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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阳春白雪歌(下) ...

  •   【三.遇雪】
      常云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对雪这样执着。

      (772初冬)

      今天会有初雪么?

      常云从睡梦中,朦胧地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面冰墙之下。微光另一面透过来,晕成一片。身体被冰水浮起压在那面冰上,周围是沉重的寒冷,好像只有那一洞光亮的地方,有空气和温暖,他举起手去,突然听到冰裂开的声音。

      喀!

      直到真正张开双眼,看到活水从眼前泳出冲刷着河流的冰面,隔着清澈的水面日光看到那个人。他知道,他终于等到了春天池水开化的时刻。

      冰面从朦白色变得透明,那双眼睛,隔着粼粼的日光,隔着露气蒸干的叶子,期待地看向他。

      “带走我,让我成为你的琴。”这样的,令人羞赧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

      常云从梦中惊醒,是脸红的发烫地懆醒了。

      天外的云色在清晨时就那样的深沉,是将雪的预兆。现在,他要去那个被热香烘烤着的被窝里,叫醒他的春天。

      “阿雪!阿雪!给你看!”常云用手小心地握着一片薄薄的,晶莹地雪花,递到睡眼惺忪的张雪面前。

      “这可是今年的初雪喔。”

      ……

      (772年秋,张雪十八岁,常云二十一)

      刚来雁门的时候,阿雪他抱着他那张无比宝贝的琴来找他。“云哥,给你看我的琴!”
      他将绣着黄腊梅花的琴囊剥开,露出里面一张朱红色的,体格修长玲珑的长琴。

      “这是我的漱冰,你们已经见过了,小名呢,我一般叫她冻醴。就是冰酒的那个冻醴。这个名字很不长见吧。”阿雪因为开心而面色微红。就是在介绍自己的珍宝那样,和常云一一道来。

      漱冰,言冰池消融,泉水从冰雪下泳出,晶莹剔透之象。他这样说道。这张琴和长歌的大家都不一样,不止是因为这是一张没有安装机括的素琴,从琴材到漆色,都仿佛活了过来,亲口告诉常云,她是有多么被眼前这人爱护,她的出生,是被多么用心的雕琢。

      “呐,我和师父遇到漱冰的时候,她是被河水从冰面上冲出来的”

      “?” 常云不是很理解这句话。

      “那时候她还是一块河里的浮木,师父说,这是古墓里的棺材板被水冲出来啦!”似乎说的并不是什么阴森恐怖的话题,张雪像介绍宝贝一样开心地说。

      “她从冰面下看到我,好像心有灵犀一样,我觉得她希望成为我的琴,就让师父把她捞出来,放在我的床板下放了一年,送去斫琴又三年,终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从河水中浮出来的时候,波光从她身上流过去,很可爱,像被水冲刷的很干净的冰晶一样。”

      这番话,若在旁人耳中听来,只怕会觉得这人痴傻了吧。但是,阿雪认真地样子,眼睛发光地讲着自己的事情,将自己不为人知的真性情,如珍宝一样展示给他看。

      没有戒备的感觉,可爱到犯规了。

      “然后呀,她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隔着一层冰水,也觉得我很光辉可爱呢。这么说虽然很让人害羞,但是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张雪坚定地说。

      对!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常云在心里附和道。

      “然后,唉。为什么我这么想看雪呢,你知道藏剑五庄主的夫人么?(唐小婉)嗨呀,我小时候,师兄师姐都说我这么执着看大雪,就像她一样呢。”张雪咯咯咯地笑着,就像一只小鸽子。

      “我呀,很小的时候和师父学习白雪。那时候师父教我,琴曲里的每一句都是有表现意向的。就像只有宫商,不能成曲一样。白雪,只有白雪的话,不会给人以白雪的感觉。所以他指着那一句,说这里写的是天地一色,那里写的是梅花映雪,这儿又有风入寒松,又有冰泉叮咚的声音,这样地,一句一句地说给我听。”

      可是,自己为什么不能让别人听到,只有白雪的《白雪》呢?小小的张雪问小小的师父,“师父父,为什么不能只描写大雪落下来呢?”

      师父说:“琴曲到了这里,雪只是一种提炼精神的意象了吧。就像梅花曲里的梅花,阿雪能说出它是红色的,白色的梅花还是黄腊梅么?”

      阿雪说不出了,师父的院子里有一株白梅,却没有雪。

      薛易简又说:“抒发寒梅傲雪,这种积极奋发的精神的,也许不是某一株寒梅。那到底是哪种梅花呢?这一点我也说不清了。也许红梅映雪,更加昂扬鼓舞,黄梅带雪,也有古朴之风,那白梅又有香雪海的美称。但无论是哪一种梅花,都可以是这样的梅花。”

      “师父,长安那里,也能看到寒梅傲雪么?”

      “当然能。”

      阿雪仍然没有放弃这个问题,他又问道:“那,再北方一些呢?还会有冬天的梅花么?”

      师父说,再北方一些,连师父也没去过了,但是等到了雁门关那么远的地方,就真的没有寒梅了。

      “所以,真的有白雪可以打败梅花,让大家只看的到它么!好!我决定了!我要弹只有白雪的白雪给师父听!”小小的张雪大张着双手,对着看不到的雁门关,开心地决定着。

      “师父,那我现在就可以弹那样的白雪么?”

      师父笑着说:“啊,至少这本还是《薛白雪》啊,等阿雪长大了,一定有一天自己去北方,去看看什么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然后快回来告诉师父啊。”

      ……

      据张雪说,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是见过雪的。

      那是和他师父,薛易简的初遇。小小的张雪被一张小棉被包裹着,蜷缩在长安的雪地里,被逃难路上的少年(真少年,755的时候薛易简才13岁)捡到了。

      捡起他的时候,小婴儿手里捏着一团雪,体温太低了,雪团白白地,冰着婴儿的手。

      是薛易简救活了这个孩子,孩子的被子上绣了大概是他姓氏的‘张‘字,又取名为雪。从此师徒二人,两个孩子一路,边躲避仇家,边向着长歌门的方向奔逃。

      “江湖上都说师父死在战乱了。其实……”

      “恩?”

      “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张雪平静地说。“江湖上的薛氏确实是死了。他抱着我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一路南下,等我有了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开春啦,然后在洛阳时候遇到了冻醴。”

      “他很厉害。” 常云说。真心说,自己都是一个小孩子的情况下,能把阿雪养活了,长的这么好,这么出色,常云从心里感激这个素未谋面的前辈。

      “是呀,师父那么厉害,虽然一点武功也不会。我们逃啊逃啊,最后在扬州隐居了下来,这段时间他就教我弹琴。不过,最后还是被人找上门了。师父走的时候,让我去履行一个约定,我就被他送到了长歌。嘿,可惜我也和他一样,在武学方面是个废物。”

      张雪温柔地笑着,说那些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中的少年虽然孱弱,却比其他人都要坚强和聪慧。而故事的最后,少年就像故事里的仙人,青天白日里,从张雪的世界消失了。

      常云也听不出他故事背后,究竟是悲伤还是平静快乐的,张雪像他的师父一样温柔地笑着,他也不知道,故事中的薛易简,就是不是如传言那样故去了。

      但是他知道,阿雪现在的样子,正是他们希望他成为的样子吧。

      ……
      【四.薛白雪】

      雁门飞雪一夜,冰晶攀爬上黑色城墙。当白日从天那边露出的时候,光华如冕,万里雄关描出了山岭上银白的游龙。

      雪晴后,苍云堡的战士们列队去操场上清雪。丁的隆丁的啷的钢铁擦碰声,砂砂的铁与雪相错声在雪地中心奏起。

      而那些声音远处,另一支纤细的箫曲自寒声咽咽中缓慢铺陈,忽又开出明快的章节,高音如日光下澈,从山顶缓缓照去深涧;低音应和,如暗香凝寒,风林摇曳。令人过耳不忘的欢快旋律在三段演奏中重现,从苍云堡那里传来的,是一曲梅花三弄。

      边外寒雪,应有梅花相配。张怀机手中持一管洞箫,趁天雪晴,扑灭炭火对着大开的营门吹奏,欢畅的配乐倒真的让寒天下苍白的景色多了许多暖意。
      来往的苍云战士对张怀机点头致谢,怀机也还以微笑。

      这样的乐声和清晨,在入冬后,成为了这些终日只能看雪的边关将士们,难得能放松自己的一种习惯。

      “想要去看雪。”

      性格淡漠如张怀机,一生很少许愿,却多年来执着于这个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的想法。

      在千岛湖并不是没有雪的,偶有寒冬之时,夜里的降雪聚到窗外师父最喜欢的那株白梅上,清晨早起,还能看到融的有点透明的碎雪匿在花蕊间。

      雪,白雪,夜雪,梅花香雪。雪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是白色的,冰凉的碎屑就是雪了么?是夹着西风报信的白色雨么?还是夜里沾湿青阶的,还是这个时节发生的,都可以是雪么?

      或许少数人会说,那你去千岛湖见一见张怀机好了,去听一曲真正的《白雪》吧。在少雪的江南,这或许是一种解答。

      何以?张怀机祖师徒孙三代人,皆因《白雪》名世。在中宗时候,吕学士主持了白雪歌的复原,古曲重现于世时,使其后的琴人,各有所传。他百年后,名为薛易简的少年琴师出现,又将这首孤高的淡曲(不演唱)演绎出了闻人如临白日飞霜的奇境。

      和江湖上流传的版本不同,怀机跟随薛师演奏的谱本,被称为《薛白雪》。这个版本不失原曲的冰冷高洁,又十分有表现力,夏月闻之,亦使人有清寒之感。

      后来,张怀机因白雪成名,又有了张白雪的称号。

      张怀机独爱雪。如文人们所说,人如其曲,同是一个清冷。只是那张白雪本人,心里依然等待真正的白雪降临。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只有寒,那是温暖的江南雪,所不知道的。

      ……

      (763年)

      当年,薛易简还在长安的时候,曾和赵宫商约好,再见面时将连人带谱,飞雪长歌门。
      可千岛湖一年又一年,再没有下雪,就像再没有等来薛易简和他的琴谱。安禄山发难,长安陷落从此杳无音信。

      直到广德元年,八岁的张雪用单薄的棉衣裹着那张几乎和他一样高的长琴,出现在长歌门前。小孩儿冻红的手指,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演奏着,他已经累到做不出表情了,神色木然地,脊背却仍然保持着挺直。

      冰冷的琴声夹着西风,与庭院中早课的琴声搅入。守门的弟子见这个孩子,一言不发地只是在门前弹琴,便上去询问。

      “孩子,不要坐在地上,很冷的。”他想要扶他起来,他想说这个孩子想拜入长歌学艺,也不用真的‘程门立雪’的,却在近前时,被张雪浑身的气势镇住了。

      这个孩子的琴艺很好,比门中的很多师兄师姐都要好。

      琴声中好像有点点白梅绽开,旧枝新雪,老墨飞白,雪落的微声,就好像那人重新在这里操缦,丝弦转过的沙沙声音。他说,真正知道雪的人,眼里不会只有雪,应有风雪夜,应为松雪寒,应有梅花,更有人籁相和合。

      如画卷一般徐徐铺陈的白雪一卷,恰似一故人。

      直到一曲毕,那弟子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赵宫商就站在他旁边,此时终于开口对那个孩子说:“是薛贤弟的白雪,他,回来了么……”

      琴如其人,曲如其人。薛氏雪响彻千岛杨门,好像那个人如约而来。

      ……

      “师父父!你看!你看!这个是雪!”年幼的张雪用小手捧住从梅花上摘下的雪团举到薛易简面前,努力地踮起脚尖。
      虽然在幼儿的手中被温柔地努力保护着,雪花还是被体温融化了。张雪张开手的时候,只剩下亮晶晶的冰水。

      “阿雪融化掉了呢。”十七岁的薛易简那样说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阳春白雪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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