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禅榻，泊于浮华》太岁与我

12、漠漠路（二）

　　终于在一天白熊嚎叫的夜里，我忍不住提议：“我们什么时候走？”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七个巧啊，八大寿啊……”
　　没有人听我讲话。
　　我一把夺过狐狸手里抱着的酒坛，尽数喝了去。
　　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面前两张脸极其无辜地看着我。
　　我擦了擦嘴角：“我们啥时候走？”
　　丰蒙很迷茫地看着我：“走哪儿去？”
　　我道：“稍微舒服点的地方，我来这儿才多久啊？脚上全是冻疮。”
　　丰蒙伸出手给我看：“没关系，你看我手上也有。”
　　我拍点他的手，说：“不一样，你全身长满都可以，但是我一个都不能有。”
　　狐狸挑着双桃花眼看了我一眼：“唔，那怎么个舒服法？”
　　我歪着头想了想：“每天有罗浮春或者秋露白喝，出门就有麻将馆，没事儿就可以吃到烤猪蹄清蒸鲈鱼和火烧肉，最好到处能买到糖葫芦或者白玉糕，那种地方我就喜欢。”
　　丰蒙点头：“那种地方我也喜欢。”
　　狐狸：“刺客们也很喜欢。”
　　我冷笑着看他：“谁知道究竟是追我们的，还是追你的？”
　　狐狸扭过了头：“你去南下问问刺客，看他们怎么说。”
　　我一个巴掌拍他脑袋上：“是谁把我推下瀑布的？是谁害我昏迷了三个月的？是谁头天夜里假惺惺地跟我说不想背叛我的？”
　　丰蒙红着脸缩了缩脖子。
　　狐狸无语凝噎，自知理亏，没敢说话，只好蹲在火堆边拿眼睛死命瞪我。
　　见他气得连旁边肉干都不吃了，我开开心心地把他的那份端了过来，心情舒畅。
　　丰蒙把他那份也端给我：“姐，多吃点，脂肪御寒，求求你半夜不要来偷我被褥了。”
　　此次谈判失败。
　　为了暂避风头，我选择继续在这里隐居，看看这里的风景，能不能洗涤掉我内心对猪蹄的执念。
　　***
　　已是深夜，我躺卧在床席间。侧头望着浩瀚星空。
　　西域的夜，很清。
　　不同于锦州的烟柳繁华，西域静谧深幽，如千年的冰雪，纯粹而空灵。
　　即便是夜里，我也能望见远处雪山之巅，有圆月悬挂，冰川之间，木罗湖里映照的星光。澄清的湖面宛如明镜，偶有发光的北极鱼一晃而过，就像锦州的日夜，在我心里留下微小的波澜。
　　一切都过去了。
　　锦州，我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我流浪在荒无人迹的西域，大雪阻断了一切血雨腥风，这里干净得不像话。
　　狐狸终究是回到了我身边，他在剑稍涂了焚血香，护住了我的心脉，免我一死。只是我坠入瀑布之下，头部不幸撞在礁石之上，受了重创，被丰蒙在下游拾到时，气息几断。
　　狐狸叛出了戎国，两人带着半死的我一路逃向了西边。
　　有时候毫无保留会导致两种结果，一是别人会同样对你，二是给你一个惨痛的教训。
　　狐狸和柳千相是我最不设防的两个人，他们一个成了前者，一个成了后者。
　　我既幸运，又不幸运。
　　翻过碧罗雪山便是西域，除了戎国之境，躲进这苍莽之境，
　　据丰蒙说，如今这个地方是在碧罗雪山山麓之间，唤作格木，是碧罗唯一的一个村落。碧罗雪山隔绝了戎国的路，躲进这苍莽之境，我们会很安全。
　　我觉得万事无绝对：“有多安全？”
　　丰蒙拍着胸口：“绝对的安全。”
　　格木村很小，不过三十来口人，靠着种植青稞小麦过活，而当冬季暴雪封山之时，便靠蓄养的山羊牦牛度过漫漫冬日。
　　这里的人，都很简单善良，毫无保留地包容了我们三个亡命之徒，尚不知坏与恶。
　　所以当我听说格木老村长家的那个智障孙儿走丢了，我立刻自告奋勇地要去寻找。
　　所以当我听说格木老村长家的那个智障孩儿走丢了，我立刻自告奋勇地要去寻找。
　　在和格木村长长达半个时辰的灵魂交流（手脚比划）之后，我终于知道了以下几个重点。
　　一，他的孩儿不会说话，但天生热爱音乐。
　　二，他的孩儿不会握笔，但天生热爱画画。
　　三，他的孩儿长相帅气且相当的聪明。
　　四，没了。
　　“没了？”狐狸一头雾水，“这跟我们如何成功地找到人有关系吗？”
　　“完全没关系，”我说，“老人家十有八九是想趁此机会撮合我和那孩子，我现在开始怀疑人是不是真的走丢了。”
　　狐狸沉默了几秒：“呐，你往东，我往西，咱们分头找吧。”
　　格木村座落在木罗湖畔，倚着群山万壑，自高山坡上向下望，方圆几里，尽是原野。
　　我觉得这孩子十有八九往山上跑了。
　　挑了根木棍，我沿着半人高的枯草地往上走。苍鹰在我头顶盘旋不绝，枯草地迎着金色的夕阳在风中颤抖。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
　　我停住了。
　　在密不透风的草地中，大片大片的枯草被压倒在地，我看见凌乱歪斜的草堆中，有血的痕迹清晰地淌过。
　　回到格木村的时候，天色已黑。
　　丰蒙高兴地告诉我村长家那傻儿子找到了。
　　我抓住丰蒙的手：“在哪儿？”
　　丰蒙说：“就躲在多吉家的狗窝里，狐狸费了老半天劲都没把他拖出来，那小子不知道为啥，全身发抖。”
　　我：“可能是看到了让人害怕的东西吧。”
　　回到家的时候，我告诉大家我在山上看到了血迹。
　　丰蒙不以为然：“血迹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有人在那儿流了血。”
　　我道：“可关键就在于谁会去那儿呢？”
　　丰蒙说：“那可海了去了，也不一定是人嘛，发散一下你的想象力，动物也可以。”
　　我说：“没有动物会去那里。”
　　丰蒙：“怎么没有？最近那只雪狼不是被多吉打伤了，然后晚上不是没敢来了吗？说不定就躲到那山上去了。你看那座高山坡，窥望格木村的方向角度刚刚好……”
　　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决定，不和丰蒙讲话了，于是转头问狐狸：“你觉得呢？”
　　没有人回答我。
　　狐狸抱着被褥，倒在桌上睡得正香。
　　――――――――――――――――――――
　　格木村没有夏天。
　　我披着厚重暖和的羊羔毛（为了防止第二只雪狼半夜敲门，我换了羊羔毛），帮着对面多吉家赶羊。
　　多吉是个傻乎乎的大叔，因为妻子梅朵怀上了第四个小孩，他要留在家照顾，只好将牧羊这一重要之事交给我和他养的一条巨大的獒犬拉巴。
　　在他用憋足的汉文第二十三次告诉我作为报酬晚上他会给我烤只全羊时，我终于听懂了，笑容满面地牵着拉巴去了羊圈。
　　我对狐狸说，你看，三个月前在锦州的街头乞讨的我，一定没有想到，三个月后我会在碧罗的山麓牧羊。
　　狐狸不以为然，说这世上之事，本就无一不变，这是生活乐趣的源头，不过也是生活烦恼的源头。
　　丰蒙去木罗湖戳鱼去了，我有幸看过他笨拙的身姿以后，苦心劝慰他干点别的，比如帮格木村长雕刻壁画，在或者帮隔壁拉姆扫扫院子，实在不行去卖艺，比如胸口碎大石、徒手劈柴什么的，也比拿着骨椎戳鱼有前途。
　　丰蒙闻言白了我一眼，步伐坚毅地再次迈向了木罗湖的方向。
　　所以我们三个人的吃穿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狐狸身上。
　　狐狸这个称号不是白叫的，脑子不像我的傻弟弟那般满脑的坑，活络得紧。想当初留他在风波殿那会儿，他就已经将后宫嫔妃骗了个遍，赚得钵满瓢满。
　　而狐狸之所以是狐狸，不仅要聪明，还要有一副皮囊，一身艳骨。
　　而他确实有。
　　所以每天，我都看见他摇摇摆摆走进一家姑娘或者大妈的屋子里，趁着男主人山上采药还没回来，跟人聊聊天，喝喝茶，出来时身上不是挂着肉串就是捧着饼囊，然后就骚里骚气地就回来了。
　　不过几天，将村里的母狗见着他都不咬了。
　　对此，我很是佩服。
　　而今天，我终于靠自己的努力也挣了一只烤全羊，不免喜滋滋过头，以至于有点飘，赶羊赶着赶着就离村子越来越远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拉巴正对着空旷的山谷使劲儿狂吠的时候。
　　我一个激灵，看着羊羔们一个劲儿地朝着山谷里头撒开了腿地乱跑，心中不仅哀鸣：我的烤全羊诶……
　　我赶紧挥舞着长鞭将羊群往回赶，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将羊群赶出了山谷。
　　拉巴站在山谷里没动，依旧朝着山谷里一个劲儿地狂吠。
　　我心下不禁疑惑，难不成还有羊在里面没出来？于是朝着拉巴叫的方向走了进去。
　　西域的山是光秃而荒凉的，除却黑色的裸石和生命里顽强的灌木以外，所以山谷里的东西一览无余，走了一圈，却不见有任何咩咩叫的生物，倒是再往前走，就快到了雪狼的窝了。
　　等等？雪狼？我心下一窒，不会有狼把羊羔给叼走了吧，不然为何拉巴叫得这么疯狂？
　　这个想法越发像是事实，我不由得异常气愤，给别人牧羊牧丢了，那不仅我以后在格木村的信誉大打折扣，烤全羊岂不是也要泡汤了？
　　这很严重，特别是后一个。
　　我提着长鞭往山谷里走，拉巴跟在我身边，突然对着一堆岩石又叫了起来。
　　我往那儿一看，鸡皮疙瘩瞬间涌起。
　　那是一头死去的狼。
　　刚死不久，喉咙里的血还在汩汩地流，皮毛完整，没有半分被啃食的痕迹，狼眼半睁，绿色的眼珠似乎在望着我。
　　几乎是想也不想，我掉头就要跑。