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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昨日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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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那年的某个冬日,谢霖第一次见到柳南蕉。
他已经不记得那是第几次转学了。
父亲谢磊是生意人,一天到晚忙得不着家。搬到哪儿都不忘带着谢霖,算是勉强尽到了一点为人父的责任。谢母林燕婉因为身体原因,常年住在临市的疗养院,谢霖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她一次。妻子和生意是谢父生活里最重的两件事,相比之下,他对谢霖分不出太多精力。奶奶告诉过谢霖,他母亲是个丧门星,把父亲的魂儿勾走了,所以父亲才不管他。谢霖那时候性情已经很乖戾,家里的保姆没有一个任期能超过半年。每当父亲皱起眉头看他时,谢霖就有种报复的快意。如果父亲气到抽他巴掌,谢霖就会变得很安静,然后转身毁掉什么东西。反正弄坏了很快也会有新的。
他的吃穿用度永远都是好的,新的。所以当柳南蕉穿着磨破了边的校服,走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地要向他收两块钱资料费时,谢霖几乎是有些厌恶的。但这点厌恶很快又被别的情绪浇灭了。因为柳南蕉实在是个漂亮的小人儿。他冲谢霖笑了一下,嘴角有个很浅的梨涡。谢霖像个突然哑火的炮仗,悻悻地丢给了柳南蕉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种情绪叫忸怩。他不知道自己在很久之后,会反复在梦里回忆起那个微笑,友善的,羞涩的,干净的......而现实里的柳南蕉,再也没对他露出过那样柔软亲近的笑容。
最初谢霖以为柳南蕉是个短发的小姑娘,但很快发现他也是个男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令他有些失望。
柳南蕉在班里是个有点特别的存在。他很受老师和女孩子们的喜欢,但男生都不太爱搭理他。他们当着他的面叫他柳小妹,背地里窃窃私语,说他没有妈妈。柳南蕉成绩很好,时常被老师叫去帮忙批改试卷。有几次谢霖看见班上那个成绩最差,长得最壮的男生把他堵在走廊角落,用力推他,让他改分。谢霖就在边上看着,想着要是柳南蕉答应了,就让他把自己的分数也改一改。谢父那段时间总是接到班主任告状的电话,谢霖的零花钱被扣了不少。他倒是不在乎老师,但不能立刻拿到自己看上的一套遥控车,这让他十分烦躁。
柳南蕉没答应。他从包围者的缝隙里和谢霖目光相碰,似乎想求助。但谢霖愤愤地走开了。
柳南蕉是老师的小狗腿,是邪恶势力的爪牙。所以班上以差生为首的有话语权的男生再不带他玩儿。他们不带他玩儿,也不让别人和他好,否则就是\"挑事\",是\"找揍\"。柳南蕉就这么被孤立了。
谢霖那时已经是班上的另一个小头头了。他出手阔绰,身边自然老是跟着一帮人。可是这一帮人里没有柳南蕉。谢霖不爽极了。他每天鼻孔朝天地从柳南蕉身边走过,故意碰掉他的东西。柳南蕉每次都一声不吭地默默捡起来。直到有一天,谢霖躲人的时候,踩到了柳南蕉捡东西的手。
柳南蕉疼得叫了一声,突然就哭了。谢霖傻在当场,想也没想就说道:不就踩你一下么,哭什么哭啊。这话被恰巧进门的老师听了个正着。谢霖被拎去办公室罚站,被迫写一千字的检讨书。谢父也被老师找来了。两个大人不知道谈了什么,反正谢霖那个学期的零花钱被全部没收了。没有钱,谢霖身边的小崽子们作鸟兽散。他脾气本来就坏,人家愿意忍他,都是看在钱的份上。班上另外几个小头目也借机嘲笑他。谢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不顺心的滋味。他趁着没人,指着柳南蕉的鼻子,学港片里小青年的语气撂下狠话:你等着,只要我谢霖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好过。
瘦小的柳南蕉攥紧了开边的衣袖,很深地低下了头。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谢霖很大声吼他,让他讲话。但柳南蕉像是哑了一样。失去耐心的谢霖只得在墙上狠狠踢了一脚,本意是想吓唬柳南蕉,结果只收获了脚痛。柳南蕉趁机跑掉了。留下谢霖一个人抱着脚在地上跳,气得嗷嗷叫。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只是谢霖却拿柳南蕉并没有什么太多办法。五年级下学期,他和柳南蕉常常十天八天碰不上一面。班上几乎总有一半以上的学生缺席。择校的风气已经刮起,但凡稍稍被家长寄予期望的孩子,都不会错过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试。
谢霖也去参加过不少。有那么好几次,他在入场前看到了柳南蕉。但那时候的柳南蕉可不再是独自一人。他身边有一大帮男生。有个特别高壮的,经常揽着他的脖子,亲密至极。谢霖猜他们可能是兄弟,但很快又否定了那个想法,因为柳南蕉实在是和那人没有半点相像。
他心不在焉地在试卷上涂画,对没完没了参加考试这件事感到无比烦闷。更烦闷的是发布成绩的时候。谢父面对儿子个位的分数,脸色黑得像北方的土地。小学毕业典礼谢霖都没去。那段时间家里有三个家教,轮流给他补习语数外。谢霖的坏脾气在那个小升初的暑假又创新高。
他最终没去对口的普通初中,而是去了一个新成立不久的私立。分数虽然难看,但好在他爹足够有钱。大笔的赞助费交上去,一切尘埃落定。
进班级的那一天。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与人说笑的柳南蕉。那人似有所觉,在窗外沙沙的叶浪声里回过头来,然后瞬间白了脸。
谢霖整个假期里遭遇的不快仿佛突然有了出口,他心中有种恶意的喜悦。想跑?没门。这种过度关注一个人的感觉其实很奇怪,但那点违和很快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压了下去。可惜他的座位离柳南蕉太远,除了找机会说两句唬人的话外,什么都做不了。
新学校管理很严格,气氛与小学完全不同。能来这里读书的孩子,都是成绩与家境缺一不可的。谢霖这种是个例外。柳南蕉则是另一个例外----他是免费的全优生。
孩子的社会是另一种形式的丛林。谢霖的初中生活过得很不愉快。但就像从前一样,他身边很快聚集了一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叛逆期的少年们几乎是无师自通地成了一群小混混。只是在学校的高压下,没那么明目张胆罢了。
谢霖几乎是魔障一般地盯着柳南蕉。可惜柳南蕉的哑巴功夫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精深。不论是逗弄还是辱骂,他都只有一种反应。那就是没有反应。这让谢霖感到焦躁。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很多时候,他其实只是想在柳南蕉脸上看到更多的表情。
他也知道了那个总是和柳南蕉一起上下学的男孩的名字,叫赵一铭,在同年级的另一个班读书。某一次他看见柳南蕉和那个男生一起分享一套快餐。就是那时候小孩子中流行吃的,一个汉堡,一包薯条,一对鸡翅,还有一杯可乐。赵一铭把汉堡掰成两半,柳南蕉接过来,像小动物般舔了舔手指上的酱。他笑得那么开心,又仿佛有一点天然的羞涩。谢霖看着他,突然觉得那个赵一铭碍眼极了。
但这件意外的小事让他灵机一动。第二天,快餐店在午间送来了好几大袋子东西,谢霖很大方地挥手,让手下的小弟把它们分给留在教室里同学。柳南蕉也在,他很犹豫地看着那堆东西,然后慢慢摇了摇头。谢霖走上去:怎么,这点儿面子都不给啊。吃点零食而已嘛。你看,大家都有份。
柳南蕉只得拿了一个鸡翅,睫毛垂下去:谢谢。
谢霖整个下午都轻飘飘的。直到放学,有狐朋狗友叫他一块儿去堵人。这种事谢霖和高年级的混混们一起干过几回,无非是教训教训那些他们看着不顺眼的同学,顺便发泄一下自己的不顺心。他对这些事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纯粹就是跟着看热闹。直到他看到了那一次的目标。
柳南蕉被堵在实验楼的卫生间,看上去像是落入了陷阱的羊羔。谢霖有片刻的呆滞,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和他一起上下学的赵一铭没了踪影。带头的人宣读了柳南蕉的\"罪状\":打小报告,举报他们抽烟。
柳南蕉有点发抖,不停地说我没有,你们搞错了。然而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已经把袖子挽了起来:就是你,某某看见你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然后他就来抓人了。
谢霖知道他们的套路。说个由头,揍一顿,然后恐吓。他看着柳南蕉空荡荡的校服,第一次觉得头上有点冒冷汗。小姑娘一样的柳南蕉经不起这个。他深吸一口气:算了,我们班的,可能真搞错了吧,他平时挺没种的。
领头的被他拔了份,望向谢霖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你什么意思?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谢霖其实不怎么怕他们,但也不想给自己以后惹太多麻烦。他犹豫了一下:教训而已么,不一定非要揍人吧。你看他这个孬样子,一巴掌下去也够呛。要么......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把他衣服脱光。谢霖话一出口,就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但他旧年就埋下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我一直好奇,他真的是男孩么。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兴奋。
柳南蕉很快被剥得精光。几个人强行拉开了他遮挡着□□的手。
谢霖几乎被那片雪白晃花了眼睛。
坦白说,柳南蕉并不好看。他很瘦,肋骨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他腿间那个东西和谢霖自己的一样,又不一样。那里一根毛发也没有,几乎和柳南蕉的肤色是相同的。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笑声很快响起。谢霖看着柳南蕉在那一片笑声里徒劳地挣扎着。
一股陌生的感觉窜过他的小腹。
谢霖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但是当天夜里,他从剧烈的呼吸里猛然睁开眼睛,身下是一片陌生而冰冷的粘腻。
仿佛一下子有了心事。可又说不上那心事是什么。十四岁的谢霖感到有个冷静的灵魂在虚空中审视自己。而真正的自己,在笼子里焦躁地与那个灵魂对视。他反复想起柳南蕉的雪色的,细弱的身体,疑惑为什么人可以瘦成那个样子。最后他想起柳南蕉腿间那个小玩意儿。它看上去柔软至极,像一只很小很小的白文鸟。
一个隐秘的愿望忽然成型。自己救了他,谢霖有点自得地想着。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柳南蕉得回报给自己点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有哪里不太对劲。一种不安的感觉包围了他,仿佛他走在密林中,却预见了前方的深渊。
柳南蕉消失了。他没来上学。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堵人的混混们围在一起,猜他大概是被吓到了。有一两个胆小的往坏处想,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他们谁也没打他。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柳南蕉似乎被遗忘了。他窗边的座位空荡荡的,积起了灰尘。有一两次谢霖在赵一铭他们班门口遥遥望着,看见那个男生和同学说笑。说笑之后,表情又落寞下去。所有对学校和老师的怨愤都不翼而飞,他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有好多次,他在走廊叫住赵一铭,但又在对方回头找人的时候跑开了。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或许只是不甘。不甘心的谢霖很快有了别的主意。他溜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找到了班级通讯录。为了这件事,他被班主任罚站了整整一个下午。但他一点都不在乎。柳南蕉的电话号码被他记在了心里。
那个晚上,当他拨下柳南蕉的电话号码时,第一次感到了紧张。谢霖从没紧张过,即使在他爸发现他惹事时。电话接通时,他的声音有点抖,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礼貌,就好像他是个像柳南蕉一样乖巧的小孩子般。
那边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的声音。听到他找柳南蕉,立刻变得心不在焉:他哦,他不在。
他去哪里了?谢霖有点急切地问。
电话里头传来了一个女声,似乎在问是谁。很快那个女声就把电话接起来了。声音倒是柔柔地,但谢霖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耐烦。
哎呀那孩子病了。学校有事?老毛病啦......总也不好,愁死人......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电话挂断了。
谢霖发了一会儿呆。柳南蕉的妈妈,似乎对这个孩子并不在意。他与林燕婉相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能感觉到林燕婉对他的在意。谢霖有很多丑丑的毛织品,毛衣毛裤毛线帽子。虽然他因为嫌弃它们一直没穿戴过,但还是别别扭扭地把它们好好收着。甚至在有一次,他发现它们被虫蛀了以后,气急败坏地要求父亲扣掉保姆全部的薪水。谢父当然没同意,谢霖为此当着保姆的面掀了一桌子菜,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
谢霖没等到那个电话。他之后又拨过去好多次,那边的口气越来越不耐烦。谢霖这辈子没被人用那种态度对待过,当即摔了手机,再也没打过那个号码。
柳南蕉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静悄悄回来了。那时候已经开始期末复习,考试要全年级排大榜,功课重得要命。谢霖远远看见柳南蕉和临近的同学讲话,他比离开前似乎又瘦了。
谢霖踌躇起来。他也想和柳南蕉说话,问问他为什么不回自己的电话,还想问问,为什么柳南蕉的哥哥那么讨厌。但是柳南蕉的目光一次也没有望向谢霖的座位。
这让谢霖感到失望。
很快就是暑假。柳南蕉消失了。谢霖按照通讯录上的家庭住址去找过柳南蕉的家。那个小区进出要查身份,保安说什么也不肯放谢霖进去,一定要问他要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谢霖不想让柳南蕉知道自己来找他。双方僵持许久,谢霖最后被司机劝了回去。
他去疗养院和林燕婉呆了几天,又受不了母亲的絮叨和眼泪,最后随父亲的朋友去了海岛。那边有水产养殖场。谢霖每天泡在海里,饭量涨了两倍。开学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疯狂窜高了一大截,皮肤变得黝黑光亮,头发也剃成了短寸。父亲的朋友与父亲终归不同,他那炮仗一样的脾气终于有了收敛,待人接物也稳重了些。看上去似乎猛然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他给全班分烤鱼片和鱿鱼条。东西递到柳南蕉跟前时,他看见那人睫毛颤了颤:我不吃。
谢霖的脾气差点又回来。但这一次,他克制住了自己:大家都拿了,给个面子吧。
他这辈子头一回如此低三下气,实在是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但是海边的经验告诉他,要钓鱼,得先有鱼饵。要捉螃蟹,要先放篓子。
于是他更耐心了一点:我还有虾干,你吃么?
柳南蕉只得拿了一小片鱼片。谢霖终于放过了他。
但这种程度的接触远远不能让谢霖满意。他总觉得柳南蕉理所当然地应该亲近自己,就像其他人乐意围在自己身边一样。可惜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事不尽如人意。望风而逃,是每一次谢霖靠近柳南蕉时唯一能收获的结局。
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有段时间,他开始前所未有地用功,为了找机会去问柳南蕉一些看上去不那么白痴的问题。这个法子似乎有点奏效。柳南蕉面对他的靠近还是会绷紧身体,但是没有逃跑----同学都在周围,许多双眼睛看着。
谢霖好像摸索到了一点门路。他开始以感谢为由堂而皇之地送柳南蕉东西,大多是很贵的文具,也有玩具。柳南蕉一开始不要,耐不住他的磨蹭后,只得把那些没开封漂亮的盒子收进书桌里。只有一件东西他用了,是支翡翠色的百利金,上面有漂亮的大理石纹。那是谢霖一个多月的零花钱。
谢霖从来不提价钱,想必柳南蕉也不知道。他大概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支笔好看又好用。在试卷上写字时,再也不会断墨,不会勾破纸张。有很长一段时间,谢霖在柳南蕉给他讲题时,眼睛一直盯着那笔金色的尖,看着深蓝的墨线优美地延伸开去;还有柳南蕉很细很白的手指,它握着那支成人用的笔尚有些违和,但并不吃力。柳南蕉的声音在他耳边沙沙地响,像叶子与叶子摩擦的声音。谢霖一个字也没听清,他对着那握笔的手发呆,想着春天老家,南果梨树上开的花。
谢霖其实不笨。相反的,他完全称得上聪明。稍微肯用点心,成绩立刻直线上升。谢父很高兴,老师也很高兴。谢霖长这么大,头一次拿到了奖励。一个仿皮面的厚笔记本,首页写着对他期中考试成绩进步的表扬,还有一些寄语。谢霖不喜欢那个本子,觉得它寒酸。他自用和送人的那些都比这个好得多。
但终究也有一点小小的骄傲。这好像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靠钱以外的东西获得别人的认可。虽然他觉得自己还看不上这点认可。
他兴冲冲地去找柳南蕉。却看见那人独自趴在桌面上,认认真真地在一张漂亮的小信笺上写着什么。他那么专注,以至于都没有察觉谢霖的靠近。好奇心发作,谢霖无声无息地靠近柳南蕉的背后,从头顶看向那张纸。
片刻之后,谢霖感到自己的头皮炸开了。那是一封情书。谢霖自己也收到过类似的,看完特别不屑地丢掉,还要顺便嘲笑一下那个给他写信的女孩。
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是我走在荒野时,天上亮着的那颗星......
谢霖的语文一直不算好。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一封情书。只是称呼那里是空的。他有点紧张地咳嗽了一声。柳南蕉被他吓了一跳,立刻用本子盖住了信笺:有......有事么?
谢霖晃晃荡荡地在他前面的座位坐下,在柳南蕉越来越红的脸色里抽出了那张薄纸:我要告诉老师。他洋洋得意地说。
别......别说!柳南蕉的脸色白下去。求你。
好呀。谢霖吞咽了一下。那你告诉我,这是写给谁的?
写......写着玩儿......
谢霖的手心有点湿。你说嘛,你说了我就不说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反正就是隐隐约约地期待着。
可是柳南蕉只是摇头:求你了,别说。让我做什么都行。
谢霖渐渐没了耐心:呐,你说做什么都行的。
柳南蕉很老实地点头,看上去快哭了。
谢霖闷声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来什么。最后他想起一个大家都玩但柳南蕉从不参与的游戏:那下课我们掏蛋你要过来一起。
掏蛋是那时候少年之间流行的一种猥琐游戏。护住自己的,去捏别人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柳南蕉从来都不加入他们。好奇与很久前那个隐秘的愿望一同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谢霖有些跃跃欲试。
疯小子们在课间你追我赶,像一群野狗般。谢霖搂着攥紧衣袖的柳南蕉,说今天带他一个。很快就有人凑上来。柳南蕉吓得满教室跑,谢霖兴奋极了,像个锁定了目标的猎犬一样四处堵他。最后逃无可逃,柳南蕉被谢霖堵在班级的卫生角,捏了好几下。
谢霖自觉动作挺轻。他自己也那么玩儿自己的,一点儿都不痛,有时候还挺舒服。可是柳南蕉一下子就哭了。他抱着膝盖蹲在角落,身子一抽一抽,看上去快要背过气去。谢霖惊呆了。医务室很快来人把柳南蕉带走了,谢霖被老师拎去了办公室。
柳南蕉有哮喘。不能剧烈运动。班主任气急败坏地训斥道:上学期住了一个月院,我说什么来着!我怎么嘱咐你们的!他体育课都可以不上你不知道么!
谢霖真不知道。他课上一向闷头睡觉或者打游戏,从来听不到老师在讲什么。他有些委屈,替自己辩解了两句,老师更加生气,训斥的话也就更不客气。没出息,早晚进监狱这种话也有。
谢霖的叛逆又回来了。
他那天放学没有回家,而是和那些有阵子没在一起玩儿的混混们走在了一起。
他们变本加厉地干坏事,欺负人,下手越来越重。反正年纪小,又不能拿我们怎么办。有懂一些的说道。有人知道一点谢霖和柳南蕉的过节,怂恿道,要么再扒一次衣服?众人哈哈大笑,说起柳南蕉比□□还白,都啧啧称奇。
那时候谢霖和他们在录像厅。屏幕上的男女来来回回。谢霖不动如山地喝着啤酒,脸拉得老长。那次的事之后,柳南蕉又不理他了。他凑过去,柳南蕉就走开。追上去,柳南蕉就往老师办公室跑。好不容易有一次,他趁着教室没人堵住了柳南蕉,结果还没等说什么,柳南蕉就把书桌里谢霖送给他的那些盒子丢了过来,一面丢一面往外跑,就像被野狗在后头撵一样。
谢霖哪里受过这个。当下气到爆炸。他追着柳南蕉放狠话,什么难听讲什么----都是从别的混混那里学来的。可是这样威胁过之后,又觉得说不出的无力。他怀念自己趴在柳南蕉身边,盯着他的手发呆的日子。
谢霖的生活重新进入了恶性循环。他频繁惹事,在老师们的眼里越来越无可救药。最狠的一次有警察上门来找----挨打的学生家长报了警。谢父那阵子实在太忙,来学校谈事情的是秘书。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对谢霖总带着令人作呕的讨好。
但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都不是这些,而是柳南蕉越来越厌恶和恐惧的目光。
有人看出了谢霖的心事,商量着要不要再收拾收拾柳南蕉。那时候已经升了初四,谢霖不出意外地成了所谓的老大。他骨子里的凶恶与日俱增,心牢中的困兽每时每刻都在咆哮。他厌恶周围的一切,同时也厌恶这样的自己。柳南蕉成了他所有怨恨的由头。琐事都是因那人而起,并最终滑向了不可知的洪流。
他是恨的。但这恨又是无力的。他终究想不出足够的理由去对柳南蕉做些什么。而在一切无因的偏执之下,有个令他不安的答案呼之欲出。
直到某一天,他看见树下的柳南蕉,向着赵一铭侧过脸去。事隔多年后,当他终于能够从奔涌的情感里寻回理智,去冷静地回忆那一切时,他觉得那可能是个误会。
但在那一刻。它在谢霖眼中就是一个吻。一个货真价实的吻。他想到了柳南蕉那封情书,想到了他对自己的躲避嫌弃和与赵一铭的亲密无间。想到了他丢弃自己的礼物时那半点愧疚也无的神情。
在意识到那感情是什么之前,谢霖的心已经被一片黑色的巨浪袭卷了。那时候他尚未意识到,本能先于理智,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他来不及去想。
谢霖做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把柳南蕉堵在卫生间,像几年前那样,再次扒光了他的衣服。滚烫的烟头落在柳南蕉干净的肌肤上。胸前,腰间,大腿。全是隐秘的,会盖在衣服里的部位。一共十五个。
十五个烟疤。
柳南蕉开始还挣扎和哀求,最后却完全放弃了。他可能哭了也可能没有,谢霖不记得了。
等谢霖松开他的时候,回头看见了赵一铭铁青的脸。
他打了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架。
赵一铭和谢霖一样,都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仇恨,谁也没有手下留情。谢霖被赵一铭揪住领子往厕所门上撞,赵一铭被谢霖抄起板砖开了瓢。两个将成人而未成人的半大小子最后在地上滚做一团,各自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
如果不是蜂拥而至的老师把他们拉开,那次一定会出人命。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的事。处理过程超乎寻常的顺利。柳南蕉的家长是个算得上聘婷的女子,对谢父的建议一概点头以应。赵一铭的家长倒是十分愤懑,严辞指责谢父没有管教好孩子,让谢霖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看上去不怎么心疼自己的孩子,倒是心疼柳南蕉多些。
谢霖斜睨着乌青的眼去看柳南蕉的妈,心想柳南蕉和她生得一点都不像。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不会是个后妈吧。
谢父赔了钱,谢霖背了处分。回家的路上听见父亲给秘书打电话,让她明天过来结算工资----谢霖从前在学校的事一直是那个秘书过来接洽的。
他们没回小燕岭的家,而是去了谢父在金梭湾的公司。谢父领着谢霖从后门拐进了一个类似仓库的房间,关上了门。
谢霖打量着货架上堆满的样品,有点狐疑。
谢父摸了烟出来,想点,但还是忍住了。他把玩着手里的烟,淡淡道:原本想你中考结束后把你妈妈接回来的。到时候一家人也算团聚了。
林燕婉早年嫁给谢磊,受了很多苦。生谢霖的前后得了抑郁症,后来又是心脏病,手术后一直住在临市调养。那边各方面都好一些。谢家错综复杂,这么做也是想把她与家族隔离开保护起来的意思。
谢霖有点意外。一时竟然有几分紧张。林燕婉对他来说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他们一年之中见面次数有限,母亲的亲密让谢霖感到别扭。每次过去,都是说不上一会儿话就跑掉了。她要回来了。
但这终究还是件高兴的事。他刚想说什么,就听父亲继续说道:但我现在改主意了。我一直同她讲你只是调皮,成绩不好。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没法和她交代,她的身体也经不起每天替你操心。现在我就想问问你,谢霖,你今年十五了,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我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和你叔爷一起在码头扛货了。
谢霖沉默起来。
说话啊。谢父的声音沉下来。不是本事大得很么,不是附中老大么。带头欺凌同学,这是我教你的?!别以为□□里多二两肉就是男人了!以后的路怎么走?到社会上也接着做老大?!
谢霖的拧脾气上来了:早就不想念了!班主任狗眼看人低!他们都瞧我不顺眼!
真不念了?谢父冷冷地望着他。
不念了!谢霖斩钉截铁地说。
不念了你去干什么?
我赚钱去!我能养活我自己!不花你的钱!你不就老拿这个威胁我么!
谢父抄起墙边的扫帚,劈头盖脸地冲着谢霖打过来。草扎的扫帚很快被打断了。谢霖疼得发抖,愣是瞪着眼睛一声没吭。
他看见父亲的肩垮下来,似乎一瞬间老了好多:好。明天就去给你办退学。你也不用去念书了。小浪湾有个加工厂,你明天开始,去那里上班。说完,他再也就没看一眼谢霖,径直开门出去了。
谢霖傻乎乎地站了一会儿,推门出去。父亲的另一个秘书走过来:跟我过来吧。
十五岁的谢霖在加工厂里过了两个月。包吃住,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上厕所都有工头催着。码头上运来的水产,装卸需要人力来扛。分拣也是人工。哪里都是又湿又冷。北方的冬天来得早,谢霖的双手都生了冻疮。和宿舍的工人打了好几架。没人知道他是谢磊的儿子,没人知道他是附中的老大。谢霖就是谢霖,一个小工,一顿吃五碗饭,天天骂菜难吃天天把菜吃得精光的浑小子。
两个月工资没有一个月零花多。谢霖的脾气终于在现实跟前屈服了。溜须拍马他做不来,但冷着脸干完自己的活,少做刺头,他还是学会了。父亲一次都没来看他。他也没去找过。话是他自己放下的,这一口气总要争。他倒是要看看,谢磊是不是真的不管他了。
十一月的时候。从来很少生病的谢霖发了一次高烧,直接在干活的时候昏了过去。醒来时在医院的单间,父亲坐在床边看他,神色很疲惫。
他这才有些惊奇地发现,谢磊有白头发了。
回来念书么?父亲问他。
嗯。好半天,谢霖终于吭了一声。
学籍被转去了另一个学校。但初四的谢霖没有去上过一天课。家教经验很丰富,他的心也收了不少。有时候他会想起柳南蕉,有种少年式的怅然。这个时候他才隐隐约约地有了一点歉疚。他做错了事。
但错了也就错了。没法弥补。有时候他回想起当初,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那么做,非得那么执着。世上有那么多人。
或许因为他长着足够好欺负的脸。就像大人们挂在嘴边的,柿子挑软的捏。
然后看不到也就渐渐淡忘了。就像他每一次转学都会忘记以前认识的同学一样。
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谢霖又疯长了一次。他的身型几乎完全已经是大人了。省重点差了三分,谢父又花了一笔钱。但这笔钱花得是很高兴的。
当谢霖推开门走进喧闹的高中教室时,他在门口愣了很久很久。
柳南蕉坐在窗户边上,和初中时差不多的那个位置,低头在看一本书。
谢霖揉了揉眼睛。一束烟花在他心头炸开又消散。
他终于想明白了从小学四年级起就一直在困惑的事。密林终于走到尽头,天光落下,前方却不是坦途。
深渊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