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禅榻，泊于浮华》太岁与我

32、风云变（六）

　　从万山禅院回到枫林园的路上，途径白水街，街上人头攒动，以往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街道突然变得人烟市肆起来。
　　水波诡谲，定有暗潮涌动，凡事有变，其中定有缘由。
　　我随手抓住了一个壮硕妇女：“大妈，他们都在街上站着干嘛？”
　　壮硕妇女迷茫地看着我：“*％&#@&#％……”
　　我转身抓住另一个流鼻涕的小孩：“小子，他们在干嘛？”
　　小孩喷出一个鼻涕泡：“不知道。”
　　我：“那你跑出来干嘛？”
　　小孩：“二狗他们都出来了，我就出来了，不然不合群。”
　　我叹了口气，又接着拦住了一个瘦小男人，恶狠狠道：“说！你们在看什么热闹？”
　　瘦小男人一抖：“你不知道吗？枫林园的格庸老爷子死了。”
　　我五雷轰顶。
　　瘦小男人表情欣慰：“这下好了，白水街终于不是一家为大了，看来，大家的医药馆短时间内不用倒闭了。”
　　我拔足狂奔。
　　回到枫林园，园门外人潮涌动，有同行前来一探究竟的，有曾经的病人前来缅怀的，有纯属凑热闹的。
　　格庸是伽达最负盛名的郎中，行医六十余年，救死扶伤无数，枫林园经常人满为患，而白水街其他医馆经常动不动隔三差五就倒闭。
　　如今，格庸的死讯和人们的脚步一样快。
　　看门的米叔给我放了门。
　　我踏进枫林园，内里白绫飘动，大家形色匆匆，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目不斜视，视我若空气。
　　变故太大，我决定先回趟房间冷静一下。
　　拐过走廊，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房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踩在我辛辛苦苦养的秧苗之上，趾高气昂地指挥着几个下人。
　　“对对，就那儿，一筐没洗的衣服？扔了扔了……”
　　“快点搬，有用的打包好，值钱的交给我……”
　　“诶对，那个发簪，白玉的？我的我的，给我……”
　　我握紧拳头，走上前去，一巴掌将其呼了下去，抢过发簪：“你好歹是一个人，注意点形象。”
　　丰蒙捂着头：“哦呀！回……回来了。”
　　我指着地下：“你踩死了我的西瓜苗。”
　　丰蒙“啊”了一声：“如此高寒之地也能养出西瓜苗，姐姐真乃人才也。”
　　我：“还知道叫姐？你就不好奇我昨晚去哪儿了？出于人道主义，你也应该表现得担忧一点呀。”
　　丰蒙一脸疑惑：“咦？你出去了？”
　　我：“你不知道我昨晚没回来吗？”
　　丰蒙指了指：“你看你的床，被褥一团乱，我以为你如厕去了。”
　　我：“所以你就不经我的同意擅自乱动我的房间？”
　　丰蒙解释：“你看，现在格庸先生已经快不行了，而我们又好得差不多了，等先生一死，枫林园基本就要倒闭，姐姐你不知道，现在好多人都准备卷铺盖下山，方圆十里，连马车都不好租，我也是着急，左等右等等你许久也不回来……”
　　我：“什么！？格庸没死？”
　　丰蒙：“没死，不过跟死了差不多，大家正在准备后事而已。”
　　我：“那大家说格庸死了？”
　　丰蒙：“三人成虎，众说纷纭，群众的力量，不可估量。”
　　房内一片寂静。
　　我叹了口气，摊手：“话不多说，赶紧还给我。”
　　丰蒙乖乖从袖口掏出来：“我不记得你以前有过这种玉簪啊？你是不是也是偷的？”
　　我手握着那玉簪，它玉白莹亮，冰冷浸骨。青丝裂纹蔓延缠绕，簪尾飞线划刻，通体散发着微凉的光。
　　我将玉簪揣入怀中，拔高音量：“偷？我堂堂丰国公主用偷？我都直接抢。”
　　***
　　丰蒙出去叫马车，让我一个人收拾收拾。我坐在床上良久，又走到门外抚摸了那棵被踩扁的西瓜苗许久，终于忍不住起身，往格庸老先生的庭院走去。
　　泥红色的枯藤从墙间穿过，枝丫向亭檐伸展，似苍劲有力地对着空中抓挠。阿莫如急吼吼地端着药盘疾步而来，和我撞了一个满怀。
　　托盘翻飞，药汁洒落，阿莫如惊异地看着我：“梅桑姑娘？”
　　我看见她的眼角泛红：“格庸老先生究竟如何了？”
　　阿莫如带着哭腔：“师父……师父他不见了……”
　　***
　　阿莫如说，昨夜雪下得极大，申叔最终一夜未归，众人寻找无果，只能作罢。格庸为此一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而格庸本身年岁已大，一生治病救人，自己却落下一身病根。昨日半夜不知为何，突然屋内传来惊叫，她前去查看时，只见人侧躺在门槛边，脸色难看，气息微弱，检查一番，竟有垂死之兆，这一摔，直接伤到了要害，竟到归天的地步。
　　众人一看大势已去，皆作林鸟飞散，阿莫如不愿离去，想尽最后余力，不想方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竟然凭空消失。
　　如此一来，可了不得，大家又开始分头寻找，一部分人山上，一部分人下山，我独独去了后林。
　　我自受伤之后被送到枫林园，大约已经十来天，而格庸作为园主，我的救命恩人，和蔼风趣，磨药复诊，由着我在枫林园赖了好些时日，床位费也没收，我都想好了，哪天身体好些了，下山找木原大哥，给他刻副新的玉石棋盘。
　　如今身子刚好，凡事还未动作，却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我突然感到心间漫过一丝浸骨的凉意。
　　已入秋，林间落叶纷飞，更添萧瑟之意，我踏着枯叶，怀揣申叔遗物，一路往西走去。刚迈过淙淙溪流，便看到一个老者倚在白杨之下，衣裳整齐，鞋履干净，手边一木杖，一棋盘。
　　我在棋盘对面做了下来。
　　格庸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姑娘……是你啊。”
　　我：“先生何事不能忘怀？要拖病前来。”
　　格庸：“我一直知晓……我时日无多，不过苟延残喘，今日，不过迟早的事。”
　　我：“医者能医万人，却唯独不能医自己。”
　　格庸：“我早已医不好，不过趁着回光返照，来送别送别故友。”
　　我：“送别？先生何出此言？”
　　格庸：“他从不会不告别就离开。”
　　我：“或许他只是迷路了。”
　　格庸摇头：“昨夜我梦见老申了……他说，他找到了雪漫山，他说那味药，果然只在雪天才有，他还说，之前他下棋输给我的钱，两清了。”
　　我沉默许久，从怀中掏出花朵：“如此，这便是雪漫山么？”
　　阳光中，花瓣晶莹剔透，纹路清晰可见，闪烁着微弱的荧光，凄美柔弱。
　　格庸缓缓接过：“你……你见过他了。”
　　我：“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笑。”
　　老者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脸部的皱纹如沟壑深刻，他深深低下了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哀鸣。
　　许久之后，他停止了动作，如老僧入定，蜷缩在风中。
　　一片落叶悠然飘下，停在老人的鬓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