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阳春白雪歌(上) ...

  •   【序章】
      起先是天地覆雪,而两声交荡,万般的音籁俱是从这寂静里诞生。散音铮铮相和,如冰崖断裂。

      连操缦的十指也是凝霜般地援引,神色像是被窗外的寒气冻僵一般。又是几拍和声,指甲过弦时有节律的沙沙声从这样的寂静中破土而出。

      一阳始生。

      是方正的吟猱声,像琴人的呼吸,微风动过疏帘一样,扬开室内融融的景象。

      一人倚窗独坐,一人援琴,炭火在炉中爆开噼啪声,若门外不是雁门陈年的积雪,当琴声开始流动的时候,那会让人想到一窗幽簧和清泉石上。
      那抚琴的,应是琴艺最为精湛的长歌弟子张怀机。听琴的应是另一个同样儒雅博学的先生,二人七弦为友,弹罢,又将天下评说。

      应当是那样的,窗边的苍云想。

      为什么答应让他留在雁门关呢。在丝弦之间穿梭的纤指是毫无血色的,细长的脖颈被白色毛皮裹紧,露出下颌一点青色的血脉。颌上的薄唇,素日里不常发出声音的两片,此时正和着音律翕动。
      看起来白皙透明的一戳即破的喉咙,当它上下滑动央请求苍云带它去看雪的时候,却让苍云的坚硬的喉说不出拒绝……

      思绪回转,只听得间歇迭宕的长猱,万物已不是刚才的样貌。晨光婉转,春水从冰下泳出,冲刷晶莹的水岸。

      他不用张开双眼也看得到他。目低垂,嘴角却是喜悦地抿出一弧。
      若琴声急抟,清啼声,振翅声,从右手连续的勾打中拍出,燕子还巢时,残雪红梅时,都在他指下。
      然后拨弦变得欢快,右指如火焰舔过朱红的漆面,左手掠弦,惊起连绵细碎的泛音,是山泉卷起碎雪,一撮如纱幕的雨丝,快而清脆。

      进退回荡,长应空谷回响,掩掐声声,又有人籁和鸣。

      最后是,阳光漫散,行人熙熙,回声寥落。那双手待回响消将时,作了个止弦的动作。

      一曲尽,余下的‘意’如步春庭。

      而苍云堡外,朔风吹啸依旧。

      ……
      【一】

      先生每一曲奏毕,都会做这样一个动作。将双手扶在弦上,余音止息。
      乐声平静之后苍云从沉浸中苏醒,抬头看见张大先生洁白的喉咙。

      “去年。扬州的时候” 张怀机将手敛回袖子,抬起头问窗边人。“我的〈白雪〉和今天的,比之如何?”

      今天弹的,明明是阳春……

      苍云心想,张怀机并不是每次都会问些刁钻的问题为难他,但是这次……
      他想了一会儿,去年的白雪,去年……

      ……

      上一个寒冬腊月。在七秀,张怀机弹奏过一曲[白雪]。苍云的同僚为看妹子拉他同去,他在一旁却听得是无甚味道。或云,这‘白雪’曲调太过清逸,没有雪天的感觉。心中颇不以为然。

      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就那样直白地说出来了。

      “作这曲的人,怕是没见过真正的雪。”那时的他突然说道。

      这话确实不合时宜。张怀机并没有立时发作,弹完最后几句,待了会儿余音然后双手止弦,对着众人讲了起来。

      “〈白雪〉曲,本是春秋师旷所作《阳春白雪》。古佚曲谱幸为先祖师(吕才)所得,又遍寻古籍,反复询证,重编〈阳春〉〈白雪〉两曲。今日在下拙奏〈白雪〉,尚不及祖师三分,诸位见笑了。”

      张怀机谦逊地解释,神色从容恬淡,虽然不是看着苍云说,但这话众人听着也知道是为了打脸。

      文人们适宜地推捧张怀机的琴技,连当时在场的琴圣苏雨鸾,也难得地将赞赏形于颜表。也有几个目光向苍云那儿扫去,似乎想看到他羞赧的神色。

      可惜,苍云并没有理会,也不作争辩。只是向那个偷偷打量他的目光回以微笑。

      苍云想起来,那天雅集结束后他并没有立刻走人,或者说没能立刻走人,因为那个‘白雪’ 叫住了他。

      “这位,大侠。”张怀机故意拖长了节奏,拱手道,“在下长歌门张怀机,请教足下怎么称呼。?”

      苍云说,一个普通的苍云罢了。

      “总该有姓名的,不然张某以后与君相谈,你来你去的太不合适。”

      “常云。草字……怀枢”

      菐,张怀机捂嘴笑了一声。难怪,这个苍云不爱介绍姓名,苍云,常云;怀及,怀枢,哈哈哈(其实只有内心大笑)

      刚才不动形色的苍云,此时耳尖微红了,也不知是为着谐音的名,还是为着‘怀枢’,这两个字被张怀机来回嚼咬。

      “我呢,讳雪,你若觉得叫我怀机别扭,叫我雪哥也是可以的。我就叫你云兄了。”

      更别扭了好不,常云心想,初识就以讳名相称,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排八字呀。(你很懂嘛)

      好在,张雪没有继续逗他的意思,而是正色道:“关于刚才的〈白雪〉,我想听听云兄的看法。”

      嗯?听我的看法,苍云说“我没认真听啊。”

      张雪笑了笑,从背后解下爱琴,对他说:“没关系,我为你再弹一遍。”

      ……

      重来一次,一人认真给一人弹,一人认真沉浸其中。常云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展开。本以为自己失言冒犯到了人家(正要开溜),不成想此时二人竟单独在这里品琴。

      白衣公子端静地演奏,声韵随着他的左手盘旋而高昂,如冯虚御风,轻松登上险境。

      而此时,扬州真的有落雪。冬至日的细雪,荧荧流下,在院里的寒梅上积了一些。

      红梅映雪,让常云第一次觉得,雪本应是温暖的,和庭中日光那般相近。

      也许这才是〈白雪〉本来的面目,就像这抚琴的公子,透明又美好,疏离地覆盖在红尘表面。

      “这次呢?”张怀机真诚地看着常云。

      常云说:“确实是‘白雪’。但是对于我来说,这更像是〈阳春〉。”

      张雪哂笑道,“你怕是没有见过真正的阳春。”

      ————————回忆结束————————

      【二】

      因为那天我说了他的〈白雪〉像〈阳春〉么,常云突然回过神。

      张雪看他从发呆中醒过来,笑道:“我的〈阳春〉比之〈白雪〉怎么样?说说看。”

      “有种,今天之前从来不知道春天该是什么样的感觉。” 常云说。

      ……

      在遇到张怀机之前,常云的世界里,雪是雁门关无边的苦寂。春天,则意味着和狼牙开战。

      第一支西风摧折荒草的时候,意味着长达半年的寒冬即将降临,胡儿会赶在雪落之前拼命般地抢夺牛羊和布匹,这一小段时间,死人很多。
      秋色是干涸的血黑色,秋声是落单鸿雁的哀声。而不久后,大雪就会掩盖住这一切,无情地隔开天地。

      大雪。常云偶尔会隔着雪幕看太阳,让一种天和人原来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寂寞感涌上心头。他会将手伸入头盔的白鬃里,白鬃是战马的白尾,柔软又温暖,然后再将温暖的手没入积雪中。
      手被寒雪刺得发红。

      白鬃,被百姓赞为雁门关不化的白雪。

      春天再来的时候,一些挨不住的人和动物,被大雪一起带走了。

      ……

      遇到你时,我才开始羡慕有春天,常云在心里低语。有春天真好,人间还有比春天更美好的么,这样小小的令人羞赧的心思一直堵在他牙关。

      稍时,常云说道:“我从有记忆时,就在雁门关了,那次见到你是我第一次去南方,而且还是冬天。”

      常云是个没见过春天的苍云。

      “如果长城上的大雪能有一天不那么愤怒,也不要晴朗的彻底,因为太空旷会让人孤独。最好能像那次一样,微雪,有从天而降的,也有被微风吹得浮起的,初雪的时候还能看到后院冻干的山里红,这种对我来说,就是春天。”

      “山里红?”

      “就是穿糖葫芦用的红果,只不过这里的野红果很小,那天,你单独叫住我的时候,雪落在七秀的那株梅花上,也是红色小小的,我就想到了这个。”常云解释道。

      “怪不得……”

      怪不得你会说我的〈白雪〉是阳春的感觉,张雪了然了。至于他说的,突然知道春天的感觉,突然大彻大悟地喜欢上春天的感觉,张雪觉得就和某些人突然有猫了一样,还在情理之中。
      听了他的阳春,谁不会爱上春天呢。

      “其实阳春白雪本是一体,你那样说,也没什么不对的。古代(汉以前)琴曲往往是一字一音,很多要配词来唱。正如宋玉所说,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千年过去,也就失传了。祖师在的时候,曾向高宗上书重编阳春白雪,才终于得以传谱,但是古谱散轶,今人很难在现当年的风貌了。”张雪解释道,常云也在离他很近处认真倾听。

      “我师父当年给我讲曲,阳春言君子之温煦,白雪言君子之光洁,这两首曲子是明志多于抒情的。所以<白雪>不会弹的太清冷,反而有春雪的意思。那次,你去七秀的时候我只练了<白雪>,不喜欢的曲子练的少,不然,那天我该弹给你听的。”

      言下之意,我张雪张大先生是为了让你这个没见过春天的土狮子见识一下真正的春天才特意去练了<阳春>过来的,感谢我吧。

      张雪又弹了一遍<白雪>才肯收起琴,挑了房间里不太温暖的地方放好,然后走回常云那儿,相依而坐。

      “唉!我和漱冰(那张琴)自从到你这儿,一直挨冻受累来着”

      他对常云笑道,琴毕竟是木胎,从南到北干湿寒热如果变化太大会遭不住,苍云这儿冷的时候更多,所以自从他们来了,一人一琴必须要习惯在寒冷中夜以继日地操练。

      “那真是辛苦它了”说着,常云将炉里的炭拨了拨,给张雪放更近一些。

      张雪将脸缩进白色的毛裘里,只留乌黑的发顶在外面,束着碧玉的发冠,几缕柔软的散发也纠缠进白裘里。

      常云把那发冠摘下,让张雪的头发散到他肩上,柔软的发丝就和他的白鬃一样温暖。

      “你弹琴的时候又不能烤火,还要束这么紧的发,脸不冷么。”常云问道。

      张雪把脸从白裘领子里钻出来说:“师父说,弹琴的时候要仪表整洁,不可披头散发。”

      “你要真听你师父话,会自己跑到苍云来?”

      常云还记得,今年早秋的时候,他们师门在操场上一如既往的演兵,那个阔别半年却记忆犹新的声音,就那样在所有同门面前大喊道:“云兄!云兄!我来投奔你啦!”

      弄得同门们有一段时间都问他“怀枢,你什么时候改性云啦?”

      尴尬。
      (毕竟这个讳名谐音太容易出乌龙,同门他也很少告诉。)

      ……

      “云兄,天色不早了,你就别回去了。咱哥俩抵足而眠,还能省点炭火。”

      张雪捂暖的脸终于有点血色,他的眼神这样真诚,毫无杂质地看着常云。常云想,这样单纯的邀请,对于一个喜欢你的人是不是太残忍了呢。

      当然,你知道的,我从未拒绝过你。

      夜晚,大雪压城,寒月一轮也被朔风搅散。而苍云堡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长歌和苍云说了一夜的话,说自己是怎样被师父带回去,给自己取了字,说那个才华横溢的祖师爷,说自己从小的愿望就是去看真正的大雪,直到如何逃了家,找到这里。

      张怀机说着说着,语音渐渐含糊,沉沉地睡了去。

      只有常云一人,躺在那个可以温暖到张雪又不会太接近他的地方,僵硬了一夜。

      大雪将天地与人寰相隔绝。

      ——————上部结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阳春白雪歌(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