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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归园田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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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镇风气淳朴,少有外人,今日里正逢双日,赶集吆喝声不止,行人往来不绝。有人短打束腿,有人布袍长衫。辫子仍然常见,粗黑油亮地盘在黄包车夫的脖子上。
“多俊的哥儿……”买豆腐脑的王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道青影,手里的木勺子“啪嗒”一声砸在豆花上,直接溅上摊主的脑门儿。
“婶,你做什么呢,豆腐不买了啊?”杨大锤一抹脸上的豆花儿,挑眉瞪眼地就要找麻烦。
“买……买……买什么?”王婶一个激灵,似大梦初醒,连忙回头道歉,“哎呦杨小哥你原谅则个,这不是看分神了嘛这。”说完却又忍不住斜着眼睛,再瞄了瞄那不远的路口。
杨大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看见一袭青衫子混杂在人群中,当下就不屑的地唾了一口,“我当是个什么玩意儿,兀那破落秀才也够婶你看上半天。”话音未落,却见那“秀才”转过了身,淡眉蹙起,直直地朝这边看来。
那孩子只称得上少年,肤色玉白,绞了辫子,留着新式的短发。手中握一把细骨绢面的白伞,张望间神色淡漠,双目熠熠却不露锋芒,眉眼都隐在江南细雨一样的朦胧缠绵之后。抬眼望去,只觉得他身上无处不是风流雅致,然而要一一细说,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杨大锤也几乎看直了眼,只觉得半条街开外的人声车马都化成了虚无,只有少年站在这街心,又蹙眉朝来处望了望,终是转身消失在街角。
“这么俊的娃儿……”他收回痴痴的视线,突然用木勺子大力敲上豆花桶,“嘿,婶,回魂喽!”
南晚也不问人,只是向顺着青石板的路徐徐而行。
湿热的空气预示着又一场暴雨的临近,虽是早上八九点,天色已然暗沉下来,微弱的光线照亮路两边参差的屋檐白墙,像是名家笔下浓墨深晕的抑郁之作,模糊不清的江南面容,难以名状的压抑和凄怆。
石板路仿佛遥无尽头,延伸到天边,于是两边的青灰屋檐和雪白粉墙也遥无尽头,延伸到天边,越是深入这巷子,人便越少,最后只剩他一个人携着一把伞,不紧不慢,还在前行。
燕子被飞虫吸引,在屋檐和屋檐间流窜,剪刀似的尾巴剪断这寂静里紧绷的弦。
南晚停住脚步,叹了口气道:“本家到底许了你什么,让你如此卖命?”
阴暗的长巷空空荡荡,没人回答,也没人出现。只有低飞的燕子掠过他的身侧,翅膀和空气拍击,细微的声响搅动宁静。
他好像也没恼,声音淡漠,却沉沉地打在心底:“大黑,主子问话呢,他们许了你什么?”
他身后徐徐显出一个黑影,身量高挑,正是先前在院里待客的大黑。他抬头看了看南晚,突然“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请主子责罚。”大黑垂着头,没有解释原由,也没回答南晚的问题。
南晚没应声,窄巷、青袍、灰瓦,就像美国电影里静止的中国,带着王朝没落的凄凉,又仍然肩负着天朝上国的荣光。
“请主子责罚。”大黑叩首,再次请求。
南晚眼底泛出苦涩和失望,他还在期待什么呢?这样的家族,重振的希望,他必然要按照长辈铺好的路,一步一步地走。所谓的自由当然是建立在规则之内,十数年养育之恩和高人一等,正需要他用尽职尽责悉数还来。秦家必然要去,那个女孩他必须见到,这把伞,也必须再造。
他只是还有期待,在这些严防死守的围墙里,他能不能打开一丝缝隙?能不能放纵一分的自我,能不能拥有片刻的喘息?
纵然早明人事,他依然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家风清隽的门第,规矩和使命是他幼年的伴侣。
他渴望逃离。
可大黑代本家将这一棒重重地打在他头上,他只能惨然一笑,对身后的人道:“跟上吧,既然他们不放心。”
大黑默默地站起来,拍掉衣衫上的尘土,也在心中叹了口气。主子少年英才,诸事顺遂,几乎从未受挫,揣度人心、翻云覆雨的本事深得老太爷的赏识,因而在族中威势甚重,就连他生父也需让上三分。他随南晚外出多时,纵然少年表面上淡漠世事,但心性终究跳脱,南家那个没落的牢笼,怎么关得住他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思及此,他忍不住又眼带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个挺秀的青影。
前方的南晚不知道他此刻内心的复杂,顺着刚才的话又问他:“大黑,本家是要你规劝着我按例行事,对也不对?”
这回大黑倒是没犹豫,干脆地答道:“主子,老太爷希望您尽快完事,也好回去多陪陪他。”
南晚似是气笑了,讽刺道,“黑侍卫武艺高强,不如直接孥了血引子,打包带回本家?又要我这个碍事的少主子作何?”
听他这样称呼秦家的姑娘,大黑才后知后觉——这是真生气了。他家少主虽则手狠,但对无辜之人常怀同情,即便那个女孩的价值不过一身鲜血,他常常也尊重以待。言谈间涉及秦家事物,他从无轻蔑之意,此时这般说话,不过是气上心头罢了。
他总不能直揭人短,若是要主子消气,还得迂回着来。当下便笑着说:“这话也不无道理,但主子心慈,对秦家小姐也多有体谅,本家当然不会拂了主子你的好意,先礼后兵,才是正道。”
南晚听罢,面色不变,但眼里的郁气还是稍稍缓和。本家行事霸道,虽有日薄西山之势,高门大户的姿态还是拿的十足,他想甩掉大黑独自前往,一是妄图摆脱老太爷的钳制,可惜失败而终;二来也是害怕本家下了死令,不择手段地要达到目的,如今秦家情况不明,如果贸然行动,恐会落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既然大黑肯松口,便是老太爷给他放了权,即使不多,但总好过束手无策。
看着阴郁欲雨的天,南晚向身后招了招手,催促道:“快些吧,及早到了秦家,总有一片遮雨的屋檐。”
大黑应声,跟着加快了脚步,两人一青一黑,很快便没入越发黯淡的天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