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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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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玉琢重重叹息一声,嗓音带着重伤后的暗哑,“是二娘的遗物。”
“我不是想辩解什么,但……处死二娘,实乃情非得已,我亦心中有愧,故而留了这把琴。”姜玉琢说得有些费力,偶尔伴着两声咳嗽,“这些年来也不是将它束之高阁,一直命人悉心保养,音色都还准。”
“原本倒也不是为了给你……你若不嫌麻烦,便带走吧。”姜玉琢挥挥手,端起一旁的茶碗低头啜饮。
白玉衡又盯了低头饮茶的姜玉琢片刻,方才将视线移回古琴上,碧眸被浅浅浮动的水光氤氲成两块温润的玉。
指间颤动,极为小心地抚上琴弦,细细慢慢地滑过。
他本以为,娘亲的一切,都被首座上那个心狠如铁的男人于十四年前一把火烧光了。他本以为,他回金陵,只能去寻一寻十四年前被娘亲牵着手看过的旧景。
不想竟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皆拜那人所赐。
白玉衡收回手,侧过身正对姜玉琢,躬身恭谨抱拳,音色有几分掩不去的哽咽:“谢……兄长。”
姜玉琢端着茶碟的手一颤,茶碗磕在茶碟上发出喀啦一声脆响。
他浑身不自在地放下茶碗,拢了拢肩头的衣袍,撑着扶手有些费力地站起身,目光盯着别处道:“虽……未入祖坟,但我在毗卢寺为二娘立了一块牌位。只是,毗卢寺香火旺盛,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以你身份,都不适合公然前往。”
姜玉琢瞧了眼双眸从瞬间亮起又变黯淡的白玉衡,咳了一声,又道:“你若是想去,我便派人打点一番。总归你明日一早才启程,可趁今晚夜色前往。”
白玉衡再次抱拳,躬身的角度更深了些,“弟,多谢兄长!”
“别一直站着。每次来都是站着。”姜玉琢又咳了一声,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也没外人。”
白玉衡瞧瞧身旁的椅子,带着满是陌生的感觉坐下去。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姜玉琢顿了顿,说:“这些年,你独自一人,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白玉衡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原本平如镜面的心湖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震动,那震动越来越强,天地都为之撼动。平如镜面的心湖还在这剧烈震动中做着最后的抵抗。
然后在某一瞬间,镜面崩裂,水面浪花奔腾,碎浪映着残片,闪出无数光芒。
一股热流从鼻端涌上眼眶,眼圈热热的。
这感觉对白玉衡而言,太过新奇。甚至叫他有些慌乱。
脑海中不自觉地涌出许多片段——
满街花灯映照下,娘亲温柔宠溺的笑脸。
年幼的自己被下人拖着拽走,魔气缠身的娘亲躺在昏暗小屋的破旧木榻上,向他无力地伸出爬满溃烂脓疮的手臂。
门窗紧闭,暗无天日的小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却听见尖笑如恶鬼般的同音在外边反复嚎叫:“你娘被掌门烧死啦!”
被雪肤绿眸的白衣仙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说:“我叫姜……白玉珩。”
跟在仙人后边,穿着单薄衣衫,于白雪皑皑的峰峦叠嶂中,爬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级都堪比彼时自己身高的石阶。
被一群又一群看似神仙实则鬼怪的家伙围着指指点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拉帮结伙地叫嚷:“快看,这就是从人界爬上来的虫子,好恶心!踩死它!”
后来他们又满脸惊恐,拦住想靠近的人说:“不要过去!那家伙是个怪物!”
他在寒冰中修行,他在烈火中修行,他在毒瘴中修行,他在灵泉中修行。达到了师父要求的目标也就达到了,达不到就要饿肚子、睡冷房、挨鞭子。
他跪在直通云端的玉阶前垂首,天机阁十二仙亲手为他加冕,封为“圣子”。
他斩妖除魔、浴血归来,喝彩的掌声中有人低语:“自以为多了不起,不过是条被豢养的狗而已。”
他最喜欢执行任务,不言不问,一剑斩杀,会有人对他感激涕零:“多谢圣子!”
只此四字,曾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神圣华美的外表下,淌满血腥、冰冷与虚妄。
好在,都已经过去了。
于是,他轻轻地笑了笑,说:“还好。”
姜玉琢抬眼看了看青年那春雪消融的浅笑,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轻声应:“嗯”。
直到第二日清晨城郊送别,看着青年跨上骏马,姜玉琢方才追上一步,说道:“若是在外艰难,便回家来。姜氏虽不敢公然对抗天机阁,但偌大金陵藏你一人,并非难事。”
白玉衡诧异过后,映着朝阳清辉,露出一个浅笑。
薛楚楚跟姜夫人凑在一处看着这边笑。一旁的姜氏弟子拆了小武双腕和脖子上的锁铐。
白玉衡看看姜玉琢,对兄嫂抱拳,“兄长嫂嫂保重。我走了。”
姜玉琢拽住白玉衡马绳,忙又说道:“别忘了……替我向他道谢。”
白玉衡再次浅笑一下,策马而去。薛楚楚和小武急忙跟上。
六十里外,凤凰城。
凤凰城之所以会成为弑神教的根据地,是因为凤凰城东五里,有一条纵贯五百里的大峡谷,滚滚魔气自峡谷内不断逸散,是中魔以上的魔族不断强化自己的力量源泉,更是中魔以下的魔族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
当沿途的花草树木逐渐凋零、枯萎,便意味着已经踏足魔族地界。
但真正的魔界却并非一片荒芜,那些适应魔气滋养的花草树木会比人界凡品长得更为繁茂,色泽更为艳丽,且诡异。
第一次踏入魔族地界的薛楚楚和小武还在为四周的新奇景色大惊小怪,白玉衡已经加快了马速飞奔向前。
金色日光下,异花团簇的妖草上,银发异瞳的美人正慵懒横卧,一手支颐,一手捻着花枝,阖眸轻嗅幽香。
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出现后,自己才发现新的活着的意义。
然后找到了更多活着的意义。
然后拥有了更多活着的意义。
就是这个人出现后,自己那冰冷血腥的人生才一点点变了模样。甚至找回了儿时的温暖。
自昨夜拜别娘亲,白玉衡便疯了一样想见明逍。
他也不知道想见明逍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他想在他身边。
马蹄的嗒嗒声让正一脸陶醉欣赏花香的美人睁开那双金红异色的美艳眼瞳,欣喜顷刻爬上美人面庞,他忙不迭地站起身,向着白玉衡飞奔而来,甚至张开了双臂——
白玉衡不由有些心慌和不知所措。
明逍……竟会对他如此热情?
他要怎么办?要怎么回应明逍?也张开双臂……抱……抱住他?
他,抱明逍吗?
此念一生,身体瞬间回忆起那晚将明逍抱在怀中的触感,有个声音在疯狂怂恿白玉衡,抱他!抱他啊!他都主动向你奔过来了你还在愣什么呢?!
于是白玉衡小腿用力,夹紧马肚,大腿用力支起上身,正欲起身飞下马——
一道身影从他侧边掠过,大喊着“老大”,将张开双臂奔过来的明逍扑到在地,相拥着翻滚两圈停下来,抱在一起笑成一团。就在明逍身边、却被白玉衡完全忽视的明瑜也扑过去,抱住小武后背大笑大闹。
尴尬到不行的白玉衡慢慢放下已经拔起的屁股,尽量不动声色地坐回马背。
薛楚楚骑马贴过来,轻声问:“羡慕?”
白玉衡掩不住尴尬地看了薛楚楚一眼,没应声。
转回头后,发现被小武压在草地上、银发散乱的明逍正在看他。
心跳声突然很大。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大雨夜的洞内残影——那跃动的篝火映照下,明逍也是这般,银发披散地……
明逍拍拍压在自己身上的小武和明遥,让他们让开,而后起身向白玉衡走过来。
白玉衡急忙收心下马。
明逍看了看“焕然一新”的薛楚楚,转向白玉衡:“谢谢你这两日代为照顾薛姑娘,还帮我带回了小武。”
白玉衡张张嘴,又闭上,只是点了一下头。
“没什么事儿你可以走了。”轻飘飘甩了一句,明逍牵过薛楚楚的马绳,往自己那边走。
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感情。
白玉衡杵在自己的马头旁,像一座冰雕。
还坐在马上的薛楚楚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向神色惶然的白玉衡,又看向牵着自己马绳的明逍的沉默背影,心急地张开口,最终又闭上。
她转头看白玉衡。
白玉衡没看到薛楚楚眼神中的催促。
他眼中只有明逍远去的背影。
他向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
而后几乎是飞奔着追上来,一把抓住明逍胳膊扯着他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