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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望者 ...


  •   “祂是如此美好耀眼,胜过海洋之星,更比日光要明亮。”
      忘了在哪里听过的歌谣。

      冬天来得很早。烈风如刃,搂紧袍子也拦不住针扎般的寒意。小路崎岖不平,马车一路颠簸着前进。木板上垫的席子已略微发黑,杂色重重,像被反复铺坐。爱雅向着一旁捆扎好的草垛挨了挨,想把脚支进刺辣辣的干草下取暖,犹豫片刻,却还是放弃。身上的袍子并不合身,泛着陈旧的红,几经翻洗,已厚薄不齐。而且因为大太多,如果不伸手紧紧拢住,反而兜风。
      漫长的、漫长的冬天。

      马车忽然刹住,车板嘎吱作响。前面的车夫骂了句脏话。
      “……?”女孩探出脸去。
      有说话声。“上哪儿?”“欧诺区。”“啧……把你放城门口自个儿走行不?”“没问题。谢谢您。”对话就此断掉,没过片刻,一个披着深蓝色斗篷的身影出现在车后。身形颀长,宽大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只能判断出是个青年。看到坐在车内的爱雅,他只顿了一下,点点头:“打扰了。”便利落地登上马车,和女孩相对而坐。
      车板再度颠簸起来。
      他们起先都没说话。爱雅拽了拽自己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搭车的客人。斗篷相当宽大,一直遮到小腿,露出黑色靴面,但都色泽光艳,能看出是高档料子。母亲说过不该随意和他人搭话,但女孩还是没忍住:“你是从王都来的吗?”
      旅客点点头:“是的。”
      “那为什么要去欧诺?那边已经没多少活人了。”
      他轻轻抬了抬头,像是在掂量女孩天真而残忍的定断:“工作而已。”
      “这样……”
      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子。
      “我还从来没去过王都。真好啊。”
      “……总会有机会的。”青年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都城的人也不多了。他当然没有说出口。女孩管那里叫王都,已经是他少年时的古旧叫法。老国王去世已逾两年,王室在战争和异种入侵中灭族。他们现在没有王,自然也没有王都,只有一座空旷而巨大的城池。

      爱雅自然察觉不出他的意思。她只踢了踢腿,鞋在车板上磕出声音:“别说王都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城呢。欸、你去过杜埃吗?”旅客点点头。
      “叔叔总说王都的房子比我们那儿都高都好看。”
      是没法比。但青年很给面子地评价道:“杜埃的粮草很好。”
      “那当然。”她笑起来,“在周围都可抢手啦。我们这次就是专门去北边送货的。”
      “和那位车夫……?”
      “我叔叔。”
      旅客会意地点头。
      他好像并不多言,一旦爱雅沉默下来,话题便迅速断掉,这让女孩有几分尴尬,就轻轻地哼起歌来。马车驶进一片树林,四周的光影时明时暗着交错起来,她便抬头好奇地四下看看——在故乡,那座小小的城镇,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片田地和矮小的农宅。爱雅眨了眨眼:“欸、——”
      “?”
      “王都也有好看的森林吗?”
      “……有过。”
      “现在没有了吗?”
      沉默着坐在对面的青年摇摇头。
      “……这样。”
      她从变换的风景上收回目光。和躁动不安的女孩相反,旅客相当沉默,仿佛与世隔绝。虽然一言不发,存在感却没有因为这份寂静而被稀释,爱雅还是忍不住往他身上瞟。——青年大概是在斗篷下端着手,身侧似乎还落了个小包裹。坐姿端庄泰然,非常好看。那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完全无法窥探长相,只能看到斗篷领口露出的、绣着金线的白色内衬。哇。她悄悄睁大了眼睛。
      “你是贵族吗?”
      “……怎么这么说?”
      “衣服,”她想了想形容词,“很好看。”
      青年像是为这理由而哑然片刻,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是。”
      “哇。”
      女孩的眼睛又睁大些。
      “所谓贵族、一般都是干什么的啊?”
      “嗯……保护领地和居民,建设城池,辅佐国王,”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差不多吧。”
      “你见过国王陛下?”
      “先王在世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纠正女孩的用词。
      “好厉害。”
      “只是职责罢了。”
      他摇头,静静地否定道。只是这礼貌的应答反而使其形象更光辉了几分——一个从王都来的、见过国王陛下的年轻贵族——回去以后可有一番炫耀的。爱雅没忍住,鼓着脸偷笑出来。
      “……?”
      风忽然刮起来。她使劲摇头,拽了拽帽子,又想起什么:“欸、那你怎么跑来搭我们的车?叔叔说贵族出门都是有好多人跟着的。”
      隔着一片凌冽的呼呼声,女孩听到青年的回答:“我不太喜欢那样。”
      这、这样啊……
      爱雅朝马车内又靠了靠,几乎要缩进草垛里。刚才光顾着和贵族客人聊天,不知不觉间,手已经冻僵了。她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毫无知觉的手指。
      “喂!丫头!”
      前方传来车夫的喊声。
      “收拾一下,要停在前面的林子里了!旁边的小哥也是!”
      “要停车了吗?”她莫名。
      “风有点大。”倒是青年解释起来,“去那边避一下吧。马应该也累了。”
      “唔……”
      马车在树林中磕磕绊绊着停下。这一带的树叶常年不落,寒风便没那么刺骨,只听到上空不住传来哭泣般的回响。车夫利索地拴马,爱雅同客人帮他把水和食物搬下来。早上阿姨准备的饼已经硬邦邦了,何况本来就算不上美味。她思索片刻,还是朝着客人递出一块:“你要吗……?”
      “嗯?”青年看了一眼,摇摇头,“谢谢。我就不用了。”
      “客气什么。”处理完马的车夫摘下手套,丢给女孩,“别光顾着吃,捂好了。”“唔……”男人撇了撇嘴,也就地坐下:“小哥打哪儿来?”
      “都城。”
      “哦,”他并不惊讶,“贵族老爷啊。王都现在怎么样?听说那边生意也不好做啊。”
      青年留意了一下吃东西的女孩:“不太好。人口缩减很严重。”
      “是吗。”
      男人摸出一卷烟,这东西现在不太常见。
      “哪儿都一样。都过不下去。”他笑了一声。
      “……”
      青年没有说话。
      半晌,他才叹气般开口:“总会有办法的。”

      这一年,距离凛冬之战在灭绝性的战果中结束,已经过了十年。人口数量的骤减与环境的毁灭性破坏导致气候骤变,大量异兽入侵人类界地。仅剩的人们试图开垦荒地,保护最后几座城池,在与异种的战争中苟延残喘。但随着两年前老国王去世,邻国灭亡,包围圈一步步缩小,现在冬季日渐延长,粮草稀缺,人口不断缩减——他们的国度完全消失,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未来了。
      是些连最底层的人都能明白的粗浅道理。
      男人吐出一口烟:“你怎么想到跑欧诺那儿去?那边已经没多少人能活的地方了,可不是贵族老爷该随便去的。”
      “有些事情要处理。”客人言简意赅。
      “是吗。听说现在连教堂都不剩几座了,能活的都躲在地下。……可别死在那儿了啊。”
      话说得够难听,青年却笑了笑:“谢谢。”
      半晌无言。风刮得大了些,车夫吐出的白烟被揉碎在风流中。他抹了一把额头:“说起来你在王都,应该跟城里那些人打过照面吧。”他说的是王城,“听说前几个月骑士团出了个收复北境的年轻人?”
      一直没说话的爱雅这时打岔进来:“我知道我知道!说是骑士团的新任团长,初阵就一举收复了最北边的城镇!而且——”“而且,那个年轻人有一头红发,和传说中救国的贤者是一个发色。”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她,“这点东西都快被嚼烂了,就你还这么来劲。吃你的饭。”
      “……”女孩鼓起脸,继续低头啃自己的饼。
      “——就这么回事儿。”他重新看向旅客,“是真的?”
      “是的。”
      “哟呵。”男人意味深长地虚了虚眼睛,“那还挺有意思。”
      “连您那边也已经听说了吗?”
      “那可不,都传疯了。”他扬了扬手,“吃饭的时候都聊这个,‘救国的贤者现世了’之类的。”
      “……这样。”
      “阿姨也经常说起来,”爱雅咽下最后一小块饼,终于再度打岔,模糊不清地讲着,“法兰她们也经常说,听说那位骑士先生出身贵族,还长得很帅气——嗯,是她们说的。……真想见见啊。”她把视线转向旅客,“你见过他吗?”
      他点了点头。
      “怎么样!”
      “……”
      对方沉思片刻。
      “我没什么立场说。”
      “唔……”
      抽完烟卷的男人回过身来,一手拍在女孩后脑勺上:“净成天跟着听些有的没的。我看你何止想见见,就差说想嫁了。”“那有什么不好啦!”
      “……”
      “……”
      注意到两位成年男性一致的沉默,女孩有些退缩,却还是清了清嗓子:“……她们是那么说的。我就是、跟着想想……嫁给骑士先生也挺好的。”
      “……”半晌,沉默许久的青年率先开口,声音有几分失笑,“你吗?”
      “真没礼貌!”
      “……抱歉,”他还是笑,“我是说,你还太小。”
      “我已经十一了。”
      “嗯。”他点了点头,像在压下笑意,“所以说抱歉。”
      “……哼。”她裹住袍子不说话了。

      车夫抓了抓头发,神色透出嫌弃:“傻丫头。”他把手枕在脑后,直接躺了下去,冰凉的泥土和干草气息覆盖了他,“……总之现在到处都是关于那位新任团长的传闻,到女人们那儿就成了这种,男人嘴里就是战士,传得可玄乎了。老人们的话——”他望着天,“能拯救这个国度的英雄吧。”
      “……就算他还只是首战?”
      男人笑了一声:“谁管他呢。他们这么觉得就够了。”
      “您好像不太相信这种说法。”
      “……”
      他伸手遮住眼睛。
      风声。
      树林的婆娑声。
      “我不是对他有意见。”他没有说下去,好久,才接上一句,“只是——谁也不信罢了。”
      “……”
      青年没有看他,像是隔过宽大的兜帽,试图望向森林无穷的远方。
      天空中飘荡着哭泣般的回响。
      “我明白。”

      他们又歇了片刻,爱雅捧着脸哼了一会儿歌,其余两人都没有说话。
      “尊贵的母亲在上,我们在此恳求……”
      她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不住地往下点,仿佛即将蜷坐着陷入浅眠。风声终于小了些。
      “——!!!”
      忽然传来马的嘶叫。
      “?!”男人弹坐起身,“搞什——?!”

      不远处的小路边,几个披着破破烂烂外袍的男人忽然从林间窜出。打头四人扼住车马,其他人则跑到货板前。沉默而迅速。“喂——大叔!你这批粮看上去不错嘛!杜埃来的吧!”为首的年轻人走出来,扬了扬手中的短刀,“我们这边日子有点难过,就接济下吧!”
      “啊?!”车夫利落地抄起手边的长刀,“混小子们,倒是先滚回去学学求人的口气啊?”他作势要迎击,吓得一旁被惊醒的爱雅跌跌撞撞跟着站起来,想拽住自己的叔父。
      ——有人按了按自己的肩。漂亮的深蓝色长袍。绣着华贵花纹的金色袖口。“先别动。”
      起身的青年追了几步,伸手拦住男人,好像说了些什么。他又转过身去看向那伙人:“可以的话,就不要发生无谓的争斗了。”带点告诫口气的。
      回答他的只有响亮的笑声。为首的年轻人张罗手下开始卸货。
      “……”
      他好像叹了口气。
      “讲不通吗。那就——”

      “不客气了。”

      呼啸的风是在那个瞬间停住的。
      多年之后爱雅回忆起来,仍能清晰地描绘出青年的动作——他是怎样以常人无法捕捉的角度挑开为首者的刀,冲破围堵,蹬上车板,三两步跨到惊惧的匪徒之间——刀锋交错的声音,长靴踏上木板的嘎吱响,混乱的惊叫,马群的嘶鸣——锵。风好像一瞬间又肆意起来了。深蓝色的宽大兜帽在落地时被甩开,露出飞扬的、热烈而纯粹的红色。红发红眸。白衣。太阳纹。金链与磕碰的徽章。从容干净的剑姿。冷静的神色。透出严厉的口气:“还要继续吗。”——他扬剑抵住来自侧方的攻击,挑翻短刃,反手以刀背砍去。
      哐啷。
      被挑飞的短刀狠狠撞上地面。
      结束了。

      望着匪徒们仓皇离去的身影,青年静静收刀回鞘。掀起的深蓝色斗篷下,露出雕着骑士团印记的金色纹章。他回身望向两人,神色平静如常:“这样应该就没事了。”
      那是——
      男人几乎感到冷汗划过背脊。
      “喂喂,这可是……”他咬着牙根子笑起来,“遇上了位大人物啊。骑士团首席。”
      红发青年摇了摇头:“赤司征十郎。”
      “‘赤司’、吗。”车夫摸了摸脑袋,“你也不早说,刚才还能给你找个垫子讲究点。”当然是开玩笑的口气,他仿佛不太介意这一事实,转身去收拾遍地狼藉的车马了。青年也跟过去帮忙,安抚好受惊的几匹马,又把货物重新搬回去,隔着草垛,男人忽然问他:“骑士团出门都没个照应的吗,还用得着这么掖着藏着?”
      “……这次的事比较特殊。”青年手法熟练地系着粗绳,“可能的话,不想惊动其他人。”
      “骑士团长也够不容易的啊。”
      “哪里。”
      他们收拾好车板,男人还真找出张宽大的草垫,粗粗往上一撂:“之后就不能休息了,得赶在天黑之前把你送过去,那边晚上太麻烦。”“麻烦您了。”“客气什么,刚才那事儿还没提,谢了啊。”他一摆手,转身去牵马了,“丫头!上车!”
      从刚才起一直愣在原地的女孩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挪上车。
      一片针刺般的风中,马车再度在树林间奔跑起来。

      爱雅许久没说话。
      相比起前半程的活跃,女孩此刻的沉默显得太过刻意。她也和赤司一样摘了帽子,几乎是面对面而坐,却一直低头看着脚边,神色不满。青年起先也未开口,想了想,还是问道:“怎么了?”
      “……”
      女孩仍低着头。
      “你没告诉我。”
      “我没说谎。”
      “可你没告诉我。”
      “凡是你问到的,我都如实回答了。”青年表示无辜。
      “……”
      她几乎有些愤然地瞪了一眼神色平淡的年轻骑士,脸上泛起几点红。女孩默默拉起帽子,又陷入沉默。马车逐渐驶出森林,随之而来的是大片荒野,漫无边际的灰黄。又是千篇一律的景色,比起那些,眼前的人似乎更值得打量。好奇心终于还是胜过因为先前发言而产生的羞赧,女孩再度开口:“你真的收复了北边的城镇吗?”
      他点点头。
      “第一次上战场?”
      还是点头。
      “……好厉害。”她伸手比划起来,“我以为打仗的应该都……就是和我们镇子上的那些人一样,很高,很凶,块头很大的那种。你看起来不太像。”
      这算是种褒扬吧。赤司轻笑一下:“那你还想嫁给骑士吗。”
      “……忘掉那个!”

      马车驶过枯黄的草地,风中有冰凉的泥土味。有些冷。爱雅蜷起身子:“……骑士啊。那你就是王城来的啦。真好。”她偏了偏头,“总觉得平时完全见不到你们,只听说大家都在王城。骑士团,一般都在做什么啊?”
      熟悉的问题。
      “保护国民,建设国境,辅佐君主。还有很多。”
      “唔……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连女孩自己也说道,“和贵族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
      青年望向她,眼中如同藏着静静燃烧的火。
      “贵族的职责是保护领地内的居民。……骑士则是保护所有人。”
      “……这样。”她将下巴搁在膝上,坦率的目光扑棱着飞向青年眼中,“那你们还会去打其他地方吗?南边的依文诺,西边的埃斯泰特,我们旁边的辛克。那边总有逃难的人来,阿姨说等他们没了,下一个就是我们。”她仍带着轻巧的语调,道出的内容天真又残忍。
      “……”他掂量着女孩的口气,“会的。”
      她笑起来:“那就拜托你们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有落雪。赤司征十郎抬起头,灰蒙的天穹空无一物。冬日来得太过漫长,几乎让人忘了春夏的滋味。他闭了闭眼。
      “……好。”

      远处,终于出现了几座小小的矮屋。

      又行过片刻,爱雅揉了揉眼睛,把斗篷拉紧一些。她其实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风吹得眼眶干涩,光坐在马车上的长途旅行就已使女孩疲乏不堪。她终于还是朝草垛那边蹭了蹭:“我想睡一下。”
      望着身后的青年侧过脸:“行。”他起身,把自己那边的草席掀起来,朝女孩那侧卷了卷,“风大,稍微搭一下。”
      “唔。”她迅速躺下,把自己裹成一卷,“过一会儿就可以叫我啦。”
      “好。”
      爱雅闭上眼。风声仿佛在一瞬间抽身远去了,隔着斗篷和草席,她更多听到马蹄与车板的声响。哒、哒。仿佛有睡意,又仿佛被不断惊醒。女孩有些不耐地试图翻个身——啊,翻不了。只好勉勉强强地闭眼。
      半晌,静坐的赤司征十郎忽然听到对面的卷筒中传来一句模模糊糊、瓮声瓮气的问话:“……王都好看吗?”
      “……”
      他斟酌片刻,推测这并非梦呓。
      “好看。”
      “有宫殿?”
      “嗯。”
      “很大很大的……金光闪闪的那种?”
      “有金色的。还有银色、红色、青色……各种各样。”他耐心地回答着,“不是要睡觉么。”
      “车好晃……有很多好看的裙子吗?”
      “嗯。闭上眼,习惯就好。”
      “知道啦。蓬蓬的?像伞一样?”
      “像伞一样。”
      “你的朋友们……也都是骑士吗?”
      “是。”
      “大家都很厉害吗?”
      “嗯,很厉害。”
      “真好啊……还有什么?”
      “……”
      “?”
      “……还有很多。”
      他闭上眼,如同讲睡前故事般娓娓道来。
      “有王城,有马车,街道,集市,有各种各样的货物,有祭典……有人群。”
      依文诺的草药,埃斯泰特的木雕,靠海的商人带来闪闪发光的贝壳、珍珠,串成饰品,刺上北境最艳丽的鸟类尾羽。辛克的香料,放在胡桃木盒子里的棕红色魔法粉末。贵族办着一场又一场晚宴,平民就在广场上点起火堆,照样欢歌彻夜。由千家万户的灯火汇聚而成的、星河般的景色。无数的人们。
      那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只要有人在,歌声就绝不会断。……很繁华的都城。”
      “……”
      “?”
      “……”
      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靠回车沿,重新闭上眼。

      遥远的、遥远的故乡。
      回应他的,只有漫空哭泣般的风声。

      爱雅是在将近黄昏时醒来的。困在一卷草席内睡了太久,加上马车一路颠簸,姿势不佳,脖子一阵酸痛。她打了个滚,把草席从身上转下来,刚好“啪”地一声砸在青年的鞋尖前面。似乎正阖眼假寐的红发青年看向她:“醒了?”
      “……唔。”她有点睡迷糊,拉开帽子,伸手扯了扯揉成一团的卷发。嘶。好不容易艰难地坐正,扒拉着车板向四周看看,已经接近城镇了,能看到赤灰色暮云下一片小小的屋群。她睁大眼:“已经快到欧诺了吗?”
      “还有一段。天黑之前应该能到。”
      “我睡了好久。”
      “还好。”他想了想,“也就两个镇子的距离。”
      因为人口稀少,仅存的城镇也是原来一些小镇朝人多处聚集,多年下来,整个国家支离破碎,哪怕去临镇也要走好远,几座大城之间就更不必说。爱雅拍了拍发麻的双腿,大概草席总归起了些作用,还没有冻僵:“我刚才好像梦到王都了。”
      “是吗。”
      “我还梦见叔叔带着我,阿姨也在,还有好多人一起,站在一个好大好大的城门前。”她夸张地比了个拱门的形状,“然后大门打开,你就带着骑士团走出来啦。银光闪闪的。看到你们,大家就开始往路上抛花朵,好多好多的花。人们都在欢呼。”
      “……这样。”
      “真想亲眼看看。”
      赤司还是无奈开口:“骑士团并没有那么威风。”
      “但是大家都很喜欢你们吧?国王陛下不在了,最厉害的就是骑士团啦。”她还是知道先王去世的,就是口气仍然轻快,“既然大家都这么想,直接让骑士当国王也可以的吧。”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叹了口气,还只是个孩子啊,“先王没有留下后人。王族的问题,我们没有权利插手。”
      “但是,那不是还不如让别人当国王吗?”
      “……”
      他第一次无话可说。
      像是看出青年沉默背后的含义,爱雅自然地跳过了这一段对话内容。她理了理草席,重新蜷起身来:“跟我讲点别的地方吧。我还哪里都没去过。北边怎么样?听说风景非常好看。”
      “是很美。”极寒的北境,曾经是以风雪景色驰名的神圣疆域。只不过当赤司和同伴们抵达那里时,整个城池早已沦陷,白雪覆盖的废墟间露出累累骸骨。“去的时候正下着大雪。”
      他们讲起很多事情。在北边的森林里遇到的珍奇兽类。还有侵占人类城池的异种,有些和狐狸一样披着艳丽的皮毛。又说到各种各样的人。骑士团,当地生存的居民,以北境为领地的旧贵族。很多很多。马车穿过田野,朝着不远处能望见小镇的地方驶去。
      “南边呢?”
      “海边天气很好。你看过海吗?”
      “没有。想看。”她简洁地表达想法,“你们什么时候把那里也打下来了,我就让叔叔带我去看。”
      “——”

      他没有来得及回答。车板吱呀着晃了一下,马车咔哒咔哒地停下了。
      他们停在了一座小镇边上。说镇子并不合适,因为放眼望去,不过几团小屋。大都门户紧闭,但能看到不远处有一两个小孩在跑,尚未失去人气。远方的地平线上,能望见赤灰色的云层朝大地又压近几分。黄昏已至。
      车夫在前面扬了扬手:“从这儿穿过去往那边走,就是欧诺了,看见远处那堵墙没?”他比划一下,“找不见就问个路,这里估计住的都是逃出来的人。”
      赤司征十郎站起身:“谢谢您。”
      爱雅还抱着自己的袍子,有些没从被人打断的话题中脱开。她抬头愣愣看着青年:“你要走了吗?”
      “嗯。”
      “……这样。”
      “有时间问问你叔父吧,他会给你讲。”青年收拾了一下装束,“海和北境,都城,还有很多。”
      “……唔。”
      看到他开始重新系上斗篷,女孩露出罕见斟酌的神色,终于开口。
      “你们会赢吗?”
      “……?”
      “你们会打赢战争,把它们都抢回来吗?”
      “……会的。”
      “这样。”
      她像是读懂青年的沉默,笑起来。
      “杜埃也是好地方呀,田地好看,小麦很好吃。你有机会要去。”
      “好。”
      “哪天我们都不在了,你们也要把它重新抢回来呀。”
      “……”

      赤司竟再度无言。
      女孩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轻巧道出这番话,又是以怎样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国度——他并不知道。他甚至有些不愿去深究一路以来,女孩同他讲话时天真而残酷的语气。青年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是属于骑士的、单膝跪地的姿势。
      “骑士是要保护人的。如果你们也被侵略,那就是骑士的失职。”
      赤司望向女孩。
      “所以我不会让它发生。”
      “……”
      “……”
      沉默。对望。交换视线。
      “你保证?”
      他点头,伸手从斗篷下解开一条细链,握住闪着光芒的金色徽章,举到女孩眼前。红色火焰仍在他眼底燃烧,辉煌又寂静。
      “以赤司之名起誓。”
      “……”
      她不合时宜地红了脸。
      “嗯。”

      有不知名的飞鸟一闪而过。赤司佩好徽章,再度站起身:“……那我走了。”“好。”他重新戴起宽大的兜帽,轻巧跳下车板,绕到车前,同车夫打个招呼:“谢谢您了。”“行啦行啦,快走吧。”“好的。”“诶对、赤司啊。”“……?”
      男人撇了撇嘴:“这个国家总得有个王。”
      “……”
      “人们寄予你厚望。”他说得很直接,“虽然对你来说可能并不是好事,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就算压力很大,还是希望你能答应。”
      “……怎么会。”赤司回答时神色平静,“只要你们那样期望的话。”
      男人叹了口气。
      “行了,趁天还没黑,我们也得赶路了。”他扬了扬手,“别死啊。”
      “好。”赤发青年深深行礼,“谢谢您。”
      他转过身,朝远处走去。忽然一大片鸟群飞过,掀起惊澜般的击羽声。天是赤灰的,枯草和小路是土黄色。满目荒芜之中,青年的深蓝色斗篷如同北境珍禽在暴风雪里颤动着划开前路的尾羽,艳丽而凄绝。爱雅扒着车板看了好久,直到车夫重新甩开鞭子,马车再度向前——直到青年的身影终于被淹没不见。

      那一年,距离凛冬之战结束已有十年之久。赤发的骑士首战大捷,被传诵为救国的贤者,光之女神的祝福为他加冕。
      这时的他们还无法窥探未来,却都也已隐约察觉到前路黯淡。人们传颂赤发骑士的事迹,却又仅将其当做慰藉与谈资。哪怕救世之人现世,也无法力挽狂澜。

      但这已经与爱雅无关。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漫长的冬季,那个天色赤灰的黄昏,摇摇欲坠的云层和青年翻飞的深蓝色斗篷上。那样笃定的背影,让人无端生出孤注一掷的希望,盲目到近乎虔诚。他们大概都已经明白、且有所预见地看到这个国家的灭亡。可他们确实有过那样美好的幻想。有王城,有马车,街道,集市,有各种各样的货物,有祭典,有人群。只要有人在,歌声就绝不会断。
      “祂是如此美好,胜过海洋之星,更比日光要明亮。”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尊贵的母亲在上,我们在此恳求祂,为我们流血的那一位,在十架上。
      “让我们与祂一同,步入光芒。”

      马车疾驰在冬夜的凛风里,洒落一地清脆的哼唱。夜晚那么漫长。
      那是赤司征十郎初战之年的深冬。

      “审判已度过,黑夜终被驱赶,新黎明到来。
      “平安再临。”

      [正篇]终

      一个月后,东境辛克沦陷。
      三个月后,都城沦陷。骑士团放弃旧都,被迫带领国民迁往南方。
      冬季终于结束后的这个春天,来得比任何一年都要令人绝望。漫长的迁徙与被打断的耕作期,青黄不接的季节。大批人在迁移的路上死于饥饿、异种袭击。
      一个月后,前所未见的新型异种爆发。

      半个月后,最大的粮草区杜埃沦陷。

      一个月,两个月。
      三个月后。
      整个国家终于重聚,却只剩下一座城。

      那一年,赤司征十郎以救世贤者的后继人之名被推举为王,他却拒绝了王位,只作为临时掌权者带领子民继续顽抗。没有热闹的游|行,没有巨大的城门,没有人群,没有鲜花。他只是那样自然地、平静地接受了这一职责。彼时,先王去世已有三年。
      一年后,三位骑士在出城寻找生机的途中失去音信。
      半年后,国家爆发瘟疫,其余两名护国骑士丧生。

      三个月后,赤司征十郎战死。国灭。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本篇]终

      Drawer
      2017.12.5 23:03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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