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第四十章 动摇 ...
-
斛律光听完阿珠的话后,魁梧健壮如山一般的身体纹丝未动。
他似乎对阿珠的真实身份没有感觉到丝毫意外。
不过……
“弃暗投明?”斛律光眼神微闪,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重若千金的字,最后终是自嘲一笑。
他满是深如刀刻的粗砺皱纹的脸上,突然就完全舒展开来,露出一个大而古怪的笑容。
“老夫这一生,手里沾满了无数周国人的鲜血。弃暗投明……怎么可能弃暗投明得了啊!”
斛律光哑着嗓子抬头哈哈大笑起来,那巨大如虎啸的浑厚声音,震得阿珠连耳朵带头皮都在发痛发麻。
“看在你救了皇后一命的份上,老夫饶你不死。快滚吧!再让老夫看见你,老夫可不会手下留情!”
斛律光缓缓起身,两眼却再也没有看向阿珠,而是将幽远的目光投向正厅的大门口。
阿珠心神一动,也转过身去。
只见那正厅大门口,有个一身戎装的男子正静立着。
不知他站了多久,亦不知他听到了多少方才的话。
阿珠细细打量了他一遍,发现他的面容与斛律光有六、七成相似,只不过年纪比斛律光稍小一些,身高体形,亦稍矮小些。
阿珠眼珠子一动,迅即垂下眼帘,不再直视那人。
看起来……那人便是斛律光的同胞弟弟,斛律羡了。
斛律羡阴沉着脸大步走进正厅里头,直接走到阿珠面前,脚步一顿,突然伸手擒住阿珠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眼睛看向自己。
“女人!如果你说的话有一字是假的,老夫我就直接扭断你的脖子!”斛律羡面无表情地看向阿珠,厚实的唇瓣,冷冽地吐露出对她的生命威胁。
阿珠只觉掐着自己纤细脖子的那只如钢铁般的利爪,在她完全没有时间反应过来前,就如闪电般死死钳住了,让她瞬间就涨红了脸,连呼吸都困难了。
但她丝毫没有畏惧,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突然爆射出一股璀璨晶亮的光芒,直直射向面前面色凌厉的斛律羡,咬着牙,费力地说道:“我们……周国的陛下,才不会和贵国的无能……皇帝一样,连让朝堂上的将相和睦相处……都做不到!!”
斛律羡一听,嘴角绷得死紧,神情几变后,最终还是收回了自己粗糙至极的大手。
阿珠立刻跪倒在地上,两眼都是泪花,抠着自己的喉咙使劲猛咳。
“把她押进地牢里头,严加看管!”斛律羡看着自己的兄长,厉声下令道。
很快,便从大门口外头冲进来几名带着武器的私兵侍卫,将跪地不起的阿珠押了下去。
斛律羡待阿珠被押下去后,才收起刚才那副压迫感十足的冷酷面容,对着兄长斛律光连连哀叹道:“阿兄!皇后她……”
斛律光听闻弟弟说起自家的可怜女儿,木然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悲伤动容。
他又颓然地往主位上坐倒,猛捶击着自己的肌肉蜷扎的胸脯,哭嚎道:“是老夫……是老夫对不起阿婉啊!!”
斛律羡也面色哀痛,灰着脸坐在阿兄旁边,叹气道:“阿兄啊!别怪弟弟说话直接。我们斛律家,自祖辈起就侍奉高家,忠心不二。现女为皇后,公主满家,荣宠富贵之至,怎能不惹人羡慕嫉恨呢?有句话说的好,‘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啊!”
斛律光一听,哭嚎得更厉害了。
“阿兄啊……不知你听见过外头最近疯传的一首童谣啊?”斛律羡话锋一转,突然又肃着脸,问斛律光道。
斛律光双手一抹脸,瞪着通红的眼睛,闷声点头。
“……阿兄啊!”斛律羡垂头丧气地低声说道:“我看……这如此恶毒的童谣,就是陆令萱及祖珽他们鼓捣出来,欲害死我们全族的啊!你想想,皇后刚生产完,那陆令萱就敢带兵公然闯进昭阳殿里,意图不轨,说不定……说不定这一切,都是陛下他默许的啊!”
斛律光心里虽也明白,自己功高盖主,已经被陛下猜忌了。
可他却依旧嘴硬地说道:“可老夫戎马一生,为大齐立下无数功劳,他怎能如此薄情寡义,欲杀有功之人!”
“哎呀,阿兄啊!就是因为你功劳太大了,陛下这般气量狭小之人,才会想尽办法要对你动手啊!远的不说,就说这兰陵王高长恭,就因为怕步入琅琊王高俨的后尘,早早地交了兵权,关起门来在家里头称病不出啊!”
斛律羡一提到琅琊王高俨,就更加叹惋痛心道:“可叹琅琊王才十五不到,就被陛下下令活活打死了!那可是陛下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只因为人勇武,智谋卓绝,就被陛下深深忌惮,被骗去行宫里头,直接杀掉了,这可真是……陛下他真是太……”
斛律羡使劲摇头,两眼蓄集已久的泪水,终于还是急速流了下来。
斛律光听着弟弟的话,脑海里却在想着,周国的年轻皇帝宇文雍的事迹。
按道理来说,周、齐两位当家帝王的年岁相差无几,但行事作风却大相径庭。
自家皇帝是任人为亲,昏庸无道,长年不理朝政,选起美来倒是积极地很,后宫里头的女人都将整个邺城皇宫塞得满满当当,塞不下了,就直接在晋阳另起高楼,大修宫殿,拍拍屁股,就带着成千上万的宫妃侍婢们扬长而去。
反观周国的皇帝,一开始的拿在手里牌,就是稀巴烂。
被当作傀儡扶植上位,前有宇文护挟持架空,后有不省心的亲妈亲弟想要篡位夺权,边境上还有一个名唤“木杆”的突厥可汗虎视眈眈,活在这般如地狱的环境里头,硬是突破重重包围,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先是突然爆发,诛杀宇文护及其所有党羽;随后又直接挥军北上,御驾亲征,取下不可一世的木杆可汗的项上人头;接着回到长安京都,雷霆万钧地镇压了卫王与太后的谋反,直接将所有鲜卑贵族世家血洗一遍。
如此手段,真是世间少有的风行雷厉,杀伐果决啊!
想着想着,斛律光有些动摇了。
毕竟,周国皇帝宇文雍除了英武睿智外,还特别爱惜人才。
不论是军功赫赫的异母弟齐王宇文宪,还是文臣里头的三朝元老柳敏,都被他大胆放心的任用,从未起疑过。
如果,那细作女子说的话,是真的话……
斛律羡见阿兄没有再哭,而是陷入深深地思考之中,也明白,自家阿兄开始考虑弃齐入周的大事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傍晚寒气,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大步往门口走去。
可他走着走着,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名年轻的细作女子的音容相貌,特别是她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
他怔了怔,突然停下了脚步。
半晌过后。
斛律羡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啊!
再说了,那女子虽然并不丑陋,但姿容平凡,只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尚能入眼,更别提自己的年纪,都能做她阿公了!
他放声大笑完后,马上沉下了脸,继续沉默着走出了正厅大门口。
阿珠被关进地牢后,虽然容色狼狈,衣着肮脏,但好在没有受到任何酷刑拷打。
她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反而一直在担忧自己的另外两名暗卫同伴,不知道斛律光将他们俩带去了哪里,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
同样,她也在担心皇后斛律氏,以及刚出生,就遭遇如此危险的小公主。
唉!
阿珠一屁股坐在满是黑泥的地牢里头,将脸深深埋在交叉着的双臂下。
虽然她一直对自家的陛下皇后绝无任何背叛之心,但人心毕竟是肉做的,在与斛律氏相处的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她还是不知不觉,对其产生了众多同情之心。
尤其是当她暴露身份,差点被斛律光拖出去杀了时,斛律氏还能奋不顾身地保护着她,光是这一点,也让她心中感动不已。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说服斛律光弃暗投明,带着斛律氏及小公主,去周国!
只有这样,她们母女俩,才能平安顺遂一辈子!
阿珠这般在心里头想着,将手心捏得紧紧的。
突然,她耳朵动了一动,猛地抬起头来,锐利的眼神,直视着那黑漆漆的牢门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牢门之外。
阿珠眯眼仔细一看,这才惊讶地发现,那人……不就是之前才见过的斛律羡吗?
他怎么会来这里?
“过来!”
一声威严的呼唤声,打断了阿珠的遐想。
如今自己身为阶下囚,哪里有她不听命令的机会?
她果断地起了身,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散发着腐臭味道的牢门。
斛律羡两眼静静地看着阿珠,满脸血污地靠近自己,而那一双眼睛,依旧明亮而动人。
他待阿珠足够靠近后,才慢慢从袖里掏出一个大大的粟米硬饼,顿了片刻,才下定决心递了进去:“给你!没毒!”
阿珠彻底惊呆了。
她不可思议地瞪了斛律羡半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吞吞吐吐地说道:“给……给我的吗?”
斛律羡没有说话。但他拿着粟米饼的手,却一直没有缩回去。
阿珠突然灿烂一笑,那发自内心的真心笑容,使得她平凡的面容忽然多了些娇俏可爱,看得斛律羡心头乱跳,脊背僵硬。
“……谢谢。”阿珠果断伸手,拿过那粟米饼。
但她没有马上拿起就吃,而是犹豫片刻后,眼睛瞄了瞄面容僵硬的斛律羡,小心问道:“我……我想知道,我另外两名同伴,他们……怎么样了。”
斛律羡心里一叹。
看不出这女子年纪不大,可顺杆子就爬的功夫,倒是一流啊!
沉默半晌后,斛律羡才极不耐烦地大声吼道:“无事!”
随即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阿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没去在意斛律羡那不友好的态度。
她双手握着那张还微微散着热气的粟米饼,心头一动,又转头看看斛律羡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最后才拿着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