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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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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怎么样,陈镜予,我背会了吧?!”
剑桥的天空总是蓝得一塌糊涂,国王学院中庭的绿地上,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蓝色碎花裙子依靠着一处青铜雕像席地而坐,她一板一眼地背完几首《诗经》名作后,笑嘻嘻地问旁边坐着的更年长一些的女子。
黑发黑眸的女子正捧着一本字典厚的书在看,听闻少女的话后,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三天背会五首诗,陆安,我是该说你笨呢,还是该说你蠢呢?”
少女鼓鼓嘴,不满地反驳起来:“我六岁就出国了,中文当然比不了你,更何况这还是古籍……”
“照你这么说,那你的外语一定比我强咯?”女子挑挑眉,说出一长串的德语夹杂着拉丁文。
女孩涨红了脸,使劲瞪女子:“你说你一个古典文学系的跟我比语言,陈镜予,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姐姐啊?”
女子低低地笑起来,笑完伸手捏少女的脸颊:“陆安,你既然知道我是姐姐,那怎么还直呼我其名?你的礼仪学到哪里去了?”
少女不满地踹女子,却被女子躲开,两人就这么你追我打地在草坪上嬉戏玩闹,笑声溢出了整个剑桥。
我知道我又做梦了,最近我总是在做梦,睡也睡不安稳,一梦就梦到以前的很多事。
陈镜予说我是休息不够,后来又说我最近压力太大,我也不知道她一个古典文学系的文科生是怎么学会看这些的,索性就不管不顾,放任自己在睡梦中沉沦下去。
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我抬头,小霍从外面蹑手蹑脚地进来,发现我在看他后,他挠了挠头,解释道:“长官让我来看看您醒了没。”
我点点头,示意他坐,起身要给他泡茶。
小霍吓得一溜烟:“别别别,您这茶还是泡给我家长官吧,我马上去叫她。”
我听见小副官哐哐哐下楼,动作急吼吼的,好像后边有什么厉鬼在追他似的。我笑笑,手下拿茶叶的动作没停。
既然他来看我,那就说明陈镜予是等在楼下的。等她上来的这段时间,我好歹要给她口热茶喝。
我来到长沙已经快一年了,但是每天送到我手里的,又经我手中转出的重要情报却寥寥无几。
我们对日军密码的破译工作进展并不大,平时的一些小打小闹是不会出现太大难度的密码的,只有真正意义上的军事情报才会动用日本陆军密码,我的工作就是协助长沙方面破译日本陆军密码。
但我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不光是我,从抗日战争爆发后,重庆及延安方面就开始着手派人破译日军密码,因为只有掌握了日军密码,我们才能获得主动权,才能攥住敌人的喉咙,从海外学成回来的、有数学方面天赋的学子们无一不扎进了这项领域。
但我们一无所获,不论是重庆,还是延安。
陈镜予进来时,一杯茶刚好泡开。她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后,叹喟道:“没想到我竟然有一天能再次喝到大吉岭。”随即表情有些纠结地看了一眼我给她泡茶用的大白瓷杯,“就是这杯子的卖相差了点。”
“我这次回国就带了几袋茶叶,能有的喝就不错了,你还不知足啊?”
我佯装瞪她一眼,陈镜予笑起来:“说起来,我上一次喝大吉岭还是在剑桥快毕业的时候,我要转学去德国,临行前去你家探望你母亲。我们那时候好像刚吵过一架,你气鼓鼓地不愿见我,却被你母亲叫去泡茶给我。”
“你记忆真好,我都快记不起来了。”
陈镜予似笑非笑:“你不是记不起来,是不愿想。”
我耸肩道:“四年前的记忆对我来说不算美好,我能记得的都是些无休无止的争吵。”
这话戳到她的痛处,她对我服了软,敛下眼去看杯中的茶,过了一阵突然开口:“虽然我不后悔我的决定,但我还是应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年轻,性子烈,脾气也不好,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我定定地盯着看她几秒,心想你说我怪你是应该的,却不知我从来都狠不下心来。
我轻声说:“我那时候跟你说,我可以为了你回国,你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陈镜予被我问得愣住,也不知是猝不及防,还是已经忘了她的回答。我笑笑,说:“你说,‘陆安,你回国不是因为我,你是为了救你的国家’。”
陈镜予大致是记起来她从前的凉薄了,张口要解释,我挥挥手,“我没有怪你,其实你是对的。”
中午饭她没跟我一起吃,实际上我连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之后的时间里,我基本埋首于电台和密电之中。
若说我在回国后最大的收获,那大抵便是我终于明白了陈镜予当年的那句“回来是为了救国”。
民国二十八年年初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在长沙重组完毕后,我跟陈镜予便直接调去总部。陈镜予是去了参谋部,这下子可真真成了高衙内。
她的顶头上司是吴逸志,中将参谋长,从德国留洋回来,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给薛岳当参谋长。
夏至一过后,日子渐渐长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德国待的时间长了,连爱好都染上了德国人的习惯,吴逸志找了个夏至后的日子,在军部操场上开篝火晚会。
不过说是篝火晚会,其实不过是他体恤士兵,想让我们在命运尚未到来前,留下人生中可能是最后一次美好回忆罢了,毕竟我们都明白,其实我们中有很多人,是活不到战争结束的。
第九战区有很多军官都是留洋回来的,我也是直到那天才知道,小霍也是留洋大军中的一员,学历还不低,莫斯科大学毕业,在苏联形成了高加索战斗民族的性格,要不是国内战事吃紧,他现在还在苏联念书、娶妻、生子。回国后就当了兵,被陈家送去伏龙芝受训,做陈镜予的副官倒是屈才了。
苏联人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今晚的第一个表演者就是小霍,他在我惊讶的眼神中笑了笑,露一口大白牙出来,接着跑到篝火前,清了清嗓子向人群中使了眼色,立马就有手风琴奏出苏联民歌的前奏,篝火前的士兵们安静下来,一时间操场上只剩下他干净的嗓音,唱着异国的歌。
我寻了个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坐下,想起曾经在剑桥的校园里,也有那么一个一个人用同一种语言,在康河的小船上、在国王学院的公共休息室里、还有在我的毕业典礼上,无数次地都唱起这首歌曲。
他是教我高等几何的老师,在数学上造诣颇高,为人也很好。我刚进剑桥时偏科严重,一年级的高等几何几乎逢考必挂。这要是换做其他老师,肯定就不管我任我堕落去了,但他没有。我上二年级时数学系重新分配导师,他带一个博士生,三个硕士生,两个本科生,其中就有我。我那年的高等几何依旧很差,成绩几乎吊车尾,其他的硕士生都劝我转系,但他没有。他曾对我说,我其实有很高的数学天赋,他说他在我身上看见了我对数学的热爱。
我上三年级时总成绩已在整个国王学院中名列前茅,他带的那位博士生学长约我出来庆祝,学长喝多了,拉着我对我说:“你是他的希望。”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战争爆发。
我准备回国的那天,导师约我和其他几个学生去学院旁的小酒馆为我饯行。那天导师喝了很多酒,然后又轻声哼起了那首歌。我就坐在他旁边,听得很清楚。
我至今都记得那首民歌的调子,而现在小霍就站在篝火前,用他口音并不太重的俄语唱那首歌。
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润,想偷偷抹掉眼泪,一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陈镜予坐在我旁边。她没有回头,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往我手里塞了一块手帕。
待我擦干净眼睛后,陈镜予问我:“怎么不坐去篝火旁边?”
我答她道:“篝火前都是士兵们,我去恐怕他们不能尽兴。”
“照你这么说,我坐在你身边,你也不能尽兴咯?”
陈镜予那天在办公室跟我尴尬而散后,我们因为太忙,几乎都没有交流。现在陈镜予坐在我身边,其实就有主动的意味,我听她那句像是揶揄,便半推半就顺着她的话:“我还没同意你能坐我身边呢。”
她果然忍俊不禁地轻笑起来:“好吧,尊敬的女士,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坐在您身边,与您共享这星光晚会吗?”
我颔首故作矜持:“当然。”
说完就被陈镜予拍一下脑袋,是她典型的无奈语气:我说你,在英国这么多年没学好数学,他们的拿腔拿调到学个精。”
“拿腔拿调的不该是你吗,还有,我现在数学很好的!”
陈镜予见我态度算好,便明白我和她之间是没有隔阂的。她收了玩闹,专心去听小霍的歌,听着听着,她问我:“这首歌以前教授也唱过。”她在还未退学去德国军校前,高等代数和我是同一位导师,“他后来还唱它吗?”
“一直到我回国前。”
陈镜予回头看我,看起来有点伤感,“我还以为他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陈镜予诧异地盯着我:“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想现在我的脸上一定满是不解。
陈镜予低声跟我说导师的妻子在他离开苏联时就过世了,那首歌是他妻子生前写的最后一首歌。他妻子常跟导师说:“不论你走到哪里,只要唱起这首歌,我就在你身边。”
这首歌的内容是讲战士离开家乡
去打仗,临行前与心爱的姑娘许下誓言。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博士生学长对我说我是老师的希望。陈镜予继续低声说:“你是他的希望。他回不去祖国了,所以希望你能顺利回来,他失去了所爱,所以希望你能不留遗憾。”
“不留遗憾?”我笑起来,似是癫狂,“怎样才算不留遗憾?”
我看着陈镜予,心想到定是今晚的气氛太放松了些,这完全不像是战时,倒像是剑桥中的某一个小酒馆,乐队在台上低唱,酒保拿一块白巾擦拭玻璃杯,我坐在橡木椅上开一瓶比利时Westvleteren12号,红木桌上铺开我的论文和演算过的大摞草纸。
我大抵是喝醉了,这酒醉人,这气氛更醉人。
我舔舔唇,自言道:“有了心爱之人,牢牢抓住她算不算?追着她横渡印度洋算不算?为了她放弃大好前途和研究生算不算……啊,这个不算的,你说过我回来是为了救国……那……”
我想我真的是醉了,连月色迷离颠醉都能看得出来,我看眼天上,一轮明月挂在上边,清凌凌的一轮,怕是嫦娥也寂寞地发疯。
“今夜月色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