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笑》千夜弦华

2、桃花依旧笑春风

　　王狂想起那一日去探望沉玉公主，皇帝坐在她的床边，眼神空洞得骇然。他呢喃道：“小宝，你长这么大，我从未真正给过你什么。你想要谁，诸良也好，阿雪炎也罢，你喜欢的，我都叫他们来陪你，永永远远地陪着你，再不叫你孤单害怕。”

　　他不禁叹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皇帝忽然问道：“那个阿雪炎一族，找全了么？”

　　王狂道：“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皇帝的眼眸夤暗无底，仿佛是最深沉的夜里，最浓重阴鸷的影。

　　“小宝活着的时候，我给不了她喜欢的东西。如果她死了，我会把她喜欢的所有东西都送给她。”

　　哪怕是尸山血海，髑髅遍地。

　　哪怕是万古千秋，永世骂名。

　　他如一柄尘封多年的天子之剑，一旦出鞘，神挡杀神，魔阻弑魔，唯饮血耳，充满狂热攫夺的渴望。

　　皇帝道：“小宝若是死了，他们活着作甚？”

　　王狂沉重地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是昏了头。谁都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才生出来的，她本来就命不久矣。为了一个宫冰玉，陛下动手打了秦王不说，还想搭多少条人命进去？”

　　皇帝冷冷道：“这与麟凰无关。”

　　王狂道：“陛下，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您说过，不会让宫冰玉死。”

　　皇帝闭上了眼睛。

　　生来鬼胎之貌的少女看着他，眼里又是温柔，又是伤心，但她的话却像是沾着血和蜜的髑髅，再甜美动人，也掩盖不了其下鲜血淋漓的尸骸。

　　“阿倾，我真的该早点杀了你。重政说的对，当断则断。当时不断，便再也断不了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

　　他问道：“麟凰，你既然早该杀了我，为何当时不杀？”

　　她低低道：“你明知故问。我最讨厌你这一处，也最喜欢你这一处。你什么都知道，还这么冷酷无情；你什么都知道，还这样温柔待我。”

　　碧波万顷，山高水长，许下后会有期的一诺，以及那一夜坚定森然的誓言：“麟凰，我不会让你死。你会像长生老人一样，永生不死，成为策梦唯一而亘古的主人，容颜不改，春秋永驻。”

　　“等我将死，我会去招摇山看你。”

　　那时她一定认不出他；他衰迈花眼，也认不出她。他的身体终归于大地，而她永生不老，是他活过的见证。

　　麟凰，我不会让你死。

　　倘若天不假年——

　　那便逆天而为。

　　皇帝道：“麟凰当然不会死。”

　　王狂难以移开自己的视线。皇帝这副不动声色的神情，其实像极了王妜。

　　他的妹妹，他的白兕儿。

　　任灯火璀璨，人间繁盛，只要望入这样的双眸，就会明白，再繁华的底色不过是苍凉。

　　王狂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承继王氏族长之位时不过弱冠，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国之肱骨，阅人无数，无论是先帝，还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都敢说得上一句了解。可我却从来不敢妄自揣度陛下。在我目见，您从未留恋过任何人、任何东西，您无嗜无好，甚至连皇权天下都未有贪图。我还曾以为您生而凉薄，不会有任何欲望。”

　　“您那张脸就是宝石的，天崩地裂也崩不出一个缝隙。后来知道有个宫冰玉，能令您变一变色，我觉得也是好事，可是她身份太不一般，又是个麻烦。现在您能放下她，是我儊月大幸，也是大不幸。若您再对谁生了执念……”

　　王狂及时吞下了最后一句话。

　　皇帝忽然想到什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快开春了？”

　　王狂微微一怔，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暗悲悯，轻声道：“陛下，再过三日，就是立春了。”

　　***

　　这一年的雪来得格外晚、格外多，就连立春的前一日也在下雪。

　　夜澜大雪七日，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与城，上下一白，如诗如画。

　　早朝结束，皇帝心血来潮，离了主殿，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长华宫。

　　卫女官喜出望外，迎上来道：“陛下。”

　　皇帝略一点头，说道：“我随便看看。”

　　他及冠建府之后，来长华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很多地方已经多年未踏足。入目近乎陌生，陌生得不像曾在此度过漫漫光阴。行在穿廊上，两旁设了紫檀镶金支摘窗，雕绘各色物候。

　　世家簪缨以二十四节气为图已是豪奢，天家更有“四十八箭”一说，乃是将二十四气中半分之，为四十八气，气有七日半有余，是一气易一箭。但此地两旁竟各自三十六扇，相隔五寸，每一扇的图样尽皆不同，一共七十二扇，乃是三分二十四气，气间五日有余，正是和了《月令》所言七十二候。

　　一路行来，只见一幅幅精巧无伦的图案，便仿佛穿过了春夏秋冬。立春是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继而是獭祭鱼、玄鸟至、桐始华、靡草死、半夏生、寒蝉鸣、雁北向……可是再光耀夺目，依旧是无尽寂寥。

　　不远处竟然传来了翅膀振飞的声音。皇帝不由朝外看去。

　　王皇贵妃厌恶禽畜，殿榱桷护无一处不设满了罘罳，长华宫三十丈之内，必定鸟雀无影。但是她不在了，那些他曾经熟悉的满目罘罳也无人修缮，残败无用，几只小鸟蹦跳得正欢，残雪簌簌。

　　他想起端王从摘星楼上堕下。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放声大笑，张开双臂，坠落的身姿像是飞翔一样自由。

　　他也曾在一个夏日的末尾，向下张望，伸展双臂跳跃，那姿势看起来如同在飞，其实只是一次徒劳的坠落。当夏日结束，他在予皇书院的四年也宣告结束。春夏短暂，难熬的是寒秋凛冬。铺天盖地，无远弗届。

　　长路多萧萧，因缘如芥草。

　　此后岁月如渊，深不见底。

　　他从来不曾艳羡任何人。可那一刻，他竟然会羡慕一只鸟。

　　卫女官却误会了皇帝的意思，赧颜告罪道：“陛下，是妾疏忽……”

　　皇帝摆了摆手，说道：“不妨事，这样很好。”他的目光游离，落在了一处，奇道，“那是什么？”

　　王皇贵妃曾听得“三眠柳解支憔悴，九锡花能破寂寥”一句，大下功夫，移植了九种奇葩异卉在此，号为“九锡之花”，四时不谢，八节长春。虽然时值寒冬，自有匠人精心栽植，巧夺天工，堪成画卷。在这片满目绚烂缤纷里，却有一棵光秃秃的树立在那里，显得格格不入，颇为可笑。

　　卫女官道：“陛下，那是桃树。”

　　他喃喃道：“桃树。”

　　那是赢兰第一年入宫的时候。应该是盛夏，因为他记得那一天炽热的艳阳。和风熏然，醇如佳酿。无数匠人聚集，小心翼翼地栽种。小姑娘捉着他的袖子，不解地问道：“这些种的是什么？”

　　为首的匠人笑道：“禀告郡主，这些是九锡花：一、重顶帷障风；二、金错刀剪折；三、甘泉浸；四、玉缸贮；五、雕文臺座安置；六、画图写；七、艷曲翻；八、美醑赏；九、新诗咏。”

　　赢兰皱着眉，只觉听来拗口，对这些名花不大感兴趣，倒是很新奇地看着这些匠人们的动作。一个宫婢上前，手捧金盘上装满水果。他摇了摇头，赢兰挑了挑，拿了两个桃子。她吃了一口小的桃子，把稍大的那个给他，献宝似的说道：“叔，这个是刚用冰水湃过的，又甜又解暑！您也尝尝吧？”

　　他从不嗜甜，于是推托道：“我不想吃。”

　　赢兰仰视着他，眼里面有一点恳求的颜色，手依旧举得高高的，说道：“叔，您尝一尝吧，不喜欢就不吃。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好吃呢？”

　　他还是摇头。

　　她面露显而易见的失望。

　　他心里微微一动，想，如果她再说一次，他就破个例。

　　但小姑娘并不愿意勉强他。她把举了老半天的胳膊放下，微微垂着头，默默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个小桃子。

　　他以为她会把大桃子也吃掉，或者扔到一边去。但是赢兰并没有。她四顾左右，看着这些匠人忙碌的动作，也学着找了一个泥土松软的地方，弯下腰，将大桃子和小桃子的核放了进去。她摸了摸脚下的泥土，像是照顾幼雏的母鸟一样温柔。

　　桃树当然不可能这样简单便能发芽抽条。不知这么多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有多么小心地照看，多么珍惜这两棵树。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还有时光。他们还有那么长久的时光。

　　种下因，收获果。一切因果，自有报应。

　　王狂道：“你这样装作不懂情的人，其实最是无情。将来遭了报应可怪不得别人。”

　　他冷漠地反问道：“还有谁能报应得了我？”

　　一语成谶。

　　现在是冬天，桃树无花无叶，显得很难看。如果是夏天，会碧叶青翠，郁郁葱葱；如果是秋天，会果实累累，压低树枝。而再过几个月，这棵树便会开满枝头，飞红万点，花深似海，香风款送，与双燕归来一起，昭告春天的到来。只恨梦太长，只恨花太美，桃树娉娉婷婷立在这里，依旧笑春风，不知人面何处去。

　　今日是立春。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他走到那棵桃树下，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一样，温柔地摸了摸脚下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