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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一百零四章 菊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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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湿重,马蹄奔急。
晨雾中,有两人一前一后分别乘着两匹骏马,在一个幽冷寂静的秋晨里,疾驰在建康城西北郊的宽敞官道上。
官道两侧的草木皆灰黄枯败,无有生机。
镶了铁掌的马蹄重重踏碎略带龟裂的泥地,飞溅起无数泥星。
两马不住地往前奔跑着,嘴里不断“嗬嗬”地吐着白气。
及至太阳初升,这两人两马,才勒马停步。
这两位锦衣华服的男子翻身下马,迎着东升的旭日,走向一处全由羊脂白玉所制成的壮美陵园。
这两人一前一后缓步穿过陵园前那两排的神态各异、惟妙惟肖的盘龙走狮石像后,不多时,就徒步来到了一座十数尺之高的黑耀大理石所制的赑屃驼碑前。
而那赑屃石碑上,竟空无一字。
为首的一人面色凝重,对身后的那白发男子,肃然说道:“姊夫,这就是宋武帝刘林的无字碑了。”
袁冠眯眼,往无字碑上细细看去。
半晌后,他才收回目光,没有言语。
陈兴亦陪着他默默地站立着。
谁也没曾想到,包括陈兴他自己在内,会料到会有今日这天。
陈兴抬头,再次望向那无字赑屃碑。
目光恍然而又杂着丝丝悲凉。
曾几何时,他也陪着刘林站在袁冠的坟墓前,百千感慨;而今天,他又陪着袁冠,现在刘林的陵墓前,默然无言。
不同的是,袁冠那会儿是假死,躺在那武烈王陵里头的,不过是具假尸而已。
而如今这武帝陵里头,刘林可是实打实的躺进去了。
看起来……
陈兴垂眸,暗暗想道。
这场帝王大位的追逐大战,看起来终究是刘林输了。
“他没输,阿兴。”站在陈兴背后的袁冠几乎一眼就猜出了他现如今的所思所想,笑着说道。
陈兴尴尬地垂头咳嗽,不自在地微红了脸。
袁冠上前几步,直至无字碑下,才堪堪止步。
他缓缓蹲下,摸向石碑下依旧顽强冒头的一株杂草。
陈兴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现在脸上的神色。
“你告诉了他,我还活着的消息吗?”
“……告诉了。”
“何时?”
“……他死不瞑目之时。”
袁冠摸着草的手一滞。
陈兴解释道:“那时,刘林都死了好几天了,可怎么样都闭不上眼。万般无奈下,我就偷偷在他耳边说,你还活着,若是你来了建康,那裴皇后及太子必然性命无忧,我说了后,就发现他闭眼了……”
袁冠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再次深深地仰视着这无字方碑。
片刻后,他转身,正欲对陈兴说些什么时,忽然目光一凝。
陈兴见他神色有异,也马上转身一看。
一个披麻戴孝、瘦骨嶙峋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他们两人的视野内。
陈兴眯眼看了看,突然惊呼道:“太后!是太后娘娘啊!怎么会瘦成这副模样了?”
袁冠听了陈兴这么一说,立刻守礼地垂眸,转身不再看她。
而陈兴却眼尖地看着走路已摇摇晃晃,不太稳当的裴姗似乎手里还提着一个颇重的祭篮,心里犹豫再三后,正准备抬脚上前相帮,就不期然听见袁冠平淡地说道:“去帮把手吧。”
陈兴一个趄趔,差点没摔倒在硬邦邦的地上。
感情您也看到了啊!怎么非要我去伸手啊!你家有悍妻,难道我家里的那只胭脂虎她就是吃素的啊!
真是……!
陈兴幽怨地瞪了袁冠一眼,就憋着一肚子火大步朝裴姗那头走去。
裴姗吃力地双手提着篮子,慢吞吞地挪着步子,累得满是虚汗,双手都被沉重的篮框勒出血红的印子,可却依旧咬牙坚持着往前走去。
她当然早就看见了伫立在赑屃碑下的两人。
一个是熟人,是她妹夫陈兴。
而另外一人,清瘦华发,气质卓尔不凡,因是……
因是故人来吧。
裴姗虽身体虚弱至极,但脑子却还算清醒。
陈兴小跑着来到裴姗面前,不待他开口,裴姗就直接将祭篮往他怀里一送,掀起裙摆,迈着轻松的步伐快速往石碑处走去。
袁冠听闻了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轻飘如风,眉头蹙了蹙,还是转过身来,拱手作揖道:“鄙人袁冠,拜见太后。”
裴姗侧身避开袁冠的拜礼,气若游丝地开口说道:“这里已没有太后了。”
袁冠面色凝重,缓缓收手。
此时,陈兴提着祭篮赶了过来。
裴姗没再搭理他们二人,而是自顾自地接过祭篮,蹲下,打开篮子,将里头的祭品一一拿出,摆好。
陈兴与袁冠瞧着她瘦得指节根根凸出如竹枝般的细手从篮子里头将一盘盘还冒着热乎气儿的祭食拿出,整整齐齐地码在碑前。
接着,她又取出三支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手持竖香,弯腰,礼拜三下。
陈兴见这些祭食每一样都是刘林生前爱吃的,不由扭头,眼神悲痛地望向身侧的袁冠。
袁冠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眉梢微动,却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这瘦得似乎随时要断气儿的裴氏动作流畅而认真地祭拜着刘林。
刘林,刘林。
你此生能得此爱人,你没输。
袁冠想着。
裴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拜完刘林后,便两眼一花,虚弱地往侧旁一倒,堪堪用一支瘦如枯枝的胳膊肘勉强撑住自己。
她张着发白发干的嘴唇,似乎是想要惊呼出声来,但却没有一丝声音从她空落落的嘴里发出。
陈兴一惊,正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出手扶住她时,就听见裴姗那微弱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随风传来:“我要死了。”
陈兴与袁冠身形一顿。
裴姗一边喘气儿,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走!”袁冠猛地大喝。
他意识到裴姗似乎是要交待遗言了,再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拉着陈兴的袖袍,就冲到裴姗的身旁。
裴姗见这两人跑了过来,却摇头,坚决不让他们扶住自己的胳膊。
她固执着自己强撑着,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好几口大气。
裴姗虽已脱力,但神情却越发安详平静。
她说:“……帮我,照顾阿豫……”
一阵微风吹来……
帮我,照顾阿豫……
刘林!是刘林的声音!
袁冠心神巨颤!
“你!”
袁冠猛地抬头望向那无字赑屃方碑,瞳孔紧缩,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可他屏气凝神再一仔细听,耳边,却依旧不过是阵阵风吟。
“太后!太后!!”
陈兴的惊呼声马上打断了袁冠方才仅仅一瞬间的恍惚心悸。
袁冠转头,却瞥见裴姗重重倒地,连一丝落地声响都没有发出。
花开花落终有时。
当夜,裴姗紧抱着刘林写下的血字遗诏,与世长辞。
宇文勇当即下诏,追封裴氏为“贞毅皇后”,并与刘林合葬于武帝陵。
小小的刘豫,在刚经历丧父的痛苦没多久后,就接着迎来失母的沉重打击。
但他这一次,却表现地分外平静。
就在刘豫独自一人守灵的时候,袁冠迅速从墙外翻过来,一路摸到灵堂附近。
袁冠趁着其他人都不在灵堂里时,偷偷溜进了灵堂里。
身形单薄的小刘豫,就跪坐在灵柩的最前头,等着自己的到来。
袁冠看着混浊火光下,缭绕焚香中,那固执地将脊背挺得笔直的小小背影,心里叹息。
他轻轻走过去,坐下,还没开口,就听刘豫淡淡地说道:“我恨他们。”
袁冠微微蹙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豫没有侧身看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刘豫抬首,平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灵柩及牌位,又继续说道:“我,是不是也应该去死了?”
“……你觉得,他们不爱你,是吗?”袁冠问他。
刘豫摇摇头。
他苍白的小脸上,如今只剩一片荒芜漠然。
“爱?爱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刘豫的语气冷极,亦落寞至极。
袁冠忍不住捂嘴笑了。
刘豫眨了眨眼,惊讶不已,终于回过头来,看向袁冠。
“你啊……”
袁冠忍不住伸手,狠狠揉了揉刘豫毛茸茸的小脑袋瓜。
刘豫气极,瞪着他那双细长眼睛,捂着脑袋左躲右避,气呼呼地质问他道:“你干什么呀你!”
袁冠慢慢收敛了笑意,神情越发严肃。
“阿豫,你不知道爱是什么,就想离开人世,这不是亏了么?”
袁冠虽语气稀疏平常,但两眼里所发出的炙热光芒却让刘豫心头一跳!
“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直到你完全搞明白‘爱’之一事是怎样面目,你才算不枉此生啊!”
袁冠这般劝慰哄骗他道。
刘豫虽年少早慧,但也架不住袁冠这老油子这般那般的一顿忽悠,终于在脑袋里一片昏沉之时,晕乎乎地点头答应袁冠,绝不再勘破“爱”之奥秘以前,寻死觅活。
袁冠见这刘豫总算心情真正平静下来,这才暗舒一口气。
待刘豫坚持不住睡熟后,袁冠将身上的貂皮大氅脱下,轻轻盖在他那蜷缩成一小团的身体上。
然后,动作极轻缓地起身,刚一转头,猝不及防地迎头撞上已在门口静立良久的裴环。
裴环眼神晦涩复杂,神情几变,但终究未置一词。
袁冠则坦然自若地大步走向他,抬脚跨出大门,与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