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樛木稀有，望凤主珍惜》安平闲

5、海棠花开

　　唐家是云涯境最早的世家，其先祖是凤凰梧桐岛上的一棵海棠树。而唐左翮这只老凤凰，身为梧桐岛之主，不过是借唐家之姓行个方便。唐家这一代只有唐景一个女孩，自她化形两百年来，她的婚事一直是族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只是。

　　唐左翮坐在自家沙发上悠哉地喝了口茶，然后抬眼看向刚刚闯进门的唐家大小姐。唐景朝他摆摆手，估摸着是跑得太急气喘说不上来话。唐左翮示意她先坐下，随后封了屋子外围的结界。唐景抚了抚胸口，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说道：“老板我在这儿躲一躲！一会儿就走一会儿就走！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妈！”一脸劫后余生的样子让唐左翮看得心里有些好笑。

　　他问道：“姚一翦呢？又逃了？”

　　唐景噎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老板，你不用刻意提醒我的。其实，我们彼此彼此……”

　　听了这话，唐左翮一瞬间有了想把这丫头送回唐家的念头。他缓了缓心神，收起那副懒散的状态，翻手一挥清理了面前的几案。唐景一眨眼的功夫，桌上只留了一只青色素净天水瓶，瓶里斜插着一枝将将盛开的朱砂梅。

　　唐景这次是真的在躲唐家人，但她选择躲在唐左翮这里也有别的目的。她盯着花瓶里的梅花看了很久，忍不住想去触碰可又生生将伸出去一半的手收了回来。唐景深呼吸了一口气，身体紧绷得如同棺材板一样僵硬。她直视着自家老板的眼睛缓缓道来：“我知道我爹妈找过你，你也去找过阿翦。阿翦离开后我向顾何夕打听过，他把他能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只是他年纪还小，不清楚我和阿翦之间当年的事情。不过顾何夕讲，是老板你让阿翦替我找个男朋友甚至说个亲。可有这样的事情？”

　　唐景情绪很是平静，她默默地等待着唐左翮的回答，而后者凉凉地掀起眼皮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答道：“待姚一翦回来我问他，他若真这么说，我非得铲了他的根不可。”

　　那头已经不知跑到哪个角落里躲着的姚一翦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他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心想早知道这么冷就多带些衣服了。只是他似乎忘了自己身为千年梅妖，小小的驱寒法术根本不在话下。

　　唐景低下头去不再做声，对于姚一翦的逃避，她不明白也不甘心。四百年前的小梅山妖市之遇，早就在唐景心里扎下了根。

　　那一年，依旧是梅花成海的季节。

　　小梅山原本没有名字，取小梅山之名，大约是山上只有梅树的缘故，而小梅山妖市也是唯一一个在冬季开放的妖市。每年初雪之后的第二个礼拜便是小梅山妖市开放的日子，妖市开放的时长随缘，通常闭市那日恰是寒梅将将落花之时。小梅山妖市的知名度并不广，寒冬腊月里除松、梅之类的树妖，几乎没有其他的妖怪愿意出门。开市时偶尔会有几只路过的小妖误闯进来，其他大部分都是来自四海各地的老妖怪——比如姚一翦，要么就像唐景这样的——各地妖市的常客。

　　如今的唐景是个小摄影师，开着博客写游记。她是唐家直系好几代以来唯一的女孩，唐家当家——她爹就由着她的性子去了。只是她爹曾嘱咐，等什么时候玩够了就回来继承家业。而令唐老爹没想到的是，此话一出，唐景大小姐跑得更是没了影。

　　四百年前，那日冬月十二，半夜里忽然就见天空飘渺飞絮，在灯笼晕黄的光下朦朦胧胧。第二天唐景看着满院银白，满心欢喜。大雪连绵不止七天七夜，却拦不住冒雪送信的白鹤。待唐景收了信，挑了几套好看的衣物首饰就火急火燎地直奔小梅山，匆匆忙忙甚至来不及跟自家爹娘说上两句话。雪天路滑难走，对于精怪来说却不在话下，唐景在自家院里开了空间裂缝，不多时，她便在小梅山平整无瑕的雪地里踩下了第一枚脚印。

　　这一次唐景选择的落脚点在小梅山的后山，离妖市入口不到一里路程。她转身向左走过第六棵宫粉梅，面朝南，摸出怀里的通行玉牌贴在半空中，不到三息时间就见她抬脚踏入虚空，转眼凭空消失了身影。此时妖市还未正式开放，唐景在常住的那家客栈订了视线极好的房间，便又出了门。冬日的小梅山除了只有妖怪能进的妖市，也会有人类上山赏梅，漫山遍野的梅花粉白如云雾袅袅嫣红如点点朱砂，唐景更是不会错过这里一年一度的梅花盛会。

　　唐景裹了一身嫣红的斗篷，在一片银白中尤为显眼。她踏着半尺厚的积雪缓缓在山里穿寻，偶尔碰碎了枝头白絮，星星点点撒了半身，只消轻轻抬手便能拂开了去。踏雪寻梅，说得不过就是唐景此时。唐景喜红，她自己也是一株花开深粉的冬红海棠。她慢悠悠地走着，从袖里摸出两只红艳艳的海棠果来。梅香萦绕，雪打落英缤纷。大雪封山，游人几乎没有，唐景留下的一连串脚印很快又被一层薄雪覆盖。她吃完几只果子又去摸袖子，果子似乎被什么勾住了，她低下头望去，一不留神脚下险些被大雪掩盖的断枝绊倒，鲜红的果子从她摆开的宽大袖口滑落。

　　山中本无人，却有一道清风带着雪絮，轻轻巧巧地将失去平衡的唐景托起，眨眼间便消散，再了无痕迹。随风过处飘来温雅的男声，幽幽道：“姑娘小心。”

　　四百年后，唐景依然记得，漫天雪屑飞絮中，万亩梅林如云成海嫣然似霞，却不抵那人手拈冬红云淡风轻的一笑。唐景并非一棵不开花的海棠树，不然这满袖的果子从哪里来——但她觉得，遇见姚一翦之前的岁月里，开花结果不过是因循自然规律；而之后，开的花是心花，结的果是因缘。

　　百无聊赖的唐左翮瞅了眼墙边的老古董摆钟，下一秒“铛”得报时声将唐景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抬眼便见唐左翮探究的眼神，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道：“老板……”

　　唐左翮收回目光，轻哼一声道：“嗯。”对面的人似乎没有听到，他半天得不到回应之后便继续说道：“这两百年来，小梅山妖市不开，但你还是去了。”

　　姚一翦是小梅山的主人，主人不在，妖市自然不会开放。小梅山妖市一闭就是两百年，姚一翦逃了两百年。时间久了那些曾经常来的精怪们也就习惯了，世间妖市那么多，何苦钟情这一个。唐景却年年上山，连时间裂缝也不开，独自一人踩着满山的雪，硬生生走出一条平坦的山路小径。

　　唐景苦笑，满目希冀杂糅着遗憾，道：“我怕哪一年妖市开了，他还在那里，而我却错过了。老板你说，是不是到了我该放弃的时候呢？”

　　唐左翮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