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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颜不及寒鸦色 ...

  •   旧宫殿隐隐透出一丝烛光,殿内灯火昏暗,有人执铜篦轻轻挑着炉里熏香的残烬,劣质的苏合香与带着潮湿气的霉味混合,那人恍若未觉,自顾自地拨弄,古怪气味渐渐弥散开来。
      珑玉嫌恶地皱眉,掩着鼻子恨不得躲开三丈远,却听得那人唤她。
      “珑玉,替我取……罢了。”姜从韵撑着桌角,慢慢起身,多日的残羹冷炙令她一阵眩晕。
      珑玉见她勉力撑着,摇摇欲坠,连忙又退远几步,生怕担事,心说若不是龚贵妃有命,她何至于伺候这晦气女人。
      姜从韵缓了缓,自斟了半杯冷茶,一口下去冷得心头一颤,喉咙的干涩却好了些。
      珑玉冷眼瞧她挪至墙边随意放置的箱子旁,只觉得这女人虽不得今上宠爱,然到底是姜家女子,行动间自有一段雅致高华。
      可惜今上不喜欢。
      姜从韵翻找一阵,找出一件赤金如意云纹襦裙,想了想,又寻出一件半旧的蜜合色褙子。
      “你何必这样费心收拾?”珑玉冷哼,“左右陛下也不会到你这来,往日都不见你打扮。”
      姜从韫孤高冷傲,自然不爱打扮,更不会曲意逢迎,不然何至于这样处境艰难。
      “我竟不知何时下人也有权管起主子的事了?”姜从韵睨她一眼,忽然笑了。
      珑玉一怔,她从来不知道女子容色之盛竟可令满室生辉,一时忘了反驳。
      “不过是想走得体面些。”姜从韵敛眸,语气随意,动作极快地换好衣裙。
      珑玉只觉遍体生寒,她是什么意思?正犹豫着要不要通传贵妃一声,忽听得殿前有人高呼“陛下驾到”。
      珑玉慌忙跪下,不敢直视天颜。
      姜从韵却坐着没动,看那年轻帝王含笑走来,一步压一步,轻而稳。
      他身后的太监总管临福高举托盘,托盘上是一个酒杯。
      ——盛了鸩酒的酒杯。
      萧翎打量一圈宫殿,又瞧一眼端坐主位左侧的姜从韵,不曾想姜从韵也在看他。
      昏黄烛火里那女子眉眼清淡,只端坐着就如画中之人,可望而不可即。
      但姜从韵偏偏望着他,唇边勾出一抹笑来,这画中女子便从画里走出来,沾染了烟火气。
      萧翎这才仔细看她,她极少穿暖色衣物,乍见她穿蜜合色,竟想起二人初见。
      彼时也是秋日,火红枫树下着蜜合色的少女笑意盈盈,口里诵着“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他一见倾心,略略打听就知晓那是姜氏嫡女。本以为二人有如云泥,后来却阴差阳错娶了她。
      可她并不欢喜。
      萧翎知道,她心悦之人是温彻。
      温彻,字睿识,君子如玉,进退有度,奈何天妒英才,堕马坏了腿,不然姜家也不会把姜从韫许给他。
      思及此,萧翎心里便涌上抑不住的暴戾。
      成亲三年,姜从韫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甚至不愿为他诞下嫡子,姜家知道姜从韫心思,却从不加以管束。
      初见有多喜欢,如今就有多厌恶。
      萧翎突然笑了,也不嫌弃积了灰的座椅,一掀衣袍坐在右首,眼神森凉盯着姜从韵。
      “你嫁于我时可想过会有今日?”萧翎的目光一寸寸抚过姜从韵半旧的褙子,神情讥诮,“本可以是一国之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囿于这方旧宫殿,身边只一个眼里没主子的奴才。”
      “瞧瞧,多可笑。”萧翎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荡,诡异而冷肃。
      “一点也不可笑。”姜从韵直直盯着他。
      萧翎被她一噎,又冷笑道:“不可笑么?你嫁与朕三载,从未见你装扮自己,如今到了这冷宫,倒巴巴穿上蜜合色,怎么,想让朕念及旧情让你再苟活几日?”
      “不过朕可不是什么毛头小子,”萧翎笑得阴鸷,“若你早些醒悟,朕或许还能宠幸宠幸这京城第一美人。”
      他伸手欲碰姜从韵脸颊,姜从韵动也不动,静静看他。
      萧翎额头隐隐暴起青筋,他猛地收回手,嗤笑道:“还是这幅死鱼样子。”
      “我就知道陛下要来。”姜从韵微微笑着,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抚着袖口压出的褶皱。
      萧翎扯出冷笑就要嘲讽她,却见姜从韵忽然瞥他一眼,垂首自顾自说着:“陛下真教我好等。”
      “我谂知陛下看不惯我,”姜从韵温温柔柔地看他,端起茶杯抿了抿,“可我没多少时辰可活了,总想着把话说开得好。”
      被她这般眼神看着,萧翎略微有些不自在,稍稍偏过头去,示意临福站直身子。
      姜从韵松了口气似的,叹道:“我原担心陛下不允我多说,看来我还是知之甚少。”
      萧翎皱眉,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死死盯着姜从韵。
      他倒要看看,这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陛下问我可否想过今日,我也想问问陛下可曾想过会坐上那把椅子?”姜从韵与他对视,“我知晓陛下从未学过制衡之道、帝王之术,可如今木已成舟……”
      “朕如何做皇帝还要你来教?”萧翎音量陡然拔高,边上的临福立刻战战兢兢跪下。
      “我只是想说,陛下不必觉得身边无人可用。”姜从韵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我的父亲……陛下或许不能尽信他,可陛下在朝中根基尚浅,有父亲相助,会好过许多。”
      萧翎拳头攥紧,狠狠盯着姜从韵,姜从韵只瞥一眼,悠悠望向殿外沉沉夜色,“陛下以为姜家为的是谁?”
      萧翎眼眸深邃,神色未明。
      “君权而已。”姜从韵轻笑出声,“陛下大概不信,无论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你,还是萧翰,或是萧羿,甚至是萧習,姜家侍上之心,不会有丝毫分别。”
      萧翎没说话,眸色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姜从韵又抿了口茶,“还有一人亦可堪大用。”
      “你是想说温彻?”萧翎吊着一边嘴角笑起来,“朕还道清冷孤傲的姜从韫怎么突然转了性,原来是为了父亲与情郎。”
      姜从韵的脸色慢慢沉下去,抬眸看着萧翎。萧翎冷着脸任由她看,眼神又逐渐变得阴鸷起来。
      姜从韵挺直的脊背忽然放松,颇有些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唇边逸出笑来,看向萧翎,“我未出阁的时候就想过,若是日后成了亲,就每天像这样和我的夫君说说话,也不必太久,一刻钟就很好,时间长了乏累,短了不能尽兴。”
      “大家都以为我是要嫁给睿识……不,嫁给温彻的。其实我心里很无所谓,也不拘嫁与谁,有我父亲在,左右他不能亏待了我。”
      姜从韵脸上出现了萧翎从未见过的表情,小姑娘似的得意与骄矜,他却陡然生出一丝暴虐的心思。
      “可惜现在你不能仪仗你的好父亲了。”
      “知道要嫁与你,我便一点也不想依仗他什么了。”姜从韵敛了笑,定定看着他。
      殿内一时无话。
      萧翎心里有些难言的郁忿,不想依仗娘家,是因为他当时不过是个最不出色的皇子么?
      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萧翎目色沉沉地看了看桌上的酒杯,又移向姜从韵的眼睛。
      姜从韵轻轻放下茶杯,“笃”地一声。
      “还记得当时萧翰与萧羿二人,皆是人中龙凤,一为长,一为嫡,二者相斗之激烈前所未有。”姜从韵抬眼望着萧翎,“我嫁与你,就是因为你与这皇位无缘。
      从韫所求,不过顺遂二字。这偌大京城,多少人关心着从韫所属……嗤,可惜姜家不会支持任何一个皇子。萧翰萧羿争得厉害,我这个姜家唯一的女儿,在这风口浪尖上偏偏嫁给了无权无谋的四殿下。”
      姜从韵说得认真:“我若是与你亲近,甚至为你诞下孩子,他们或许就会一致对付你。
      我怕极了。”
      萧翎看着这个向来不曾低头的女人神色迷茫而惊惶,望着他的眼睛竟浮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我本想待他二人斗完了,便与你解释一切,再请我父亲去与新王说,求他允你做个闲王。之后我们便可如寻常富户一般,游山玩水,看看这天下。”
      “没想到……”
      姜从韵没再说下去,她扶着桌角站起来,慢慢走下去。
      这女人演技未免太好,萧翎深吸了几口气,心里却有些不知名的酸胀情绪,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姜从韵缓缓跪下,拱手至地,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礼。
      “从韫早已不愿苟活,谢陛下隆恩。”
      她又缓缓起身,取过桌上凤穿牡丹纹样的瓷杯,对着窗外遥遥一敬。
      萧翎看着姜从韵倏然勾起一抹笑,眼里却留下泪来,她微微启唇,音色清而冷,是流水击石,清风拂叶。
      “敬这太平治世,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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