迫自己维持一贯的冷漠。
　　因为她不想暴露自己脆弱的内心，更不愿意失去她最后的自尊和骄傲。
　　“表现得难过一点，又能怎么样呢？你是不可能因此留下来的，不是吗？”
　　她的表情，就像是在分析案件资料一样。
　　谭秋凡张了张口，竟也无法辩驳。大概是为了掩饰他慌乱的样子，他缓缓低下了头。
　　夜色越来越深，周围越来越安静。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如同生了根一般，一动也不动。
　　打破沉默的，是他的一声叹息。
　　宋子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仅仅过了几分钟时间，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只是这一次，感觉有些不同。那张故作无奈的脸，看起来并不像是由内而发的情绪表达。虽然那戏谑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伪装——
　　“真不愧是法律系的高材生呢……你们这些学法律的，理性到不是人。”
　　后来，他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苦笑。
　　她真是一个理性的人吗？
　　若她还存有一点点理性，她又怎会上完课满学校转悠？不为别的，只为重走一遍他走过的路，回忆这一年关于他的一切。
　　最后，她来到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这一回，换他坐在长椅上。
　　她不愿让他发现，赶紧侧身躲在一棵树后面。然而，藏好了身体，脑袋却忍不住频频从树后探出。
　　仰望着夜空的他，在想些什么呢？
　　……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准备离开。
　　她原本以为他会继续往前走，如果他想快点回寝室。然而事实证明，她想错了。谭秋凡转了个身，一步步朝后面走来，他的眼睛，好像还紧盯着她藏身的那棵树。
　　难道被他发现了吗？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完全是依靠着潜意识的支配，她从藏身处走出来，来到他的面前。
　　明明再往前走几步就能在长椅上坐下，但两人谁也没有这样做。他们只是在长椅旁边相对站着，直到一个人先开口打破沉默……
　　“宋子柔！”
　　“啊？”
　　“啊什么啊，你已经在这里呆站半天了你知道吗？怎么，想你男朋友了？”和大多数人一样，一提起“男朋友”三个字，安韵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暧昧。
　　宋子柔没有理会她，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奔学校的图书馆。
　　“呵，不就是被人猜中心事了吗，至于吗？”看着好友急匆匆的样子，安韵忍不住小声嘀咕。
　　宋子柔加快了脚步。
　　---
　　“一杯大杯拿铁咖啡，去冰。”
　　“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
　　“好的，请稍等。”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了咖啡，“你的拿铁。”
　　“谢谢。”许蕊微笑着看向服务员，说，“不错嘛，才刚来几天，就已经这么驾轻就熟了。”
　　“谢谢夸奖。”
　　“你还有多久下班啊，要不我等你？”
　　“你是等我还是等我的老板啊？”
　　“你……该干嘛干嘛去，别打扰老娘喝咖啡！”
　　“好啊，您请慢用。”说完，关悦晴十分夸张地做了个“请”的动作，看着她的样子，许蕊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孩子，实在是太会做人了！
　　关悦晴离开后，许蕊喝了几口咖啡，觉得有点无聊，就随手拿起手机刷朋友圈——
　　首先看到的，是夏梓在八分钟前发送的照片——
　　一张是两个人在某景区的合影，女孩挽着身边男孩的手臂，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样子十分亲密。
　　另一张，则是一双紧握的手。不仅如此，两人的手腕上还带着情侣手镯，仔细看，能看见手镯上刻着他们的名字的缩写。
　　除了一颗红心以外，夏梓并没有写其他多余的内容。
　　换句话说，根本就没有配文的必要。
　　而与之相反的，后面评论的内容多得快要溢出来。
　　“秀恩爱，死得快！”许蕊双手捧着手机，两个大拇指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敲击着。
　　评论编辑好了。接下来，只要点击“发送”，就大功告成了。
　　许蕊犹豫了一瞬，最后，把打好的字一个一个地删除。
　　虽说全寝室的人都知道，她和夏梓水火不容，只要两个人碰上了，总免不了要来一场“争斗”。别的就不必多说了，之前夏梓在寝室里宣布要倒追男神时，她第一个跳出来“打击”她，而夏梓知道她暗恋的事以后，也总是忍不住嘲笑她胆子小。
　　不过呢，她们俩之间的友谊，也正是在这种特别的相处方式中一点点成长的。看到夏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许蕊嘴上表示不屑，心里还是替她感到高兴的。
　　只是，人总是禁不起对比的。
　　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你今天看朋友圈了吗？”一个对许蕊来说无比讨厌的声音从手机里飘了出来。
　　“你就别再炫耀了，我都知道了。唉，就你这死缠烂打的劲……我为你男神默哀三秒钟。”
　　破天荒的，手机那端的人没有生气。“早就跟你说了，胆子太小是不行的。你既然喜欢他，就鼓起勇气向他要手机号啊。”
　　“说实话，关于脸皮厚这一点，我确实比不上你。”
　　“喂，许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好心关心你！”
　　“好好好，我错了。你的心意呢，我领了。不过能不能做到就难说了……”
　　“别那么说，我本来也没指望你有多大长进。”
　　“你……”许蕊还想要争辩几句，奈何夏梓说完就立马挂了电话。
　　真是的，一天不气人会死啊！
　　可是，她所说的，也都是大实话啊。
　　既然已经决定不轻易放弃了，为何还不能勇敢一点呢？
　　之前画册的事，小张后来特意发短信向她解释，是他自己误会了，老板和画上的女孩并不是情侣关系。而来这里打工的悦晴也拍着胸脯对她说，老板绝对没有女朋友。
　　不过，就算那个女孩不是他的女朋友，那也一定在他的心中有举足轻重的位置。说不准，他们之间，还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可即便是有，那也是过去式了。
　　许蕊端起咖啡杯，将里面的咖啡一口喝完。
　　“许蕊，我工作结束了，一起走吧。”
　　“好。”许蕊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包。
　　---
　　“悦晴，问你个事儿呗。”许蕊讪笑道。
　　“什么事啊？”
　　“你在Samsara咖啡店打工能赚多少钱啊？”
　　“你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吗？”关悦晴笑得不怀好意。
　　“你可真不厚道，明知道我……”
　　“好了，我会帮你留意的。前面就是公交车车站，我先走了，再见。”
　　“那么早就回去，不陪我逛逛商业街？”
　　“唉，我要赶紧回去写小说。最近在店里观察社会百态，灵感不少呢。”
　　“不止这些吧。”许蕊的眼神意有所指。
　　“行了，知道就别说出来。”大概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关悦晴头也不回地朝车站跑去。
　　“切，跟夏梓一个德行。”
　　---
　　关悦晴回到家后，立即打开电脑，登录小说网站。不过，她没有立即更新自己的小说，而是先在“书架”里找到九夜哀的小说，点开它的评论区，去找自己前不久发上去的一片长评。
　　这是她第二次在《黑夜》评论区里发表评论，准确地说，是她个人的一点读后感——第一次九夜哀的回复给了她不小的鼓励。比起上一回，这次她更加认真，写完后又修改了好几次，检查了好几遍后，才确认发送。
　　不过呢，很遗憾。虽然她的评论后来被加精，称赞她文笔好的人也不少，但是，迟迟不见九夜哀的“身影”。关悦晴的心里有些失落，但仔细想一想，其实这也正常——毕竟写评论的人多得是，写得比她好的、加精的不止她一个，而且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关悦晴翻动着评论页面，虽然她已经差不多预料到了结果。
　　——果然，九夜哀依旧没有回复。
　　她将页面退回，开始今天的创作。之前的存稿都快发完了，趁现在放假有时间，要多写一点内容。
　　在她写作的时候，放在一旁的手机发出了提示音，她瞄了一眼，是□□上有了新消息。
　　打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保存好稿件后，关悦晴拿起边上的手机查看新消息——是一位老朋友发来的，内容不多，只有短短一行字——何时给我接风？
　　她会心一笑，回复道：“过几天有空就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