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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一百零八章 赎罪(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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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被“嘭”地一声重重关上了。
阿秀与跪地的袁冠面面相觑,最后阿秀低着头慢慢走到袁冠的面前,伸手想要扶起他。
袁冠黑着脸,将头往旁边一扭,避开了阿秀伸出的双手,自己两胳膊撑着地,慢慢从地上站起。
可他刚刚立住,就只觉喉头一甜,腹腔剧痛,实在忍耐不住,捂着胸口“哇”地一声,垂头往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阿秀见此,吓得也顾不上要和袁冠闹别扭摆脸色了,马上上前几步搀扶住他,憋红了脸,吃力地提气使劲,试图将比自己高、比自己重许多的袁冠拉起来。
而袁冠则在阿秀的努力帮助下,慢慢地往前一瘸一拐地走着。
他每走一步,只觉自己被打伤的地方疼痛不已。
但他面色不显任何异常,依旧一步一步咬紧牙关,往前头快步走着。
忽然,他的手背上传来一丝凉意。
袁冠浑身一抖,停步往下一看——
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泪珠,正落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沿着他血迹斑斑的手背迅速流下。
“阿秀……”
袁冠急忙转身捉住她的双臂,上下来回不停地打量着她,嘴里还不住焦急地念叨着:“哪里受伤了?哪里痛了?快和我说,我马上派人送你回去……”
“我没事,芙郎,我没事。”
阿秀抬袖抹泪,扭过头,不让袁冠看见她心碎痛哭的失态模样。
一只肮脏并满布血渍的大手伸了过来,轻轻擒住她光洁精致的下巴,将她的脸强硬地转过去。
袁冠沉默地看着她,眼眸中情思翻涌。
“……走吧!还有最后一家呢!”阿秀吸吸鼻子,想要岔开话题,于是这样说道。
袁冠轻轻放开她的下巴颏。
“阿秀,我没事。”袁冠喉头上下滚了滚,只能如此安慰她道。
他虽然看起来被打得很惨,但其实不过是些皮外伤而已,没有伤到五脏六腑。
毕竟,他早年便征战沙场,历经无数可怕至极的生死打斗,这点子小伤,他还没放在眼里。
但他的阿秀,还是被他这副模样给吓到了……
“嗯,我知道的。”
阿秀微微颔首,脸还是渐渐发白了。
她马上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袁冠无奈地叹气,拉着她的手,顶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人群异样的目光,一起迈步往前继续艰难地行进着。
阿秀虽低着头,却也能听见周边人或嘲笑或怒骂或惋惜的种种非议之声。
这些声音,这些用词是那么难听恶心,却一直往她的耳中不停地钻不停地钻,让她感觉自己的自尊心被深深地践踏在地上,再碾碎在泥地里。
可是……
阿秀缓缓抬头,看向离自己只有数寸之远的袁冠的背影。
他身上所着的白衣已全部弄得凌乱而肮脏,上头满是污水烂菜叶和发臭的鸡蛋壳。
可她自己身上,除了泥巴点子外,却没有其他任何一点脏东西。
都是他,是他挡在自己的前面。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
无论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总是挡在自己的前面,小心地保护着自己,不想让自己受到哪怕一点点的伤害……
她的芙郎,一直都在她的前面,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在这充满恶意与磨难的人生路上啊!
阿秀这般想着,这般看着,两眼的视线越发模糊不清了。
她猛地仰头,想要逼迫自己将怯懦而不争气的泪水全都倒流回眼睛里去!
不行!她不能就在这里被打倒,就在这里丧失了信心!
她,这一次一定要和芙郎他同进同退,绝不退缩,绝不抛弃!
思及此,阿秀蹙紧眉头,两眼瞬间迸发出坚定而
耀眼夺目的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小跑几步追上袁冠,紧紧抓住他的手,与他并肩抬头挺胸地往前走!
待到正午过后,及至傍晚,他们两人,以及一直暗地里跟在他们身后的柳循阿莫等部下,终于赶到了最后一名义士家眷所住的地方。
那是一座靠近北城乱葬岗的茅草棚子。
远远望去,似乎就是一团随时都可能倒塌的蓬乱草窝般,无法让人相信,这么随意搭建的茅草屋子,里头居然还能住人?!
柳循在调查这户义士家眷后,心里一直隐隐不安。
“郎主!这户义士的所剩家属只余一人,名唤陆老六,是义士曾虚的养父。”
柳循跪地对袁冠及阿秀回禀道,神色意外地颇为忧虑。
袁冠见一贯为人冷淡的柳循居然还能露出如此焦急的表情来,不由乐了。
他龇牙咧嘴地开口“呵呵”一笑,可一笑就牵引地身上的伤口抽抽直疼。
“阿循,怎么露出如此愁容?难道那陆老六极不好对付?”
袁冠不以为意地说道。
“是。属下探听到,此人早年以屠狗为业,后又落草为寇,为人很是暴烈野蛮不讲道理。这曾虚是他从小扶养大的义子,您今儿要是携夫人前去了……”
柳循止语,不再说了。
但他的意思,袁冠和阿秀都听明白了。
这陆老六,如此蛮横无理,说不定他们这么一去,那陆老六可真要拿刀子捅人啦!
但——
“阿循,事已至此,不差这一个,也不差挨次刀。”
袁冠依旧坚持。
“我袁冠,要堂堂正正地走进建康城,我的子孙后代,都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就为了不让我的孩子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说他们有个可耻可鄙的父亲,我今儿也必须去!”
袁冠捏捏手心,迈开步子就准备继续前行。
阿秀刚准备提脚跟上,就猛然听见他下令道:“阿循阿莫!你们二人看好夫人,别让她跟过来!”
“芙郎!”
“阿秀,这次情况不同,你不能跟过去!”
“芙郎……”
“哭也没用,不行就是不行!”
袁冠狠心拒绝阿秀的哀求后,转身不看她那张楚楚可怜,轻易便能动摇男人心智的脸蛋,大步朝那破茅屋走去。
于是,阿秀只能在柳循及阿莫两人冷脸下,焦急地揪扯着裙边,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不住地张望着那茅草棚子。
直到阿秀的两只眼睛都能把那茅草棚子盯出两个大洞来时,袁冠阴沉那张能掉冰渣子的脸,快步走回来了。
阿秀眼睛一亮,马上跑过去,抓住他的两臂,就心急地问他道:“怎么样?有没有刁难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走!我们回去!”
袁冠没有回复阿秀的关切问候,而是绷着脸,反手钳制住她的纤瘦胳膊,大力拉着她往回走去。
阿秀不蠢,眼看袁冠正处于暴怒的边缘,随时有可能气得爆炸,就知道他刚刚前去,定时被那陆老六给刁难了。
而且,说不定还戳中了袁冠他的痛脚……
阿秀这般一思忖,突然停步,拉住他的胳膊,目光沉沉地问他:“是不是那人说了我或孩子们什么?”
袁冠抿唇,别过头去,却一味地敷衍着:“没有的事,我们回去吧……”
“芙郎!”
阿秀摇摇头,纤柔娇小的身躯突然发力,硬生生拉扯住袁冠不让他继续走,接着纵身跳到他的面前,抬起头,认真地问他道:“是不是?他一定说了我和孩子们,对吗?”
袁冠无力地垂头,难过地说道:“阿秀……你别问了,别问了……咱们回去吧!”
“说清楚吧,芙郎。我能承受的。”
阿秀摇头,双臂一展,拦住袁冠,不让他走。
袁冠见阿秀如此异常坚持,只能黑着脸,不甘不愿地将刚才发生的一幕娓娓道来。
原来,袁冠还没进那茅草棚子,就看见一五大三粗的赤膊大汉,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满是茅草沫子的破榻上,呼呼大睡着。
他略略定身,正欲开口唤醒那陆老六之时,就见那前一瞬还正睡得打鼾的粗紫脸大汉子,下一刻就瞬间醒来,一口气从跳下榻,冲到自己面前来!
袁冠两眼一眯,右腿往后一撤,两手握拳置于腰间两侧,随时准备在这汉子攻来时,挥拳抵挡!
可没成想,这陆老六杀气腾腾地冲来,却没有攻击袁冠,而是站在距离他几步之遥停步,背着手,肃着脸,来来回回地点着头,上下打量着他。
袁冠蹙眉,却任他打量着。
“你就是袁冠?”陆老六开口,声音干涩如磨砂一般。
袁冠颔首。
“今日前来……”
“我知道你过来是干什么的。”
陆老六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又转身,几步走回破榻旁,搭着二郎腿坐下,随手摸出草垫子下的一只旱锅子,敲了几小搓烟丝进去,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呛人的烟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嘿嘿冷笑道:“你婆娘呢?不是要一直跟着你来跪地谢罪的吗?”
此话一出,袁冠的眼睛霎时就变红了!
他二话没说就迅速转身,准备抬脚离开这破烂狗窝!
“你急啥子哟!”
陆老六冰冷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袁冠顿了顿,两只手捏得骨头“啪啪”直响,只犹豫了一瞬间,还是决定马上离开!
“老子又不睡你家婆娘,你急啥子哟!”陆老六又“嘿嘿嘿”地沙沙笑起来。
袁冠恨地磨牙,脚步不停,身子瞬间便已经闪出了这茅草棚子。
“……你自个儿说要诚心诚意地过来赎罪,这就是你的诚意吗?袁大帅?”
虽然他一直急急地往前跑着,可陆老六如毒蛇吐信一般发出的“嘶嘶”话语,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他的耳朵里,狠狠击打在他的心上。
结果,他当真是狼狈不堪地匆匆逃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