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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年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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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高树不推自崩,斛树不竖自立!”
今夜儿是除夕,邺城昨天刚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又刮了一夜的狂风,直到今早太阳打东边探出头来,那暴雪才歇停。
虽说是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准备过年守岁,但白天的时候,依旧有一些顽皮捣蛋闲不住的小屁孩们,待日头一升起来,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家门口,邀上三五个玩伴,蹲缩在自家门口,就堆起了雪人,唱起了最近流行的歌谣。
这群孩子们们都被冻得皮肤绽裂开,红肿一片,黑乎乎的鼻子下面,还总是挂着两行黄绿色的鼻涕。
虽然看起来个个都邋里邋遢,身上穿的也不过是破烂又肮脏的黑褐色短袄,但他们的眼睛却又大又明亮,看着天空的眼神是那么清澈明朗,笑起来是那般可爱活泼!
哪怕都是一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竹竿模样,他们却依旧乐此不疲地唱唱跳跳,故意将脚下的雪踩溅到旁边的小伙伴上,还指着对方的鼻子“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他们高高兴兴地玩耍嬉闹之时,一架由四匹纯金红色的汗血宝马所拉的华贵马车,慢慢地停靠在这群孩子旁边。
孩子们突然被这几匹高大的马所吓到了,连跑带摔地,就往家门口躲去。
那四匹大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呼哧呼哧”地往外吐着白气。
“你们这些小儿,把刚刚唱的歌谣再唱一边听听。”
镶金绘彩的马车里头,突然传出来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
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浮现出紧张害怕的神色。
年纪幼小的,更是禁不住害怕,直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年岁最大的一个小男童,也知道这贵人不好惹,若是真让他生气了,说定他们这些普通庶民们,全都会没命!
他心中忽地涌起一阵翻滚不息的勇气,抬手一抹还垂挂在鼻间下的脏鼻涕水,扯直了身上的破烂短袄,踩着“咯吱咯吱”不断发出脆响声的白雪,一步一步朝着马车走过去。
这弱不禁风的小男童走到马车下后,老实跪下,将刚刚唱过的歌谣,又唱了一遍。
待他抖着嗓音,稀里糊涂地唱完后,一只满布青筋、形如枯爪的手伸出车窗。
那手虽然干枯瘦小,但却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得瘆人。
“拿去,继续唱,每天都要唱,无论见到谁,都要唱!”
那握紧的枯手微微一松,几粒极小的碎银子,就从他的手里滑落,直接掉在冰冷的雪地上。
“谢谢大人赏赐!谢谢大人赏赐!”那男童马上惊喜万分地叩头谢恩,赶紧伸手将地上的碎银子一粒一粒地从雪地里扒拉出来,呼着热气将银粒子上的雪拍去,欢呼雀跃地跳起,一边大声笑着,一边朝自己的小伙伴们跑去。
马车很快就又跑了起来。
透过串着大颗雪白东珠的车帘,一个身着金红色貂皮大袍、头束金冠的垂暮老人,正闭眼安坐在车里头。
他看起来瘦得吓人,高高的颧骨上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皮。
两只眼睛如两个凹洞一般深深陷下去,任谁一眼看去,都能明白这就是个盲人瞎子。
但这坐在马车里头的,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瞎子。
他,可是能与“齐国明月”斛律光相抗衡的齐国右丞相,祖珽是也。
祖珽此时坐在平稳的马车厢里头,满是褶皱斑点的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容来。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呵呵!”祖珽一边捋着白胡须,一边赞叹道:“妙极!妙极啊!”
他忽的又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笑容,张开满嘴的黑黄牙,得意洋洋地轻吐出一句话来:“纵你是齐国的明月,今儿也非要你陨落于这片大地!”
而在邺城靠近铜雀台的一座庞大的院落内,满府的奴仆们正忙着擦拭家具、贴窗花挂彩笼,或者在灶房里头忙活着过年用的祭品。
府里的主人斛律光,一大早就爬起来,雷打不动地牵着一匹高大的宝马,闷不吭声地就骑上马带上自己的麒麟玉臂弓,就直往邺城东南的马场里跑马射箭去了。
而斛律光的嫡妻卢氏,眼瞅着他大年三十,还不肯留在家里头陪着家人过节,只晓得骑他的宝马射他的好箭,真是气死她了!
卢氏歪头支额,满头的金银头饰就开始晃来晃去,将她斑白的发髻衬得金光闪闪一片。
“罢了罢了,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般过来的吗?”卢氏无奈地摇摇头,大眼周围的深纵皱纹,都一下子挤了出来。
她理了理身上深褐色的杂裾垂髾裙,又摸了摸耳垂边挂着的东珠耳环,肃穆神色,这才唤府中的总领管事进来问话。
“府中可将里外都收拾干净了?可将祭品及年膳准备妥当了?”卢氏将背挺得笔直,微眯着眼睛,沉声发问道。
“回夫人,府里都擦洗干净了,彩画灯笼都贴上挂上了。那祭品夜饭,也都准备好了。只是……”管事跪在铺着厚厚毛毯的地板上,却白着一张大马脸,鬓角下冷汗直流。
“嗯——!”卢氏将眼一瞪,从鼻孔里冷哼出声,板脸,冷飕飕地开口说道:“还不从实招来!”
“诺!诺……”管事任由冷汗糊湿了两眼,也万万不敢抬袖擦去。
他两眼游移片刻,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方才……方才大郎君来信……说他今年,就留在梁州,不……不回来过年了。”
话刚说完,管事就深深匍匐下去,颤抖着身子,不敢抬起去看卢氏的神色。
卢氏似乎没有听清楚管事的回禀,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是又再次问道:“你再说一遍?”
“大……大郎君他,他说,不……不回来……”
“滚!给我滚出去!”卢氏忽然面色巨变,整个人都凌厉起来,两眼瞪如铜铃,右手狠狠一拍面前的案几,厉声就让管事滚出正厅厅堂!
管事连头都没抬起,直接弓着身子飞奔出了正厅。
卢氏胸膛剧烈起伏着,整个金碧辉煌却略显黯淡的空旷大厅里头,只听得见她粗重的喘息声。
她涨红了脸,下垂的腮帮子变的赤红一片。
可没过多久,卢氏的眼眶就湿濡一片,颓然地趴倒在案几上,闷声哭了起来。
斛律光在满是厚厚积雪的跑马场里,胡乱狂奔至日落时分,才一身臭汗地牵着马,闷不吭声地,又跑回了家。
卢氏眼皮子都没翻一下,冷着老脸就端坐在主席位的右侧,满厅堂里的斛律氏的子孙后辈们,都在卢氏的威压下,半句话都不敢出口。
斛律氏浓眉虎眼,方方正正的红通脸,满头卷曲浓密的白发都高高束在黑冠发帽里头,僵着脸就阔步往明亮喜庆的正厅里走去。
他迈着粗壮的大腿就往席位里一伸,一盘腿就大大咧咧地坐下来了。
斛律光一坐定,二话没说,直接将案几上的酒樽粗鲁地扫落到地上,拎起满满一坛酒,开了泥封,就直接“咕咚咕咚”灌起酒来。
卢氏真想一脚就将这混不吝的老东西踹下台去,可当她瞪着眼往台下一扫,见底下的老老小小都满脸惊惧地看着自己,只能怄得半死地收回自己的老腿,抿紧唇角肃了半晌,才露出一个奇怪僵硬的笑容:“开席吧!”
她优雅地轻举起手中的酒樽,真欲说几句吉祥应景的话,活跃一下尴尬的气氛,就见身边的斛律光一口气将坛子酒都喝光了,直接一抹嘴巴,将手中的大酒坛子往厅堂里一砸,只听“哐当”一声清响,那大酒坛子就被力大无穷的斛律光给摔成一地碎片。
“大郎呢?”斛律光瞪眼,微晃着大脑袋,略略扫过底下的众人,沉声问道。
卢氏直接黑脸将身子都背过去,谁都看也不看,理谁也不理。
坐在下首最左侧的斛律羨,摸摸下巴的一截胡须,苦笑道:“阿兄!武都他……今儿过年,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斛律光喃喃了几遍,突然粗着嗓子就怒拿起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干脆死在梁洲算了!”
话毕,他又拿起案几下的一坛子酒,拍开泥封,高高举起,就要往嘴里送时,他身边忍无可忍的卢氏,唬着脸迅速转身,一巴掌就将那酒坛子拍飞出去!
“喝喝喝!你怎么不喝死过去!”卢氏跳起来就指着自家夫君的鼻子开骂,一身彪悍泼辣的气质,还真看不出来她可是范阳卢氏出身的世家贵女。
她烦躁地推了一把成婚已四十载的老伴,气呼呼地骂道:“儿子不肯回来,还不是被你这鬼样子吓的!他若是敢回来,还不被你活活打死去!”
“哼!”斛律光也一摔案几,站起来与卢氏眼瞪眼对骂起来!
他红着大脖子,黝黑的面孔上的每天粗壮青筋都根根暴突出来:“这混账小子不敢出来,还不是做多了黑心事,不敢出现在老夫面前?!他入朝为官这么些年,做过一件好事吗?有过一件政绩吗?还不是随着那义宁公主胡作非为,鱼肉乡里!”
卢氏不甘示弱地双手一插腰,回瞪着斛律光,满脸的脂粉都因脸部肌肉的剧烈痉挛,而“簌簌”往下直掉:“养不教,父之过!斛律光,你这么多年来,有关心过他吗?又亲自教育过他吗?你只知道打仗!杀人!骑马!射箭!你教养过他哪怕一天吗?”
“……老夫为何要管教这一个连亲兄弟都见死不救的畜牲!”斛律光被卢氏一顿抢白,顿时恼羞成怒,忽然就对着卢氏一声大吼,随即一脚踢翻了卢氏面前的案几,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